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他的佩劍的確是把寶劍。 連劍刃上血槽部分都被工匠精心雕琢了菱格形暗紋,較之李桐枝見他自陌生少女借得的劍精美得多。 且看不出磨損的痕跡,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工藝品。 賀鳳影目視自己的眼神,也不是死寂冷酷,而是夾雜擔憂的濃情溫柔。 如同月光穿透云靄照進她心里,驅散她所有負面情緒,留下融融一團光。 觀她繃緊的神色微松,賀鳳影怕再勾起她的惶恐,并不問夢的具體內容,哄著她道:“桐枝還有什么想要的,盡可說與我聽。” “你先起來吧。”李桐枝不太習慣居高臨下俯視他人,溫聲喚他起身。 柔弱無骨的小手捏了捏他的手腕,吸了吸鼻子,聲音猶帶著點泣音,嬌嬌道:“我們去榻上坐著說吧。” 賀鳳影點頭應了好。 取來她凌亂散在床邊的繡鞋,幫著給她穿上,又回身將貓兒抱回來交到她懷里,讓她抱著軟乎乎的貓貓,心里能有底一些。 李桐枝坐定榻上,捧起茶盞,飲了一口溫茶,心覺自己夢見他與所謂表妹親昵的事不適合直接向他講出口。 可那畫面真實得古怪,又不是她可以直接略過不提就遺忘的。 因此想了想,含糊地問道:“鳳影,你能和我仔細說說你親人的情況嗎?” 她與他青梅竹馬、日久情濃,心慕的是賀鳳影這個人,不太看重他的出身,因此都沒仔細打聽過他親人的情況。 到現在才發現自己實在知之甚少。 竟僅知道他能得寵父皇身前,最開始是借他父親忠義侯的救駕之功。 賀鳳影執起博山爐側的小巧銀匙,舀出些許淺棕色沉香香藥,添進爐中焚起。 淡淡沉香幽香有安定心神的功效,李桐枝不自覺微蹙起的秀眉舒展開。 “即便桐枝不問,我也該尋機會向你好好說起了。” 飲花宴上定下自己駙馬的身份,卻忘記將自己家世同李桐枝言明,是他失職。 賀鳳影坐至小姑娘的對面,溫和地詳細陳說起自己親人的情況。 “我父親出身卑微,是陛下未封王前,就陪伴在陛下身邊的侍從。由于自幼常伴陛下左右,所以很得陛下信賴。陛下十五歲封王,攜皇后遷去焦南郡為王,我父親便在王府中當值侍衛長。” 想到并非嫡出的皇上能以郡王身登基,經歷了多少爭斗,他不禁頓了頓。 在心中用春秋筆法措辭一番,略過可以不提的血腥事,才繼續說:“后來賢安太子被另幾位在京皇子謀害,昭襄太后是皇后的姑母,寧可支持無辜的陛下奪位,便召陛下回京。陛下登基,我父親雖然仍擔侍衛職責,但地位自然水漲船高。” 他隱去父親明面是近身侍衛,暗地接管梟羽衛指揮使的事,道:“幾年后宮中走水,陛下受困,我父親進入火場將陛下背出,折了兩條腿,卻也因功得封忠義侯,在京中賜府居住——這你應有聽說過的。” 李桐枝輕輕點頭,賀鳳影覺父親沒什么可說的了,便談起母親。 “我母親倒算有顯赫血脈,是開國獲封武安公那一脈的庶女。不過武安公站錯到昭襄太后對面,陛下登基后,全府上下獲罪流放,獨有未涉及其中的庶出出嫁女免受波及。但我母親到底名義上屬罪臣之女,處境尷尬,竟不久被新婚丈夫書寫休書下堂。” 李桐枝因他訴說到這里,不免帶入到他母親的感受。 一時竟渾忘了自己夢中難受,感同身受地為他母親著急起來。 