納西塔和小偷
佩恩第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是一片荒蕪。灰色的光線,灰色的墻壁,以及灰色的瞳孔。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以為周圍全都是灰色的,隨著他慢慢長大,視角越來越寬,他離開了從出生就一直蝸居的地方,看到了除了灰色以外的東西。 如果說灰色是他一直以為的全部,那么黑色就是第二個給他留下強烈印象的顏色。他看到了一個女人,除了灰色的眼睛,還有黑色的頭發。 頭發的觸感比身上裹著的布更為潤滑,總會在不經意間掃到的他臉頰、脖子或是其他裸露的地方。佩恩喜歡盯著那一縷一縷的黑色發絲看,他看著它們從遠處飄來,等近到眼前,再伸手抓住。 關于顏色、頭發等所有的概念,佩恩都是從那個黑發女人身上學來的。女人說她叫納西塔,她讓佩恩稱呼他為mama。 女人有時候不溫柔,有時候溫柔。她似乎總有事情要做,在佩恩尚未學會如何清晰的表達自己需求時,只能通過不斷哭泣引起女人的關注,更多時刻,即使佩恩哭到嗓子啞掉也沒能讓女人來到他身邊。但每當她來時,她總會帶著香甜的牛奶和溫暖的懷抱。 一切暖洋洋的物品都讓佩恩感覺到舒服,他賴在女人的懷里,女人要離開時,他無師自通地擠出兩滴眼淚以博取女人的心軟。在佩恩第一次開口叫mama時,他看到了除了灰色、黑色以外的東西,他的視野變得明亮,視線落點之處變成了彩色。 他看到被他稱呼為mama的女人笑了。 后來他分清了自己看到的每一種顏色,他會將水加進已經變干的顏料中,在組合成新的顏色畫到墻壁上。 他在類似于放養的情形中,學會了爬行,又學會了走路,在渴望早點見到他mama的期待中,他越走越快,然后學會了跑步。 所走出的每一步都在時間上畫出個印記,屋外的世界也如影隨形。他視角里的mama越縮越小,遠沒有他印象中的那么高大,而他mama每天忙碌的事情部分也分擔到他身上。 mama教他的第一個本領,是如何讓自己顯得可憐。他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在大街上四處奔跑,然后在某個行人松懈的瞬間,將他的錢包擄走。剛開始他總是不成功,但他牢記著mama的話,在倒霉的行人尚未發話之間,他就先把眼淚掉下來。 多虧如此,他躲過了多個毒打。在他第一次成功將偷來的錢包獻給mama時,mama笑了。佩恩直愣愣地盯著眼前的笑臉,恍惚半響,嘴角也跟著彎起來。 他對mama說這個世界是彩色的,可mama不同意他的想法。 那時mama在用贓款買來的食物做飯,佩恩胳膊上裂了幾道口子,但他像全然感受不到疼痛似的,仍興致勃勃地趴在桌子上盯著他mama做飯的身影。 他mama說這個世界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場,他們每天遇到的所有人,碰到的所有東西全部都是垃圾。 佩恩用手扣著已經結痂的疤痕,有新的血液從傷口里冒出。他笑瞇瞇地問,那mama我們現在做的事情是在制裁嗎? 當然不是,他mama回答道,我們是垃圾中的垃圾。 她們靠從別人身上掠奪得以茍活,偶爾運氣好有大豐收時,納西塔會給佩恩買些他從未見過的新奇玩意,有時是古怪的玩具,有時是味道奇特的食物。 隱約中,佩恩發覺到自己和其他小孩不太一樣,他從未上過學,不偷盜時,也鮮少離開家門。家里沒什么家具,原本灰禿禿的墻壁被他畫上去的干巴的顏料染得更為骯臟。 他擁有的東西很少,但每當他的視線捕捉到他mama的身影時,他覺得自己擁有的東西已經夠多了。 他熟練掌握的前幾個漢字,是他mama的名字。閑暇時,mama會教他認字和算數,從垃圾桶里翻出的每一個紙箱子上,都寫滿了母子二人歪歪扭扭的筆跡。mama說她寫的字不好看,佩恩握著鉛筆按著他mama寫的字跡描。 學習寫字和幼時在墻上亂涂亂畫時一樣讓佩恩感到愉悅。他咬著筆頭描完他mama寫下的每一個字后說,我是mama生下來的,我也想寫出來和mama一樣的字。 墻上類似污漬的畫中,有一些彩色的大小不一的手掌,每年佩恩生日時,納西塔都讓他沾著那些陳年的涂料在墻上留個印子。其中最大的手掌,是納西塔自己留下來的。 納西塔每當看到墻上印著的手掌時,都會對佩恩說,當你的手成長到像mama的手這么大時,你就長大了。 mama留下的手掌印是灰色的,和她的瞳孔顏色一樣,也和墻壁的顏色一樣。只有當光線特別亮時,佩恩才能從墻上看出那個手掌印。 佩恩多次勸過他mama再重新印一個,都被納西塔搖著頭否決了。 她說灰色的就好,這個顏色最趁她。 第一次知道罪大惡極這個詞時,是佩恩從納西塔嘴里聽到的。他mama說罪大惡極的人不要妄想自己會善終,說完她問佩恩以后想怎么死。 死法有千千萬條,在這個充滿垃圾的世界,人選擇不了出生,但可以選擇自己的死亡。 聽到問題的那一刻,佩恩本該笑著回答說他要和mama一樣,話還未說出口,有別的念頭在他腦海中成形。 他從mama的肚子里出生,也應該在mama的身上死亡。 他曾聽聞有的男人會死在女人的床笫之間,他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又在墻壁眾多鮮艷的手掌印中尋找著他mama印下的灰色的那一個。 染著諸多罪孽的雙手已經長大,過不了多久就能趕上mama手掌的大小。坐在他面前仍耐心等著他回答的mama也開始逐漸褪色,最后變成一個灰色眼睛黑色頭發的女人。 那兩種顏色是他剛來到這個世界時,最先認識到的顏色。 他察覺到了自己的來處,并從中看到了自己的歸所。 佩恩盯著納西塔的眼睛,此次此刻,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他是一個對著自己mama有著不同尋常念頭的人。 他是一個罪大惡極的人。 他伸出他的手和他mama的手緊緊相牽,然后問她:mama,罪大惡極的人死掉的時候也會覺得幸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