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鎮(zhèn)北王府之名威風(fēng)赫赫，尤其是在軍中，簡直有如神邸。

    皇帝本是打算借由這床弩，讓軍中好好瞧瞧，朝廷和鎮(zhèn)北王府孰強(qiáng)孰弱，而他所有的期望在楚元辰的三言兩語間化為了泡影。

    無用之物！

    他為了這無用之物期待了這么久，費(fèi)了這么多功夫，還煞費(fèi)苦心的弄了這一場試弩。

    皇帝強(qiáng)裝鎮(zhèn)定地說道：“這瞄準(zhǔn)鏡加以改進(jìn)能看到二十里，到時候，可以作為一件遠(yuǎn)距離的隱蔽性武器……”藏的遠(yuǎn)遠(yuǎn)的，一樣可以射殺敵軍主帥！

    “皇上。”楚元辰似是有些無奈，反問道，“您可知道，床弩的射程有多遠(yuǎn)？”

    皇帝：“……”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兵部尚書，后者連忙道：“一般是七百步至八百步。”

    皇帝現(xiàn)在用的這架床弩，上面的三張強(qiáng)弩都是百里挑一的，也就把射程提高到了千步，就已經(jīng)是極限。

    也就是說瞄準(zhǔn)鏡看得再遠(yuǎn)也沒用，射程到不了，鐵矢飛不到一半就會掉下來，還談什么“千里之外取敵首級”。

    趙元柔置于身前的雙手緊緊地交握在了一起，掐進(jìn)了皮膚的指甲讓她的掌心生痛。

    千里鏡本來應(yīng)該是裝置在火炮上的，“不論大炮小炮，俱可使之百發(fā)百中”。她私下里跟周景尋打聽過，這才知道朝廷的火炮只有寥寥無幾，威力也小，在戰(zhàn)場上基本用不了。

    若自己單單只是獻(xiàn)上千里鏡，這樣一個小玩意，她怕得不到皇帝的重視。

    所以，趙元柔想了又想，還是決定應(yīng)該從改進(jìn)武器著手。

    既然大榮朝的重型武器是床弩和弩車，那么千里鏡也一樣可以用在這上面，達(dá)到百發(fā)百中的效果。

    她在畫圖紙的時候，把一切都考慮到了，為什么現(xiàn)在就好像處處都是破綻？！

    趙元柔懊惱極了，要不是想著千里鏡見效更快，她還不如直接改進(jìn)□□，讓大榮擁有真正的重武器呢。

    她現(xiàn)在錯過了一個在所有人面前露臉的大好機(jī)會，以及可能會被皇帝遷怒。

    先前皇帝的大番賞賜讓她在趙家揚(yáng)眉吐氣，要是皇帝遷怒的話，接下來她該怎么辦……

    趙元柔忍不住去看楚元辰，是不是他一早就已經(jīng)知道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了？！

    鎮(zhèn)北王世子真能知微見著到如此地步？

    “阿辰。”

    皇帝開口了，聲音有些干澀地說道，“你說的極是。是朕考慮不周了。”

    皇帝今日大告天下，要用新弩一展大榮國威，結(jié)果換來的是在文武百官和燕國使臣面前顏面盡失。

    皇帝的胸口梗著一口氣，堵得他喉嚨里一陣腥甜。

    偏偏他還不能發(fā)火，尤其是不能沖著楚元辰發(fā)火。

    皇帝淡淡地說道：“這無用之物，就燒了吧。”他一眼都不想再看到它！

    他的心情極差，從興致勃勃到意興闌珊。

    他轉(zhuǎn)身回了殿中，步伐沉重，其他人也不敢多言，紛紛跟上。

    等到重新坐下后，皇帝也沒有了方才興致，隨便揮了揮手，讓舞樂進(jìn)殿。

    玄武殿中的氣氛尤為凝重。

    “皇上。”