她輕輕揪住他的袖子,像是看話本必得知一個好結局,忍不住追問道:“那她豈不是徹底失去家了,之后有沒有成功脫困?” 賀鳳影將手覆在她微涼的手背上,有點好笑地答道:“當然,桐枝,那是我母親啊。我父親離京去焦南郡前與她有故,不忍見她受苦,在她被休棄第三日,就請陛下賜婚,迎她為妻了。” 后續他母親那位前夫,還被他父親借梟羽衛指揮使的工作之便,調得遠離京城,以免再與自己妻子有相遇的可能。 李桐枝聞言,舒出一口氣。 她松開他的衣袖,食指掩飾般撫平他衣袖上自己捏起的褶皺,道:“那... ...那除你父母外,你還有別的親人嗎?” 賀鳳影愣了愣,短暫失言,被她這個問題問住。 他天性涼薄,甚至同父母都算不上十分親近。 尤其是在成為梟羽衛之后,最怕他人來攀關系,越是無所牽掛,行事越是輕松,哪里會管親緣更遠又不熟悉的所謂親戚。 當下李桐枝問起,他為自己在小姑娘面前一貫溫和可親的形象,不得不開始想還有誰與自己能稱得上是親人。 父親應當沒有兄弟姐妹,他沒聽他提起過。 況且能在幼年選作皇子侍從兼親衛的,通常也都是孤兒。 孤兒唯有效忠主子一條路,比較讓人放心。 至于母親那邊,被流放的武安公倒是頗為枝繁葉茂,子女眾多。 然而他們幾乎都因罪罰在邊陲孤城呢,這輩子都不可能回京。 于他而言,自然和死了沒什么兩樣。 沒有被流放的庶出出嫁女除他母親外倒是還另有一位。 大約時運是比他母親稍好,沒有被夫家無情休棄。 可運氣也不算太好,聽說在自己出生不久,就因生產離世了。 生下的是男是女他都不曉得。 母親倒是在年節時,提到過meimei家的孩子幾次,可惜他沒上心。 這不知是表妹還是表弟的孩子,該算是他在京的親人了。 然而賀鳳影怕答了有,李桐枝若繼續問,他會連男女都答錯,導致日后尷尬。 因此提議道:“桐枝想了解我的親人,不如現在便同我返家一趟,親眼見一見我的父母。” 第13章 伴隨清脆風鈴作響,轆轆安車聲停歇在忠義侯府外。 騎馬在側伴行的賀鳳影利落下了馬,行至安車旁,掀起厚緞車簾,探身向內。 看著端坐在車廂里一身盛裝打扮的小姑娘,水色的薄唇彎起弧度,伸出手邀請道:“桐枝,到地方了,下車來吧。” 風光霽月的少年郎暗地里作為梟羽衛,需得對犯人動刑,一雙手為不染血,總是佩戴深色的皮革手套。 常年不見光的手,難免顯出蒼白。 幸而此刻有和煦的陽光鍍上一層暖色,看不出異常來。 然而李桐枝蔥白的手指輕捏著頸上的纏花枝瓔珞環,心中一片空茫,沒有立刻握住他伸向自己的手掌。 柔軟的指腹貼壓在瑩潤的玉石上,她不太懂自己怎么就糊涂著答應賀鳳影出宮到忠義侯府來了呢。 雖然早晚該是有見他父母這一遭,但賀鳳影提議得太突然,她還沒有學習好相關禮儀,沒有了解他父母的喜好,連見面禮都沒有備下,換的這一身衣裙也不知合不合適。 她心中打起退堂鼓來,猶豫地說道:“要不今日還是算了,等我做好準備,改日再來登門拜訪你的父母吧。” 賀鳳影知曉該如何打動她,并不一味相勸。 他垂下細密的長睫,故意作出為難的表情,嘆息道:“可我已經遣人先行歸家,通知他們你會來了。桐枝若是不肯同他們相見,他們該疑心是我在路上惹你生氣,才將你氣走了。” “好吧。”她果然不忍心他遭父母誤會,被成功說動,即便仍然緊張也應了好。 