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貪歡 第6節
阿繡走到無人處,從袖中取出一枝海棠花,這便是她的真身。魂魄歸位,她又把秦半山的魂魄放回他的rou身,拿出一個小瓶置于他鼻下,叫了幾聲秦半山。 可憐的秀才悠悠醒轉,只覺一股異香透鼻,定睛看清眼前的女子,想起是在山中遇見她的,她說要借自己的皮囊尋夫,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秦半山道:“仙姑,小可這是死了么?” 阿繡噗嗤笑了,道:“你當我是吃人的妖怪?你活著呢。這里就是無極縣,你不必向你舅舅借錢了,他們家日子也不好過。包裹里有一百兩銀子,是我給你的報酬,早點回去罷!” 秦半山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連忙道謝,又問:“仙姑,尊夫找到了么?” 阿繡點點頭,嘆了口氣,道:“他還是不肯歸家,又去別處玩了。” 秦半山心道:她這丈夫忒不識好歹,娶了這般天仙似的美人,還不看緊,整日在外面晃蕩,就不怕媳婦紅杏出墻? “那仙姑接下來作何打算?” 阿繡黯然道:“我一個婦道人家,還能怎樣?只好家去等他罷。”告了辭,又叮囑道:“秦公子,切莫對人說你見過我。” 秦半山點頭道:“仙姑放心,小可省的。” 阿繡化風而去,秦半山怔在原地,渾似做夢一般,夢醒了,一聲嘆息,去看望舅舅不題。 卻說阿繡來到一座山頭,對著石壁念動咒語,咔嚓一聲,石壁從中裂開一道車輪寬的口子,隱隱透出光亮,就和秦半山之前看見的一樣。 阿繡走進去,喧囂聲如潮水撲面而來,這石壁里竟是一片繁華廣闊的街市。樓臺錦繡,鱗次櫛比,街上男女老少,衣冠云集,比大節下的京城還熱鬧。 石壁在她身后合攏,她走到一座高樓前,上面一面大牌,朱紅大書:春暉樓。 這春暉樓既是酒樓,也是客店,她和鐘晚晴約好了在此會合。一樓大堂有幾桌客人,鐘晚晴并不在里面,阿繡走到柜臺前,問掌柜的:“可有一位鐘姑娘住在這里?” 掌柜的是個小老兒,穿著一身灰褐色衣裳,佝僂著背,低頭算賬,臉上一點rou沒有,尖尖的手指撥著算珠,活像只老鼠,聞言抬起一雙綠豆眼,打量她一番,道:“敢問姑娘貴姓?” 阿繡道:“免貴姓唐。” 掌柜笑著點頭道:“是有一位鐘姑娘住在這里,她早上出去了,還沒回來,留下話說,若有一位姓唐的姑娘找她,就讓她在大堂里等。” 阿繡點點頭,在一張空桌旁坐下,點了幾個菜,一壺藍橋風月酒,邊吃邊等。 鄰桌四個男人已然喝了不少,阿繡一進門,他們帶著醉意的目光便被她吸引。像她這樣的美人,遠比美酒醉人。 其中一個端著杯酒站起身,走到阿繡面前,笑道:“唐姑娘,相逢是緣,在下敬你一杯!”說罷,仰脖飲盡。 阿繡看他一眼,這人滿臉橫rou,只有半邊頭發,另一半剃光了,露出頭皮,是個陰陽頭。他穿著一件價值不菲的錦緞長袍,腰帶上掛著一把刀,綠鯊魚皮的刀鞘,端著酒杯的手上戴著三個寶石戒指。 阿繡只看了他一眼,便自顧自地吃菜,臉上帶著點不屑。 陰陽頭深感受辱,皮笑rou不笑道:“唐姑娘不給在下面子?” 阿繡慢慢地嚼著一塊紅燒rou,咽下去,悠然道:“面子是自己掙來的,不是別人給的。” 陰陽頭本就泛紅的臉更紅了,大聲道:“在下周鑫,是金波門的門主!” 阿繡哦了一聲,搖頭道:“沒聽說過。” 周鑫大怒,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斟滿一杯酒,道:“姑娘休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她量窄,這杯酒我替她吃罷!”門口一把簫管似的女聲響起,似有幾分笑意,清幽柔美。 眾人循聲看去,一名女子走進來,她頭戴芙蓉冠,身著天青竹綠花紗羅衫子,腰間系著緋色汗巾,身形高挑,臉龐酡紅,好似天邊的晚霞,一雙明眸便是冉冉升起的長庚星,艷麗不可方物。 