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貪歡 第2節
女子幽幽嘆了口氣,道:“ 拙夫桑重是清都派五長老,日前與我合氣,離家出走,見在無極縣。我想去找他,面上又過不去,所以想借公子的皮囊一用。” 四更天時,東方泛起魚肚白,一人一驢走在緲緲晨霧中,兩旁松林郁郁含煙。日光漸盛,霧氣散去,遠看好似一幅金碧山水畫。 “桑長老,事情是這樣的。” 鮑知縣將手中的茶盞擱在花梨木桌上,身后的墻壁上掛著一軸趙大年的山水,左上角題詩:山重水復碧參差,花笑鶯啼二月時。無限江南好風景,一面摹寫一回思。 桑重看著這幅色彩金碧輝煌,氣勢恢宏的畫,聽鮑知縣娓娓道:“鄰縣的竇相公今年四十多歲了,膝下只有一女。這位小姐生得是花容月貌,聰慧伶俐,不幸體弱多病,自小藥當飯吃。竇相公和夫人舍不得她出嫁,便招了個女婿上門。誰想這姑爺比小姐命還薄,沒過兩年,溺水而亡。” 說到這里,鮑知縣長嘆一聲,他和竇老爺有些交情,見過幾次竇家姑爺,儀表堂堂的年輕人,實在可惜。 桑重心想這竇老爺沒有兒子也就罷了,招個女婿還短命,子女緣真是薄得狠了。 他面上無甚表情,鮑知縣看看他,心想到底是仙家,凡人的生老病死,于他們而言,只是過眼云煙罷了。 鮑知縣口中接著道:“姑爺死后,竇小姐的病一發重了,本月初九早上撒手人寰,頭七這日,怪事來了。” 竇小姐的頭七是十六,一大早,下著濛濛細雨,天色昏暗,街上沒什么人。一名婦人乘轎來到竇家,自稱是竇小姐,要見老爺和夫人。 她撐著一把油紙傘,穿著靛藍布衫,素白布裙,身材高挑,容長臉,青布裹頭,像是窮苦人家出來的,與竇小姐截然不同。 閽人本該將她當做瘋子轟走,可是她的聲音和竇小姐一模一樣,說話的語氣神態也極為相似,仿佛被竇小姐的魂魄附身,閽人都呆住了。 竇老爺和夫人聽人通報,甚是驚奇,讓她進來。 這婦人走到廳上,見了他們,眼中便掉下淚來,哭哭啼啼道:“爹,娘,女兒未盡孝道,舍不得離去,魂魄附在這董氏身上,還望爹娘勿要見怪,只當女兒活著才好。” 這番話,真和竇小姐口中說出來的一般,竇老爺和夫人面面相覷,拿家里的事問她,樁樁件件,事無巨細,她都知道。 “桑長老,你說這事怪不怪?”鮑知縣也是聽人說的,并不曾親眼看見,此時捏著一撮胡須,滿臉匪夷所思。 桑重還是神情淡淡的,道:“這個自稱是竇小姐的董氏,原本是什么人?” 鮑知縣道:“是個賣唱的,她漢子一年前死了,家里窮得叮當響。” 桑重道:“她可曾見過竇小姐?” 鮑知縣道:“應該不曾見過,桑長老,我知道你懷疑她認識竇小姐,存心模仿竇小姐,騙竇相公和夫人認她做女兒,從此錦衣玉食。可竇家來的人說,老爺和夫人問的那些事,外人絕不可能知道,只怕真是小姐的魂魄附身,聽說你在這里,請你務必過去看看。” 桑重點了點頭,道:“那貧道明日就去。” 鮑知縣展顏道:“如此甚好,多謝長老,我這里清水衙門,無可見意,略備素酒,還請長老將就用些。” 離開縣衙,天色已黑,桑重不要人送,自己提著燈,不緊不慢地往住處走。 他來到無極縣,已有十余日,無極縣的百姓都知道,縣里來了一位姓桑的道士,聽說是青城派,不對,不是這兩個字,清城,也不對,清都,對了,好像是清都派的長老。 究竟是青城派,還是清都派,這些修仙問道的門派遠離紅塵,不食人間煙火,老百姓也搞不清他們,只知道這位桑長老一點都不老,他唇紅齒白,滿頭青絲,平日戴著逍遙巾,行動間飄帶搖曳,活脫脫一個俊俏少年郎。 起初他在街上擺攤算卦,兼賣膏藥,大家都以為少年人靠不住,看看就過去了。偶有婦人見他生得好,便想照顧他的生意,買他一卦,才發現他的卦極靈。 后來又有人買他的藥,經年的頑疾,一帖藥下肚,次日便有了起色。