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興安眼觀鼻鼻觀心，束手而立。

    皇帝道了聲“眾卿平身”后，清了清嗓子說道：“朕前些日子身子不太爽利，罷朝了數(shù)日，幸得有諸位愛卿，朝上才無大亂……”

    他冠冕堂皇地說了一通，停頓了幾息，這才又道：“朕前陣子收到靜樂郡主的折子，為鎮(zhèn)北王府的世子請封襲爵。”

    靜樂郡主為長子上了請封折子，整個京城早就都知道了，這本來是一件板上釘釘?shù)氖拢?zhèn)北王府除了楚元辰，又有誰能有資格來繼承這爵位？

    偏偏皇帝遲遲沒有批復(fù)。

    就算皇帝病重，批一道折子又能費什么事，說句不好聽的話，這段日子的政務(wù)早就都交由司禮監(jiān)在處置了，皇帝同意還是不同意，只要告訴一聲蕭朔就夠了，壓根兒不需要他自己費神。

    然而折子遞上去這么久，依然無聲無息，既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這就難免讓人心生揣測。

    皇帝到底想不想讓鎮(zhèn)北王世子襲爵？

    現(xiàn)在聽皇帝終于主動提起這件事，他們都不由迸氣凝神。

    皇帝喚道：“鎮(zhèn)北王世子。”

    “臣在。”楚元辰走出了一步。

    皇帝坐在髹金雕龍的寶座上，俯視著底下眾臣，沉聲道：“鎮(zhèn)北王世子，靜樂郡主為你請封，繼承藩地，為鎮(zhèn)北王，你覺得如何？”

    楚元辰笑了笑，傲氣十足地說道：“臣以為，實至名歸。”

    他的嘴角噙著一抹桀驁不馴的笑容，神色間帶著幾分睥睨天下的傲氣，就如同九天之上的蒼鷹，絕不受任何束縛和壓制。

    他不似旁人會避開皇帝的注視，而是直視著皇帝，目光有如名劍脫鞘，銳利而又冷冽。

    皇帝有過一瞬間的避讓和退縮，隨后才佯裝清了清嗓子，說道：“不過，朕的手上還有一道請封折子，是四年前，你的祖父鎮(zhèn)北王楚慎遞上來了。”

    四年前！

    一聽到這是四年前楚慎遞上的折子，滿朝一片嘩然。

    四年前，楚慎還是鎮(zhèn)北王，他還沒有戰(zhàn)死。

    皇帝微微一嘆，為難地說道：“這道折子已經(jīng)在朕的手上保留了四年，這次靜樂郡主遞上請封折子后，朕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妥……朕若是照著靜樂郡主的意思讓阿辰你來襲爵，豈不是會令鎮(zhèn)北王在九泉之下，不得安息。”

    眾臣面面相覷，皇帝這意思，難道說楚慎不想讓楚元辰繼承爵位？！這不太可能吧，楚元辰可是楚慎親手教養(yǎng)出來的孫子，又樣樣出色。

    皇帝問道：“鎮(zhèn)北王世子，這道折子，你可知道？”

    楚元辰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說渞：“臣不知。”

    他停頓了一下，反問道：“不知皇上您是從哪兒得到的這道折子？”

    “是四年前，你祖父親手呈上的。”皇帝目光懷念，跟著道，“朕……”

    “皇上。”楚元辰慢條斯理地打斷了他，“可是，四年前，祖父他一直在北疆，從未踏足過京城半步。”

    他適可而止，含笑不語，那神態(tài)仿佛是在說：祖父四年前并未來過京城，又怎會親手呈上折子。

    皇帝：“……”

    他虎目一瞇，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碰撞了一下，仿若有火花四濺。

    皇帝清了清嗓子，說道：“這道折子是四年前，你祖父專程讓人從北疆帶來京城，轉(zhuǎn)交給朕的。”

    “里頭是不是你祖父的筆跡，你一看就知。”皇帝仿佛在看一個無禮取鬧的孩子，淡淡地說道，“眾位愛卿中應(yīng)該也有不少識得楚慎字跡的，你們也可以一同辨辨真?zhèn)巍！?/br>
    連“辨真?zhèn)巍边@話都說出來了，可想而知，鎮(zhèn)北王的這道折子肯定不同尋常。