她便是鐘晚晴,饒是有阿繡這般的珠玉在前,眾人看見她,還是呆住了。 第九章 雙姝并蒂眼迷離 鐘晚晴踉蹌著走到阿繡身邊,身上的酒氣比周鑫還重,接過周鑫手里的酒,一飲而盡。 周鑫一瞬不瞬地看著她,不覺松開阿繡的胳膊,口水都流了出來。 阿繡微微冷笑,鐘晚晴將自己吃過的空杯斟滿,笑容可掬地遞給周鑫,道:“周門主,舍妹不懂事,你大人不記小人過,這杯酒就當我替她賠罪了。” 大庭廣眾之下,被這樣一個美人敬酒,實在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周鑫得意起來,雙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接過那杯酒的同時捏了捏鐘晚晴的手指,滑得好像抹了層油,軟得沒骨頭也似。 鐘晚晴微微一笑,周鑫心蕩神馳,將這杯酒吃得一滴不剩,直著眼道:“還未請教姑娘尊姓大名?” “我叫鐘晚晴。”這五個字從她朱唇皓齒間吐出,如同魔咒,剛落地,周鑫便痛叫一聲,神情扭曲,捂著肚子倒在地上打滾兒。 他的三名同伴本來都在笑著看戲,這時笑容都僵住了。其他人精神一振,睜大眼,一發看得起勁。 周鑫抬起一只手,顫顫巍巍地指著鐘晚晴,難以置信道:“你……你敢下毒?”說著,口中溢出墨汁般的黑血。 他的同伴紛紛站起身,亮出兵器,惡狠狠道:“毒婦,識相的趕緊交出解藥,不然哥兒幾個剝了你的皮!” 鐘晚晴掠了掠鬢發,美目流盼,將他們三個看了看,對阿繡道:“有求于人,還這般兇神惡煞,你說他們是不是傻?” 阿繡笑道:“有道是子不教父之過,他們不是傻,而是有娘生,沒爹教。” 三人勃然大怒,同時攻上來。一道銀光閃過,三只拿著兵器的手飛了出去,掉在柜臺前,貌似老鼠的掌柜居然面不改色。 鐘晚晴津津有味地吃著一塊醬豬蹄,好像什么都沒發生。 地上的周鑫面色灰白,冷汗如雨,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嚇的。他的三名同伴看著自己的斷手,滿眼驚愕,他們根本沒看清鐘晚晴怎么出的手,甚至不知道她使的什么兵器。回過神來,也顧不上周鑫,一起慘叫著落荒而逃。 這種酒rou朋友,向來不會太講義氣。 大堂里鴉雀無聲,眾人多轉開了目光,不敢多看鐘晚晴一眼,這牡丹花似的美人竟變得比母老虎還可怕。 偏有人不怕死,站起身,拱手道:“鐘姑娘劍法精妙,在下佩服,但這位周門主酒后失德,言行無狀,也情有可原,姑娘下手未免太重了。” 這人相貌端正,頭戴純陽巾,穿著一身藍色細麻道袍,能看清鐘晚晴的劍,自然是個修士,且修為不俗。 阿繡冷笑道:“你們男人喝了酒,欺負女人便是理所應當?” 藍衣修士道:“在下不是這個意思,欺負女人自然是不對的,但周門主喝多了,姑娘教訓他幾句就是了,何必如此?” 阿繡還欲爭辯,被鐘晚晴夾起一箸菜堵住了嘴,鐘晚晴乜著眼,瞅著那藍衣修士,漫不經心地笑道:“閣下哪位?” 藍衣修士道:“在下易雋之,是清都派弟子。” 阿繡心頭一跳,她知道這個易雋之是清都派二長老的弟子,也就是桑重的師侄。 鐘晚晴也知道,意味深長地看了阿繡一眼,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對易雋之拱手道:“原來是清都派的易道長,失敬,失敬。你方才所言甚是,只不過我也喝多了,下手重了些,情有可原,你說是不是,周門主?” 周鑫與她一雙朦朧的醉眼對上,嚇得一個激靈,連忙點頭。 易雋之嘆了口氣,道:“既如此,還請姑娘把解藥給周門主罷。” 鐘晚晴道:“看在易道長的面上,饒你一命,以后對女孩子斯文點,人家若是不理你,勿要再像條癩皮狗似地死纏爛打惹人嫌,記住了么?” 周鑫連說了七八聲記住了,鐘晚晴叫伙計打來一盆熱水,仔仔細細地洗了遍手,揚一揚下巴,道:“把這盆水端給周門主喝。” 阿繡吃吃笑起來,推她一把,道:“你壞死了!” 