這可了不得,求藥的人蜂擁而至,有的錦衣皂靴,捧著白花花的銀子,他卻不屑一顧,有的衣衫襤褸,只拿得出幾文錢,他卻笑臉相迎。 倒不是他脾氣古怪,而是仙家治病救人,也講究因果。那些欺男霸女的大戶,救他豈不是造孽? 許多愛他容色的婦人,聽說他這個做派,一發歡喜,或是找他算卦,或是在攤位周圍踅來踅去,暗送秋波。因此名聲傳出去,桑重便不擺攤了,待在住處等人上門。 他住的是一間小小的關圣廟,往日冷冷清清,近來門檻都被踏破了。 小廟年久失修,處處油漆斑駁,蛛網塵封,房梁大多被蟲蛀了,屋頂也千瘡百孔。后院三間屋子,正房情況最好,住著廟祝,西廂房最破,一直空著。 桑重住在東廂房,剛來時,廟祝不知他的身份,態度十分冷淡,后來見他有本事,才恭恭敬敬地作揖奉茶,請教他的師門。 得知他竟是清都派的長老,偌大一座泰山,驚得雙目圓睜,當即要跪,被桑重攔住了。廟祝連說了七八聲恕罪,還戰戰兢兢,誠惶誠恐。 之后伺候他比伺候關老爺還盡心,這會兒在屋里見他回來了,急忙打著燈籠出來,堆笑迎上前,噓寒問暖。 桑重見西廂房有光亮,透過窗紙上的破洞,看著房里的人影,道:“這屋里是誰?” 第三章 簪星閑雅畫中仙 廟祝道:“是個姓秦的秀才,來此尋親,住不起客店,我便把這間屋子給他住了。” 這破屋既不遮風,也不擋雨,住在里面比露宿街頭好不到哪里去,他卻說得好像給了人家莫大的恩惠。 桑重走到西廂房門口,對里面的秀才道:“秦公子,今夜有雨,這間屋子住不得,若不嫌棄,去貧道屋里歇息罷。” 秦秀才背對著他,坐在一堆撿來的干草上,就著一豆燈火看書,聞言轉過頭來,瘦巴巴的臉,膚色黯淡無光,一雙眼卻極有神采,看了看桑重,將書往袖中一塞,站起身撣了撣衣衫。 他個子不高,只到桑重胸口,頭戴方巾,身上的青布衲襖綴滿補丁,洗得發白,看年紀不上二十。 他深深一揖,笑道:“多謝道長慈悲,小可便卻之不恭了。” 桑重點了點頭,廟祝見狀,臉上訕訕的,笑道:“既如此,我去給二位燒些熱水。” 秦秀才連聲道謝,收拾了東西,隨桑重進了東廂房。這屋雖然簡陋,卻打掃得很干凈,沒有難聞的味道,只有淡淡的檀香。 桑重指著鋪了草席的土炕,道:“你睡炕罷。” 秦秀才環顧四周,并沒有多余的床榻,道:“那道長你睡哪兒?” 桑重道:“貧道打坐。” “這怎么好意思?小可還是打地鋪罷。”秦秀才再三推讓,桑重不理他,掀起衣擺,徑自向設在地下的一個蒲團上盤腿坐了。 秦秀才無可奈何,坐在炕邊望著他,道:“道長,小可聽廟祝說你姓桑,是清都派的長老?” 桑重閉著眼睛,嗯了一聲。 秦秀才微微一笑,暈黃的燭光下眼波流動,有種說不出的嫵媚,可惜桑重并未看見。 秦秀才道:“失敬失敬,小可雖是紅塵中人,也知道清都派乃神仙之府,道長身為長老,想必深通天經地緯,長生之術了。” 桑重淡淡道:“微末道行,不值一提。” 秦秀才道:“道長過謙了,敢問今年貴庚多少?” 桑重道:“貧道生于咸平三年,彼時的皇帝姓趙。” 秦秀才瞪大眼睛,道:“如此說來,道長有三百多歲了!小可今年十七,道長比小可的曾曾曾祖父還大呢!”嘖嘖驚嘆,又問:“道長有幾個孩子?” 桑重道:“貧道不曾婚配,何來子嗣?” 秦秀才嘆息一聲,似乎很為他惋惜的樣子,又不住問他故宋時的事。 桑重感覺被他當成了老古董,其實在修仙界,三百多歲還是年輕的。 清都派共有五位長老,桑重年紀最小,沒收弟子。師兄們都收了弟子,每日cao不完的心,看不慣他清閑自在,便催他收弟子。 桑重想,這大抵和凡人同輩間催生孩子是一個心理。 雖然師兄們動機不純,但收弟子畢竟是薪火相傳,壯大師門的好事,桑重義不容辭,此次下山云游,便是尋覓良才的。 這秦秀才根骨倒是不錯,卻不知品性如何。桑重打算相處一段時日,再做計較。 夜里果真下起雨,風聲和著雨聲,愈發洶涌。阿繡披著秦半山的皮囊,躺在硬梆梆的炕上,仿佛置身海上。 