    伴隨著一個溫柔的聲音，身穿紅色麒麟袍的麗色青年走了進(jìn)來。

    原本就不敢喧鬧的大殿里頓時更靜了，蕭朔從誰的面前走過，那人幾乎都會下意識地迸住呼吸。

    這樣一個看起來溫潤如玉的青年，手上也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鮮血。

    第57章

    蕭朔不緊不慢地上前，他的唇邊噙著淡淡的微笑，看似云淡風(fēng)輕，實則誰也不會認(rèn)為他弱不經(jīng)風(fēng)。

    “皇上。旨已經(jīng)擬好。”

    蕭朔手掌司禮監(jiān)，連玉璽都在他手上，擬道圣旨不在話下。

    他把圣旨呈給了皇帝。

    皇帝深深吸了口氣，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打開圣旨。他看得很慢，字字句句都在斟酌。

    誰都知道，這圣旨中是什么內(nèi)容，四下更靜了，就怕皇帝一個不順心，自己一不小心就觸了霉頭。

    只有舞姬還在殿中翩翩起舞，裙袂翻飛。

    靜樂嗤笑道：“真是瞎折騰。”

    她的聲音不響，也就坐在她身邊的盛兮顏聽到。

    盛兮顏一本正經(jīng)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給靜樂和她自己都斟上了果子露，然后雙手捧著，小口小口地噙。果子露很甜，她愉快地彎了彎眼睛。

    她看著蕭朔，想著的是腰間的這塊玉佩。

    靜樂的眸色幽深，薛家和他們楚家當(dāng)年就是通家之好，時有往來，她曾經(jīng)還去嶺南住過一段日子，就算時隔多年，容貌已經(jīng)淡忘，她也依然記得嶺南王妃是一個溫柔似水的女子。

    二十多年了，如今連阿辰也二十多歲了。

    靜樂心緒有些亂，明明等了這么久的機(jī)會近在眼前，她的心卻越發(fā)難以平靜。

    她端起果子露喝了一口平復(fù)心緒，這剛一入口，靜樂就怔住了，趕緊道：“顏姐兒，別喝……”

    這看著是果子露，入口也甜甜的，可靜樂一嘗就知，這分明是果酒。

    一轉(zhuǎn)頭，盛兮顏早就把一杯全喝完了，安靜地對著她笑。

    靜樂：“……”

    這又醉了？

    難怪一直沒見她說話！

    盛兮顏笑得又甜又乖，頰邊浮起淡淡的紅，還有兩個梨窩若隱若現(xiàn)，可愛得讓靜樂忍不住想要抱在懷里揉。

    靜樂輕笑出聲，從她手上接過酒杯，又讓宮人給她倒了杯溫水，哄著她喝完了大半杯。

    微醺時的盛兮顏聽話極了，她讓做什么，就做什么。

    靜樂想要再哄著她出去吹吹風(fēng)，皇帝終于把圣旨看完了，臉色陰沉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圣旨中，皇帝替先帝下罪己詔，代替先帝承認(rèn)其因為失查，而惹得民間對薛重之的死百般猜忌和揣測，以至薛重之衣冠冢被刨，二十多年來含冤莫白……

    他知道，這道圣旨一旦公諸于眾，對他，對先帝而言都將會是洗不凈的奇恥大辱。

    若是之后，一旦有人知道薛重之的死是先帝為了削藩一手謀劃，那先帝……不！他絕對不會讓人知道的！

    皇帝閉了閉眼睛。

    蕭朔含笑著，陰柔的聲音說道：“皇上，您是為了彌補(bǔ)先帝之過，此為大孝。”

    皇帝想想也是，面色好了一點(diǎn)，他把圣旨交還給了蕭朔：“就這樣吧。”