    皇帝使個眼色，宋遠就把一道折子呈到了他的手中。

    皇帝拿著折子，說道：“這是當(dāng)年鎮(zhèn)北王楚慎給朕的折子，折子上書，請朕奪去楚元辰的世子位，并請封楚元逸為世子，折子上還說，楚慎自己倘若有萬一，則請封楚元逸為鎮(zhèn)北王，襲藩王爵。”

    皇帝示意把折子傳到林首輔的手上，他看著楚元辰說道：“鎮(zhèn)北王世子，這四年來，你掌管北疆，抵御北燕，于大榮有大功，朕本來很是遲疑，論功，阿辰，你應(yīng)當(dāng)襲爵，可是……你祖父的遺言，朕也不能罔顧，朕，哎，也十分為難。”

    鎮(zhèn)北王楚慎的筆跡在朝上有不少人是認(rèn)得的的，林首輔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他暗暗點頭后，又傳給了下一位。

    折子很快在內(nèi)閣幾人中傳了一遍后，林首輔上前道：“皇上，這折子上確實是鎮(zhèn)北王的筆跡，鎮(zhèn)北王的確有意把爵位傳給楚元逸。”

    這話一說出來，沒有看過折子的其他人簡直快傻眼睛。

    勛貴人家，但凡嫡長子沒有殘疾，就算再平庸，爵位也是給嫡長子的。別說是勛貴了，就連普通富戶，甚至平民百姓也沒有越過長子把家產(chǎn)傳給幼子的道理。

    立嫡以長，才是治國安家的本份。更何況，楚元辰于大榮有開疆辟土之功。

    “皇上。”林首輔想了想，拱手道，“這道折子是四年前遞上來的，已經(jīng)時隔四年了。楚世子未有過錯，不應(yīng)當(dāng)被奪爵位。”

    林首輔其實也有點想不明白，照理說，鎮(zhèn)北王府就這兄弟二人，鎮(zhèn)北王理應(yīng)希望他們兄弟和睦才是，偏要弄個廢長立幼，豈不是要讓他們兄弟鬩墻？

    這實在不合常理，他都要忍不住去懷疑是不是有人仿了楚慎的筆跡，故意行挑撥之事。

    “皇上，楚世子于國有功，又在北疆鎮(zhèn)守多年，沒有鎮(zhèn)北王之名，早已攬了鎮(zhèn)北王之實。”林首輔道，“二公子年紀(jì)又小，如今爵位再易，實在不妥當(dāng)。”

    他只差沒有直說楚元逸就算襲了爵，北疆又怎么可能服他。

    眾人也是紛紛應(yīng)是。

    這就跟皇位一樣，太子在位幾十年，馬上要登基了，突然出來一份遺詔說是皇帝傳位給了幼子，太子能服？太子手底下的那些人能服？不反了才怪呢！

    只要楚元辰不退，楚元逸是絕不可能成功的拿過兵權(quán)，這一點，怕是連圣旨都左右不了。

    所以，皇帝到底想干什么？

    不止是林首輔，這個念頭也同樣出現(xiàn)在了所有人的腦海里。

    能在官場沉浮中，步步高升，站在如今這個位置的，沒一個是蠢人，他們不由想起楚元辰剛剛回來的那日，在街上的那場君臣對決。

    一時間，金鑾殿上一片沉寂。

    所有人的視線全都落在了楚元辰的身上，大部分人保持沉默，僅做壁上觀。

    “林首輔說得是。”皇帝微微頜首，一副為難的樣子，“朕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楚慎的這份折子，朕才遲遲未拿出來。靜樂郡主初上折子的時候，朕原本也打算就讓老王爺?shù)倪@道折子留在朕的手里從此不見天日便是……”

    林首輔默默點頭。

    皇帝話鋒一轉(zhuǎn)，又說道：“可是，眾位愛卿可有想過，為什么楚慎是在四年前上的這道折子，而不是更早，或者更晚……”

    他聲音低沉：“四年前，北燕迫境，來勢洶洶，楚慎抵擋都還來不及，卻還要費時寫了這樣一道折子，特意讓人送到朕的手里。”

    “皇上。”楚元辰好整以暇地看著皇帝裝模作樣了一番后，索性順著他的話問道，“敢問皇上，這道折子，是誰呈給您的。”

