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貪歡 第18節
桑重見他陰氣纏身,印堂發黑,不像個正常人,心想:莫非是來接引我的?卻沒有現身。 藍衫男子徑直走到一座墳塋前,柔聲道:“娘子,小生來了?!?/br> 墳塋裂開,藍衫男子跳進去,墳塋又合攏如初,女子的媚笑聲,纏綿的喘息聲從里面傳出來。 原來是和女鬼約好了,來此尋歡作樂的。 陰陽有別,人鬼殊途,這么做無異于尋死。桑重嘆了口氣,并不想阻攔,男歡女愛就像天要下雨,攔也攔不住。過去他便明白這個道理,如今因為阿繡破了戒,體會更深刻。 更鼓三下,夜風吹來一陣縹緲的細樂聲和歌聲,似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 桑重凝神細聽,唱的是:天地開張,吾師來發喪,香花寶蓋前后擁,擋我喪者喪下亡。各位諸親齊用力,一肩抬到臥龍崗,一打金棺二打材,三打福祿進門來,四打亡人歸仙界,逍遙撒手上天臺。 唱到諸親齊用力,便有一支出殯隊伍出現在路上,打頭的是兩個提著燈籠的白衣人,后面跟著一個撒紙錢的白衣人,四個抬棺材的紅衣人,那棺材不知是什么做的,金光閃閃。還有四個白衣人拿著鑼鼓嗩吶,吹吹打打走過來。 他們的臉都很白,鬢邊簪著紅花,戴著高高的帽子,看似走得不快,但只要移開目光,片刻后再看,便已穿過十幾座墳塋了。 紙錢隨風飛舞,飄雪似的,掛在枝頭,落在地上,張張分明,沒有重疊的。 這情形著實詭異,桑重看見墳塋里的鬼都探出頭來,好奇地望著這支出殯隊伍,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這是誰家半夜三更出殯???” “不知道呢!” “聽說半夜出殯,都是橫死的人,但沒聽說過穿紅出殯的,還有這棺材,也恁般古怪!” “莫急莫急,等人家入土,大家都是鄰里,好好問問。” 出殯隊伍在距離桑重還有三丈遠時停住了,棺材落地,他們卻不動土,似乎在等什么。有個提燈的白衣人環顧四周,腦袋竟在脖子上轉了一圈。 桑重發現他們都沒有呼吸,不是活物,也不是鬼,應該是紙人。 他咳了一聲,走出來道:“你們來此作甚?” 紅衣人,白衣人和墳地里的鬼齊刷刷朝他看過來,撒紙錢的白衣人笑著作揖道:“見過桑長老,我等是奉月使之命來接您的?!?/br> 桑重道:“月使?莫不是鐘姑娘?” “正是。”白衣人慘白的臉上洋溢著熱情的笑,一只手推開棺材蓋,道:“敝教離此路途遙遠,還請長老到棺材里休息少時?!?/br> 眾鬼聞言,甚是驚訝,交頭接耳道:“原來不是埋人的,是接人的!” “哪有用棺材接人的,多晦氣呀!” 桑重走到棺材旁,伸手摸了摸,竟是純金打造的,里面鋪滿了五顏六色的鮮花,香氣撲鼻,還放著一個繡花錦枕。外壁刻有阻斷神識的符文,他若躺進去,蓋上蓋,便無法用神識探測外界。 鐘晚晴如此安排,是不想讓桑重知道掬月教的方位,桑重心里明白,雖有顧慮,也別無選擇,便躺了進去。 這棺材似乎為他量身定做,沒有多少活動的空間,遇襲也無法躲避。 白衣人低頭看著桑重,表情真誠,道:“桑長老,莫怕,我們月使向來慈悲為懷,天上人間都找不出比她更美麗,更善良的女子,她絕不會害你的。” 紙人的言行舉止都受主人控制,這話其實就是鐘晚晴在自夸。 被她重傷過的桑重當然不能茍同,心想天上人間都找不出比她更自戀的女子還差不多,點頭道:“鐘姑娘的好意,貧道明白,快走罷?!?