    這句話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字字艱難。

    圣旨上已經(jīng)用過了印。

    蕭朔把圣旨給了宋遠(yuǎn)，由宋遠(yuǎn)當(dāng)眾宣旨，眾人紛紛跪下聽旨。

    就算是皇帝已經(jīng)看過了一遍，如今聽宋遠(yuǎn)一個字一個字念著，依然有如一把刀子在一下一下剜著他的心。

    一口血?dú)庠诤韲道锓瓭L，幾乎快要抑制不住了。

    終于，宋遠(yuǎn)念完了圣旨。

    皇帝如同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氣，無力地靠在扶手上，臉色又青又白。

    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他全身疲憊，就像陡然老了好幾歲，再也沒有最初時的神采奕奕。

    蕭朔微垂眼簾，掩去了他眼底的神情，聲音一貫溫潤，說道：“八百里加急，公告大榮全境。”

    “是督主。”宋遠(yuǎn)應(yīng)命，把圣旨給了另一個內(nèi)侍。

    皇帝的手指顫動了一下，是啊，這道圣旨將會向全國公告，只需要兩三個月，大榮各地都將會知道這道罪己詔！知道先帝之過。

    僅僅這么一想，皇帝喉間一陣翻騰，終于，一口鮮血噴吐出來。

    “皇上——”

    眾人高聲驚呼，更有甚者直接就站了起來，下意識地想沖過去，又生生止住腳步。

    宋遠(yuǎn)趕緊扶住了皇帝，焦急地高喊：“皇上！皇上！”

    殿中眾人面面相覷，昭王秦惟快步過去，喊道：“皇兄！”

    蕭朔使了個眼色，立刻就有兩個錦衣衛(wèi)上前攔住了他，面色森冷道：“王爺請退下。”

    “退開。”秦惟喝斥了一聲，揮手就要推開他們。

    錦衣衛(wèi)也不多言，繡春刀出鞘。

    在森森寒光中，秦惟被逼得倒退了好幾步，壓根兒到不了近前，他惱羞成怒，脫口而出地喊道：“皇兄！皇兄！蕭朔，你想做什么，挾天子以令諸侯嗎？”

    眾人倒吸一口冷氣，這種話都敢說，秦惟要不是皇帝的嫡親弟弟，怕是早就死了一萬遍了吧！他們一個個全都低著頭，只當(dāng)自己什么也沒聽到，什么也不知道。

    蕭朔沒有理會他的叫囂，拂了拂衣袖，淡聲道：“把昭王帶下去。”

    皇帝的意識還很清晰，其實胸口的那口血吐出來后，他已經(jīng)舒服多了，就是被秦惟吵得有點(diǎn)頭痛，心里暗惱：秦惟也不是小孩子了，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說什么“挾天子以令諸侯”，這是當(dāng)自己死了嗎！？

    皇帝心緒煩亂，不想再聽他吵鬧，就什么話也沒有說。

    兩個錦衣衛(wèi)應(yīng)命，直接就一左一右地挾制住了昭王的胳膊，把他拖了下去。

    “皇兄！皇兄！快放開我……皇兄！”

    昭王一開始還大喊大叫，很快他聲音就漸漸遠(yuǎn)去，直到再也聽不見。

    趙元柔難以置信地掩住了嘴，她知道的歷史上，也曾經(jīng)有過宦官當(dāng)政九千歲的黑暗時期，就算如此，也沒有蕭朔這般囂張的吧？竟敢當(dāng)著皇帝的面，連皇帝的嫡親弟弟也說帶走就帶走？

    再看其他人，都是低著頭，半個字都不敢出，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樣子，就好像這種事放到蕭朔的身上，實在太尋常不過，根本不值得驚訝。

    她的心緒更難以平靜，心道：也許她對大榮的朝局實在了解的太少了……

    不過，宦官素來都不會有什么好下場，他們所仰仗的不過皇帝的信任，權(quán)柄性命全在皇帝的一念之間，一旦少了這份信任，一個宦官又能做什么？也就跋扈一時罷了。她嘆了一口氣，打算下次勸勸秦惟，別明著和蕭朔對上，還是從皇帝和太后那邊著手更好，太后總不能眼看著小兒子被一個宦官欺負(f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