    “江愛卿。”皇帝喚了一聲。

    江庭從眾臣中出列，向皇帝躬身行禮。

    江庭的腳已經(jīng)徹底落了殘疾，走路一跛一跛的，本來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金鑾殿上，顯然是得了皇帝的特旨。

    不但是江庭，就連楚元逸也在朝上，就站在江庭身邊，要不是皇帝喚了，還真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父子也在。

    “皇上。”江庭躬身道，“岳父……”

    他似乎本來想說岳父，又想起自己已經(jīng)被鎮(zhèn)北王府掃地出門，話在嘴里別扭地轉(zhuǎn)了個彎，說道：“折子是四年前，老王爺讓臣呈給皇上的。”

    江庭一臉痛心地看著楚元辰，說道：“當(dāng)時是老王爺派心腹把這道折子送到臣手上，托臣轉(zhuǎn)交給皇上。”

    “阿辰。”江庭一臉悲痛地看著楚元辰，“因為你祖父罵了你幾句，你就引了北燕人進關(guān)，你祖父得知真相后，雖對你失望至極，也不忍要了你的命，只能匆匆讓人送了這道折子回來。”

    江庭跪倒在地，痛心疾首地說道：“王爺想要挽回過錯，而臣實在太過私心，所以只是把折子呈給了皇上，卻瞞下了楚元辰勾結(jié)北燕之事，求皇上怪罪。”

    他把頭抵在地上，深深地磕了一個頭，匍匐在地，眼淚直流，一副為了兒子百般打算的慈父模樣。

    “哎。江愛卿，朕知你心，你起來吧。”

    “父親。”楚元辰的臉上并無驚慌或者不安，他依然噙著那漫不經(jīng)心的笑，說道，“您可是在供訴我勾結(jié)北燕，意圖謀反？”

    他似笑非笑地說道：“您可知，依大榮律，我若謀反，您身為父親亦是九族同罪？”

    大榮律，凡十惡不赦之罪，禍及九族。

    江庭依然匍匐在地，他的臉色變了變，痛哭著說道：“皇上，楚元辰履教不改，臣只當(dāng)無此子，臣愿與其斷親。”

    斷親兩字一出，滿朝皆驚，更有人倒吸一口冷氣。

    斷親那是指的血脈親情全斷，從此形同陌路，再無親緣。

    這是大榮朝百年前的仁宗所立，當(dāng)年仁宗元后之父涉嫌媒逆，按律元后也會被牽扯其中，但是仁宗與元后感情甚篤，就力排眾議，讓元后與其父斷親。

    斷親后，再無父子。

    父之罪不涉其子，子之罪不涉其父。

    第67章

    大榮以孝治國，雖說仁宗立了“斷親”，但斷親只有父可提，子絕不可提。

    而且為了避免有人故意利用來斷親來逃脫十惡不赦的滅九罪之族，更是對斷親的要求極為嚴(yán)苛，需由父向官府告子，提出斷親。

    江庭緊張地看著皇帝。

    他已經(jīng)擔(dān)驚受怕四年了，這些年來，他一心只想著和鎮(zhèn)北王府劃清界線，如今就算與靜樂和離，楚元辰依然是他的兒子，一旦楚元辰腦子發(fā)熱非要去謀反，他同樣會受到牽連。

    每每想到這里，他就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難眠。

    他想了又想，才想到了斷親。

    然而斷親并不是他想斷就能斷的，要是他憑白無故地去官府說和楚元辰斷親，旁人會怎么看他？他以后在朝上還如何立足。

    而如今，時機才是正好。

    “求皇上恩準(zhǔn)。”江庭抬袖拂面，跪泣道，“臣教子無方，實在無顏再面對圣上，只求與子斷親。”

    皇帝同情地說道：“江愛卿，朕知你意了。”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十分為難地說道：“阿辰，你意下如何呢？”

    皇帝依然稱呼著楚元辰的名字，透著一種親昵。

    楚元辰收斂起笑容，氣質(zhì)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他的目光直視江庭，確認(rèn)道：“父親，您真要與我斷親？”

    “阿辰，為父……”

    楚元辰不想聽他啰嗦，打斷了，直接道：“是或不是。”

    江庭噎了一下，他似是欲言又止。

    楚元辰輕笑一聲，說道：“看來父親是并無此意了，那就罷……”

    “不。”江庭不再裝模作樣，生怕他真會不同意，趕緊道，“為父要與你斷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