/br> 千斤重的棺材蓋,白衣人還是一只手,毫不費力地便蓋上了,道了聲起,揚手撒了把紙錢,吹吹打打唱著歌,這支詭異的隊伍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十七章 淚眼執手似鴛鴦 桑重躺在黑漆漆的棺材里,被花香包裹,幾乎感覺不到顛簸。 有這種經歷的人很少,因為大多數人只有死了才會躺在棺材里,被人抬著走。 桑重此時也不免想到死,他并不怕死,也許是潛意識里覺得自己還不會死。畢竟他有一身修為,有六合天局,無論遇到什么危險,不至于一點法子沒有。 也許為了一段露水情緣,一個居心叵測的妖女,一封疑似騙局的信,躺進這口棺材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但桑重有試錯的資本。 人一生之中要做出無數決定,總有一些是明知很可能錯也要做的。其實一個決定究竟正確還是錯誤,往往事后才見分曉。 紙人們唱了幾遍出殯的歌,大約是膩味了,曲調一變,唱道:“小尼姑猛想起把偏衫撇下。正青春,年紀小,出什么家?守空門便是活地獄,難禁難架。不如蓄好了青絲發,去嫁個俏冤家。念什么經文也,佛,守什么的寡?!?/br> 聽得桑重不禁笑了,十幾首不正經的山歌野調唱罷,棺材停下了。 紙人們放下棺材,一人道:“桑長老,敝教到了?!?/br> 棺材打開,滿天繁星入目,桑重坐起身,只見星月光中,尖峰峻嶺環繞,山間一股瀑布飛流,直沖而下,觸石滄滄噴碎玉。 瀑布之上,樓臺影影,殿閣沉沉。 白衣紙人道:“月使有事外出未歸,我先領長老去見小夫人罷。” 雖然阿繡是霍砂小妾這件事還有待考證,但桑重聽白衣紙人的話,自己仿佛真成了阿繡的jian夫,來這兒偷情了。 他心頭冒出一點羞恥感,神情也有點不自在,低頭道:“好?!?/br> 白衣紙人微微笑了,凌空一躍,已在數十丈外,身法飄逸靈動,絲毫不見尋常紙人的呆滯感。 桑重心中贊嘆,跟上他道:“你們教主不在么?” 白衣紙人道:“他若在,我們怎么敢請長老來?” 桑重噎了一下,羞恥感更甚,看了看別處,道:“他有幾位夫人?” 白衣紙人笑著搖頭道:“數不清?!?/br> 桑重心里舒服了些,萬一這一切不幸都是真的,給一個浪子戴綠帽,畢竟要比給一個老實人戴綠帽少幾分罪過感。 庭院里遍植花卉,芬芳沁脾,碧紗窗開著,阿繡坐在窗邊,嬌小的身影像一只籠中雀,一手支頤,一手搖著紈扇,翹首望著外面。 兩個人從天而降,那頭戴逍遙巾,身穿青羅道袍的美男子不是桑重,又是哪個?銀色的月光照在他臉上,白得清透,眉目漆黑鮮明,如被新雨濯洗過。 阿繡雙目圓睜,雖然滿懷期待,真的看見他來了,又不敢相信,呆呆地望著他,手中的紈扇掉在地上也不知道。 心花怒放,身子變得輕飄飄,出現在此時此地的他,英俊得叫她迷醉。 桑重也看著她,心中漾開一股極復雜的滋味,以重逢的歡喜打頭,對她身份的猜疑隨后,剩下的還沒想清楚,一陣香風撲面,阿繡抱住了他的腰,十分用力,臉貼著他的胸膛,哽咽道:“冤家,奴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柔軟的身子偎上來,桑重心里的滋味又變了,低頭輕撫她單薄的背,嘆了口氣,道:“你信上那樣說,我怎么會不來呢?” 阿繡抬起臉來看他,紅紅的眼睛泛著水光,香腮上掛著淚。 外表如此柔弱的她,究竟是獵物還是獵人呢?桑重看不清,也算不準,拿出帕子替她拭淚。 阿繡握住他的手指,道:“我們進去說罷?!?/br> 掀起繡著海棠花的氈簾,屋里鋪陳華麗,香幾上博山古銅爐,焚著龍涎香。百寶閣上擺著許多古玩,墻上掛著字畫。 阿繡道:“你hela坐罷,奴去沏茶。” 桑重想著她可能有孕在身,將茶壺拿在手里,道:“我自己來,你別動了?!?