賀鳳影抬眸,對上那雙瀲滟杏花眸,又以誠摯語氣開口寬慰道:“他們不重視禮節,你愿意來見他們就是最好的禮物了,無需再準備其他。” 李桐枝默默捏緊粉拳給自己鼓勁,旋即站起身,將手搭上他的手掌,借力走下安車。 府前兩尊石雕坐獅栩栩如生,漆成朱色的門扉煥然如新。 尤其所懸牌匾“忠義侯”三個描金字,是工匠拓印的皇上親筆,京中其他世家貴族都沒有這等殊榮。 畢竟展現在她面前的忠義侯府屬她父皇藏有私心的賞賜,整體都是由被收繳的公府改建而來,比起其他同等級的侯府,都更顯氣派。 李桐枝與賀鳳影并行府中不遠,便在中庭見到一名將近不惑之年的男子。 他五官并不算出彩,氣質卻很從容,一雙烏黑眼眸格外明亮,露在外的手臂覆著恰到好處的肌rou,看得出從前應是位武藝不凡的練家子。 可惜現在他只能坐在由侍從推著的木制素輿上,膝上蓋有厚厚的絨被避風。 顯然是不良于行,武藝再沒有發揮的空間。 李桐枝辨出他就是火場救駕折了雙腿的忠義侯、賀鳳影的父親,輕輕點頭示意,乖巧地道了一聲“侯爺安”。 然后懷著羞怯心,向立在身側的賀鳳影靠近一步,求助般曳住他的袖擺,以眼神無聲地詢問接下來應當怎么辦。 賀鳳影將柔軟的小手執在掌中,牽著她行到忠義侯面前,問道:“父親,怎么獨你一人在此,母親呢?” “你傳消息說九殿下會來,靜蕾吩咐膳房午膳多制幾道合九殿下口味的菜肴,在這兒等了一會兒,始終放心不下,干脆去膳房親自瞧著他們做了。” 忠義侯解釋完,吩咐身后的侍從去膳房一趟,告知妻子客人已至。 慈和的目光落在李桐枝的身上,道:“九殿下無需緊張,我們并非第一次見面。” 他抬起手,稍稍比量了一下不到素輿扶手的高度,含笑道:“不過在我印象中,你還是個只有這么高的小女孩兒呢,見了人就往許才人身后躲。” 年幼的李桐枝沒觀察過宮中侍衛們,對他并無特殊的記憶。 可聽他提起自己母妃,還是不由心生親近感,圓瞳倏忽亮起,面頰泛起紅霞:“您記得我母妃嗎?” “是,才人柔順恭和,與人為善,九殿下與她氣質相像。” 李桐枝聽慣了八皇姐等人對母妃的污蔑,難得從他人口中聽到對母妃的正面評價,頗為感動:“謝謝您愿意這么說,我一直不敢忘母妃的教導。” 雖然母女兩的氣質相似,但又有根本上的不同。 李桐枝尤有天真爛漫的純然,恰如出淤泥而不染的含苞菡萏。 而來自大衍附庸國的許才人則是歷經千帆、洗盡鉛塵的淡雅,仿佛一滴水曾淌在歡快的溪流,流入汪洋的大海,見過世間種種,最終化成輕飄的雪花落在靜謐的峰頂沉寂。 即便乃是異族,忠義侯對純白的雪也難生出惡感。 然而他沒想到實話實說的中肯評價竟能博來小姑娘的感激。 他皺起眉,想起賀鳳影這段時間暗暗收拾八公主母家,及兩位公主的矛盾根由,神色微頓,問:“難道宮中還有你母妃是陰謀上位的謠言嗎?” 以宮女身上位為妃的獨許才人一個,他人議論自是會議論的。 幸而李桐枝篤信母妃的人品,除恐懼八皇姐借這個緣故欺辱自己外,即便聽到他人惡評母妃也不會上心。 她微笑著沒答。 忠義侯領悟其中默認的含義,同品出他話中隱晦的賀鳳影對視一眼,點頭示意。 他既說許才人陰謀上位是謠言,自然是明晰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