桑重并不是她的丈夫,于她而言,他只是一顆很有用的棋子。棋子呼吸聲平緩輕微,阿繡睜眼看著黑暗中他的輪廓,像蜘蛛盯著獵物,紛紛思緒若能變作蛛絲,已然將他裹成一個繭子。 次日一早,雨停了,竇家的人和兩名差役來關圣廟接桑重去竇家。 桑重對秦秀才道:“秦公子,鄰縣的竇相公家里出了怪事,請貧道過去瞧瞧。你若不忙,同去做個幫手,謝儀五兩,如何?” 一個rou眼凡胎,弱不禁風的秀才能幫他什么忙? 正用一碗熱水泡干糧做早飯的阿繡愕然地看著他,心想他一定是可憐我囊中羞澀,給錢又怕我難為情,便想出這個名目讓我心里好受些。 真是個細心又善良的人兒,阿繡心中感動,巴不得跟著他,忙道:“承蒙道長抬舉,我們這就走罷。” 董氏被安置在竇家的一個小院里,好吃好喝,還有兩個丫鬟伺候著,卻總是閣淚汪汪。 這日清晨,她坐在妝鏡前讓丫鬟梳頭,看著鏡中的自己,便紅了眼圈,道:“小桃,老爺和夫人還是不肯認我么?” 小桃垂著眼,抿唇不作聲,董氏的淚珠兒便噼里啪啦砸在桌面上。 小桃過去是服侍竇小姐的,董氏一見她,便叫得出名字,而此前,小桃從未見過董氏。 董氏究竟是不是竇小姐,小桃在她身邊觀察了這幾日,要說言行舉止是很噎埖像的,連愛吃的菜都一樣,可借他人的rou身還魂,這事太過離奇,誰也不敢輕易相信。 見董氏哭得梨花帶雨,小桃便想起常常流淚的小姐,忍不住勸道:“姑娘莫要傷心,事關重大,老爺和夫人謹慎些也是應該的。奴聽說他們從鄰縣請來了一位桑道長,是清什么派的長老,很有本事。只要他說姑娘是,老爺和夫人一定會認你的。” 董氏神情一愣,拿起帕子擦了擦臉,道:“那位桑道長何時來?” 小桃道:“昨日派人去接了,快的話,今日就能來了。” 阿繡在馬車上聽桑重說了竇家的怪事,心中不以為奇,面上詫異道:“竟有這等事,桑道長,你說董氏當真是被竇小姐的魂魄附身了么?” 桑重道:“耳聽為虛,眼見也未必為實。” 阿繡眨了眨眼睛,虛心請教道:“那什么才是實呢?” 桑重道:“親自驗證過的才是實。” 阿繡點了點頭,一副受教的表情,轉臉看向車窗外,翹起了唇角。 竇家世代為官,是縣里數一數二的大戶,下了馬車,便有衣著考究的仆人迎上來。進門只見重樓復榭,廊然清朗,一路修竹喬松,鶯啼恰恰。 竇老爺宦海浮沉二十多載,本是很沉得住氣的,最近被董氏的事鬧得心煩意亂,此時正背著手,皺著眉,在廳上來回踱步。 管家道:“老爺,桑道長來了。” 竇老爺見一個俊秀非凡的道士身后跟著個其貌不揚的小子,自然便將后者當作了隨從,拱手與桑重見過禮,也不問他身后的小子是誰。 還是桑重介紹道:“這位是貧道的朋友,秦半山。” 竇老爺這才看了阿繡兩眼,道:“秦公子,幸會幸會。” 分賓主坐定,仆人端上茶來,竇老爺一邊吃茶,一邊細細打量著桑重,真個秋水盈盈玉絕塵,簪星閑雅畫中仙。青春永駐惹人羨,擲果盈車為哪般。 想當年挑女婿,竇老爺愣是把方圓幾百里的青年才俊看遍了,論樣貌,竟都不及這位清都派的五長老。 清都派,修仙界首屈一指的名門大派,竇老爺是知道的,朝中大臣,王室宗親,鮮少有不知道的。他們當中,有些還和清都派沾親帶故,就說衛國公易愷和桑重的師侄易雋之同宗,論輩分,衛國公還得叫易雋之一聲大老爺。 可是易雋之看起來比衛國公年輕得多,見了面,就很尷尬,幸而他們不必見面。 對著衛國公的大老爺的師叔,竇老爺恭恭敬敬道:“桑道長,董氏自稱是小女還魂之事,您怎么看?” 用眼睛看。阿繡在心里接了一句,抿唇忍笑。 桑重瞟她一眼,從袖中拿出一道符,道:“將這道符貼在董氏房中,兩日后自見分曉。” 竇老爺小心翼翼地接過符,有些擔憂道:“倘若小女的魂魄果真附在她身上,這符不會傷害她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