/br> 阿繡便向榻邊坐下,桑重倒了兩甌熱茶走過來,遞給她一甌,坐下道:“那日你為何不辭而別?” 阿繡將茶甌托在手心里,低頭看著,飛紅了臉,小聲道:“奴怕教主回來,累及你。” 桑重道:“既怕連累我,那晚又為何來找我?” 阿繡咬著嘴唇,淚珠兒紛紛落下,一顆顆砸在茶甌里。 她雙肩輕顫,抽泣道:“是奴一時糊涂,做出那樣的事。你正人君子,冰壑玉壺,原本是不會和一個有夫之婦糾纏的,奴不該隱瞞自己的身份,更不該對你動心,都是奴的錯。若非為了腹中這點骨血,奴也不會給你寫那封信。” 她一只手按在小腹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顫顫巍巍,渾似雨打海棠。 是真也好,是假也罷,桑重心早軟了,將她攬入懷中,道:“是我一時放縱破了戒,鑄下大錯,怎么能怪你?” 阿繡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不后悔。”桑重沒有半點猶豫。 阿繡想這話一定是假的,但心里受用,淚盈盈地看著他,道:“奴也不后悔。” 這光景倒像是一對情比金堅的鴛鴦,桑重笑了笑,手指搭上她的脈門,確是三個月身孕的脈象,道:“鐘姑娘是霍砂的meimei,怎么肯幫你?” 阿繡道:“教主生性風流,整日在外面鬼混,奴本是他強擄來的。月使與奴私下交好,看不慣教主的行止,奴再三懇求,她便答應幫奴離開這里。” 桑重點了點頭,阿繡看他一眼,道:“教主已有半年沒回來了?!?/br> 桑重吃著茶,沉思不語,忽然意識到她多說這一句,是怕他懷疑這孩子不是他的,忙道:“我相信你。” 阿繡破涕為笑,抬手摸了摸他的臉龐,又在他身上嗅來嗅去,道:“好濃的花香,哪里沾上的?” 桑重道:“是棺材里的。” 阿繡愕然道:“棺材?” 桑重便把自己是怎么來的說了一遍,阿繡好氣又好笑,道:“月使性情乖張,百無禁忌,你莫要見怪?!?/br> 桑重道:“她不惜背叛兄長,幫你脫離苦海,如此盛情,我謝她還來不及,怎么會怪她?” 阿繡依偎在他懷中,三個月來的思念,忐忑化作滿足的笑意,道:“桑郎,奴從未像今晚這般高興過?!?/br> 桑重相信她真的很高興,至于是因為自己對她有情高興,還是因為算計得逞高興,便不知道了。 他嗅著她發絲間的清香,道:“我們還是盡快離開這里罷?!?/br> 阿繡道:“月使讓我們等她回來再走?!?/br> 桑重道:“你來掬月教多久了?” “三年了?!?/br> “掬月教共有多少人?” 阿繡目中露出茫然之色,道:“奴也不清楚,他們總是神出鬼沒,應該不是很多,但個個都是高手。” 桑重道:“那你可知霍砂和鐘晚晴是何來歷?” 阿繡道:“教主對過去的事絕口不提,奴也不敢問,倒是月使,有一回喝醉了,說她和教主的家鄉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個地方被世人稱之為墮和羅。” “桑郎,你聽說過么?” 桑重目光投向窗外,沉吟片刻,道:“我聽師父提起過,墮和羅是南海古國,南與盤盤,北與迦羅舍佛,東與真臘相接,西鄰大海,靈氣充沛,天材地寶極多。該國上至國君,下至百姓,無不修仙,是以高手如云?!?/br> 阿繡點頭道:“難怪教主和月使都這般厲害。”又笑嘻嘻道:“桑郎真是博古通今,見多識廣?!?/br> 說到此處,白衣紙人的聲音在簾外響起:“桑長老,月使回來了,請您和小夫人過去坐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