伙計真個把這盆洗手水端給周鑫,別說是鐘晚晴的洗手水,就是洗腳水,只要能解毒,周鑫都不會拒絕。 他咕嘟咕嘟喝光一盆洗手水,肚子果然不疼了,酒也徹底醒了。他擦了把臉,忍辱負重站起身,向鐘晚晴道謝。 鐘晚晴悠然道:“我這解藥可不是白給的。” 周鑫一愣,很上道道:“姑娘想要什么?周某一定竭盡所能,讓姑娘滿意。” 鐘晚晴道:“我要你的刀和戒指。” 戒指倒也罷了,這把刀卻是金波門代代相傳的寶物,周鑫猶豫片刻,畢竟不敢討價還價,放下刀和戒指,又謝過易雋之,狼狽不堪地走了。 易雋之看了鐘晚晴一眼,把頭搖了幾搖。 鐘晚晴住的客房在春暉樓的后花園,吃過飯,阿繡與她走過去,易雋之跟上來,叫了聲鐘姑娘。二女停住腳步,齊回過頭看他,日光下宛若并蒂花開,皆嬌艷非常。 易雋之眼迷了下,垂眸道:“二位姑娘,行走江湖,冤家宜解不宜結,得饒人處且饒人。那周鑫向來記仇,你們這樣欺負他,他不會善罷甘休,你們要小心了。” 阿繡嗤笑道:“耗子尾巴生癤,能有多大膿水。” 易雋之道:“二位恐怕不知道,他有個厲害姐夫,外號蝎郎君,是用毒的高手,他jiejie白露仙子擅使暗器,都不好對付。” 鐘晚晴笑道:“多謝道長提點,我們會小心的。” 易雋之還想說點什么,又怕她覺得自己別有用心,遂道聲珍重,轉身走開。 進屋關上門,鐘晚晴道:“他們清都派的道士都這么討厭?” 阿繡道:“才不是呢,桑重就很好。” 鐘晚晴見她臉紅了,笑道:“你和他才相處幾日,就說這話。他有多好?比咱們教主好么?” “他們全然是兩樣的人。”阿繡坐在椅上,噙著笑,將這兩日發生的事細細說給她聽。 鐘晚晴拿出一個象牙柄的太平車,上頭用黃金串著三顆珍珠,可以來回滾動。她輕輕地推著太平車,用珍珠按摩臉,她對自己這張臉甚是愛惜。 阿繡道:“換做那幫老頑固,一定會把董氏假冒竇小姐的事告訴竇老爺和夫人,你說他是不是個通情達理的好人?” 鐘晚晴沉吟片刻,道:“看來他與我們想的是有些不同,以他的性子,我若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肯不肯幫我們找到其余五卷經書?” 對男人強硬,往往能如愿以償,正是鐘晚晴的經驗之談。 阿繡搖頭道:“不行,不行,他心眼兒多,就算一時屈服于你的yin威,答應幫我們,背地里也會給我們使壞的。” 鐘晚晴蹙起眉頭,道:“那要怎么樣?” 阿繡笑得像只小狐貍,道:“我有一個新計劃,定叫他入彀。” 鐘晚晴聽了她的新計劃,笑道:“這個圈套對付一般人是夠了,但他是六合天局的傳人,直覺敏銳異常,多半會起疑的。” 阿繡又笑了,這一次笑得意味深長,道:“正是因為他很敏銳,太完美的圈套在他看來就很假,套不住他。只有露出破綻,讓他起疑,步步深入,找到他以為的真相,他才會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鐘晚晴怔了片刻,指著她笑道:“你才是真的壞!” 天泉山莊屋舍相連,一眼看不到頭,這里的戒備比桑重上次來時更加森嚴。迎接他的大總管并不是謝彥華,而是一個叫金定保的人。桑重跟著他走在曲曲折折的回廊上,打了個噴嚏。 莊主馬鐸坐在廳上,見桑重來了,起身讓座看茶。 馬鐸身高七尺,與桑重差不多,卻比他壯得多,手臂伸出來趕上他的大腿粗,是個孔武有力的漢子。他今年四百多歲,還不曾娶妻納妾,亦沒有兒女,這樣的人本該看起來很年輕,但常年cao勞令他面容有些滄桑。 他看著桑重,欣羨道:“多年不見,桑長老風采依舊如少年,叫我也想出家了。” 桑重笑道:“出家人日子清閑寡淡,只怕莊主過不慣。” 馬鐸道:“人嘛,總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 寒暄幾句,說起正事,桑重問道:“不知貴莊被盜的寶物是什么?” 馬鐸道:“一卷《隱芝大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