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章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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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頌最后挑了只三個月大的伯恩山犬,雁稚回為其起名“小萍”。 這只狗在潛移默化之下被教得很合男人心意,具體表現為狗仗人勢,像蔣頌一樣認為雁平槳不合眼緣,常常咬住后者褲腳不放。 小狗也知道不能真的咬人,犬牙乖順而調皮地咬緊在褲腳走線的內邊,兩個牙尖啃出小洞,咬合力驚人。雁平槳看在眼里,只覺得那兩個洞尤其明顯。 他整個人都沉浸在校園戀愛的氛圍里,不想讓安知眉發現自己穿“破洞”牛仔褲——他認為那真的很沒品。 剛開始他還不想和狗計較,但皮面適合磨牙,小萍遂專門逮著咬雁平槳那幾條有鳶尾十字架皮繡面的克羅心牛仔褲。 這次不是褲腳了。一次啃破一條,一條出賬幾萬,雁平槳找到借口,理直氣壯讓父親給自己的卡提額。 拋開這件事不談,整體而言,這一年的最后兩個月還是過得尤其安穩和諧。 蔣頌的生日,就這么自然地在年末到來了。 生日當天是個工作日,蔣頌看到兒子一反常態,在早晨九點半鐘就從學校回家,而后在前院里被狗攆著追。 他在堂廳和特助交代事情,對雁平槳制造出的動靜不聞不問。 狗長大了一些,比之前更能追人。見實在躲不開,雁平槳繞了個圈子鉆進家門,沖著小萍大聲道:“反了你了!我才是這個家的!” 蔣頌這才起身示意狗過來,涼涼看了兒子一眼:“它也是這個家的。” 雁平槳憤怒離開,他看到小萍又在自己牛仔褲的褲腿那里留了個牙口印。 “對了,平槳,”蔣頌遠遠叫住他:“mama什么時候回來?” 雁平槳把路過的貓撈起來,給一臉懵的小貓咪擦掉眼睛邊上新生出來的痕跡。幾個月過去,小貓咪吃胖了不少,每天白天蜷在樓梯角落睡覺,夜里像吸塵器一樣平地翻滾。 雁平槳摸了摸它滾圓的肚子,順口回答:“媽早晨有大課要上,回家應該要中午了。” 給安知眉她們那個院系上的,連上三節。安知眉不讓他次次都跟著上,所以雁平槳才會選擇在這個時間回家拿換洗的衣服。 雁平槳沒太憤怒小狗跟著父親學壞,因為他給對方準備的生日禮物還沒取回來。 那玩意他爸看了大概能直接氣死。 雁平槳送給父親的生日禮物非常無用。 他用父親的證件照片,通過跟朋友學習了兩個月的建模軟件,成功模擬出了相似度高達75%的蔣頌頭模。而后用它作為模具,做了一盒3x4數量的正比縮放頭模冰淇淋。 在十二月的北方。 對于蔣頌的年紀和性格而言,這和犯太歲也沒什么區別。 據雁稚回透露,蔣頌實打實地被雁平槳的禮物嚇到了。男人冷靜下來后,立刻就要把整個禮盒扔進垃圾桶。 “沒有全部扔,我嘗了下,味道還是可以的。”雁稚回象征性地安慰了下兒子。 她觀察了一下,對于這份禮物,雁平槳沒那么傷心,蔣頌沒那么高興。雁稚回覺得,這可能是雙方均在意料之中的反應和結果。 - 蔣頌本來是很想發火的,他的手在椅子扶手上緩慢摩挲,是要呵斥雁平槳過來挨罵的前奏。 禮盒被雁稚回打開,上面寫了行字—— “禮輕情意重,望父笑納。” 蔣頌臉色鐵青地開口:“寶貝,把它扔進垃圾桶。” 雁稚回見狀上前,俯身環住他的脖頸,湊過去笑著親他,待蔣頌眉頭逐漸展開,若有似無地按著她的背壓下來,才慢慢退開。 “平槳見你待他還不如小萍,心里憋著氣呢。”雁稚回輕輕擦掉蔣頌唇邊的濕跡。 她呼吸有些急促,緩了緩,才道:“不過……這讓我想到一件很好玩的事情。《玫瑰花精》的故事,您聽過嗎?” 為了給自己的愛人報仇,女孩將頭顱埋在家里的玫瑰花下,使花精為自己殺掉了殺害愛人的兇手。 “這東西平時難見,平槳做這個頭模一定也費了心思,不如我們也埋一個到花盆下面,好不好?陽臺有這么多花,可以挑一盆。” 雁稚回捧著蔣頌的臉,又吻了他一下,而后立刻被男人抓住機會拉進懷里,按著后腦親到她氣喘吁吁才松開。 “混蛋……”雁稚回張口咬他的手指,用了力,顯然是在怪他饜足下的放蕩。 咬得熟稔自然,沒有辜負相伴近廿歲的默契。對他毫無戒備,觸手可及。 “得妻如此,我怎么可能免俗。”蔣頌看著她,語罷輕輕嘆了一聲。 尾音平壓,他低啞開口:“好孩子…腿分開,上來。” 雁稚回不肯白日宣yin,仍側坐在他腿上,任由蔣頌垂眼緩慢揉她的膝蓋。 她道:“雖然故事不太健康,但寓意好像也還不錯。我會知道還有一個‘蔣頌’,香草冰淇淋味的,每天都在這里等我回家。” 蔣頌被該死地說服了,同時感到頭痛。 “雁平槳只可能被你生出來。”他低聲道。 他想不出還能有誰比自己的老婆兒子更加母子連心,能為每一件在他看來大逆不道的事情,找到講得通的理由與說辭。 麟兒與孽障兩個詞語,在蔣頌這里往往作為同義詞出現。他不喜雁平槳任性妄為,但兒子的誕生,他與雁稚回缺一不可。 那畢竟不是由燒瓶培育出來的荷蒙庫魯斯,蔣頌沒有忽略兒子天生優秀的學習能力,那些肖似他模樣的冰淇淋就是證明。 雁稚回抿唇望著他笑。她起身回到幾前,拉開冒著涼氣的禮盒,起身取回打理花盆的小鏟,小心翼翼在花盆中挖了一個凹坑,把那顆奶白色的“冰淇淋蔣頌”埋了進去。 蔣頌看著妻子有條不紊的動作,心頭的躁意竟然也慢慢平靜下來。 夕陽無限好,他靠在軟椅上放松地撐著頭,看他的玫瑰垂首為那個施了魔法的花盆料理泥土。 泥土傳來很淡的冰淇淋球的香味,近似于香草,又像是風信子,它們在近陽臺的空氣里不停回旋。 這使蔣頌開始思考如何為妻子的浪漫買單。比如在這盆花爛掉之前,讓管家及時換上一盆一模一樣的,并使它始終保持香草冰淇淋的氣味。 就像他為了那張圖片,特地買來一只一模一樣的貓咪一樣。 小貓仰著頭,配合旁邊那個指出“我已經成年”的牌子做出的驕傲神色,總讓他想到十七歲的雁稚回。 夕陽為蔣頌觸目可見的一切鍍上金邊,正像是玫瑰花精的魔法,回應他們在打開兒子的禮物之前,所談論到的黃金時代。 現在跨文化概念在高校里很是流行,很多學生甚至直接將對學術界而言頗為新潮的新興概念作為自己的研究課題。 雁稚回也在平時的學生簽到里發現他們興趣的“合集”,比如純愛、crush這樣的概念。與蔣頌聊天時,她同樣提到這些。 這些詞有一個共同點,強調年輕與“黃金時代”這個詞所產生的關聯性。 年輕者正年輕,年老者如頑童。只剩下中年,位置尷尬,不上不下。 中年似乎從來就與“黃金時代”這個詞無關。 這也是蔣頌先前焦慮的根源。 于是他道:“四十九歲那一年我許的愿望,其實是希望自己永遠四十九歲。” 他并非不能接受衰老,只是懼怕隨著衰老,與妻子因嫌隙芥蒂而離心。 仿佛咒語應驗,第二年,兒子青春期到來,不應期接踵而至。蔣頌于原地踱步不敢回頭,怕愛人就此分道揚鑣。 他不能不像其他邁入天命的人們一樣,隨波逐流地懷念自己所謂的黃金時代。 “黃金時代”是一種追溯性、追認性的概念,即把已經過去的某一時間段浪漫化,從而使之變成一種人無法置身其中的向往,甚至進化為某種烏托邦的存在。比如亞歷山大一世之于俄國,八十年代之于現在。 但概念很多時候是能夠害人的,它往往憑借其影響力,使人為了概念而行動—— 為了談論“crush”而尋找crush,為了自證“純愛戰士”而有意制造純愛場景,為了追求幻想中的“黃金時代”,而否定正在經歷的人生。 一個完全理想化的、心寬體閑、萬事自由的黃金時代本質是不存在的。 就像少年期待青年,老年追憶中年那樣,一段最適合享受生活與青春的歲月,永遠不會在自己有意識的時刻到來。 它永遠只能像夸父追不到的金烏,而沒有人能夠成為力士魯陽,揮戈輕易留住太陽。 混亂的心情在妻子的安撫下慢慢冷卻,蔣頌如今才醒悟這一點。 不幸中的萬幸,為時尚且不晚。 “為什么偏偏是四十九?……因為年齡?”雁稚回問他。 蔣頌示意她回來自己身邊。 “那時總想著人一旦離開四開頭的年紀,就真的與你剛說到的‘黃金時代’無緣了。” “那現在呢?您現在…認為什么階段才算黃金時代?”雁稚回撐著下巴看他。 蔣頌沉吟片刻,輕輕握住妻子的手:“過去我認為是人二十歲開始后的十年,可那時的我還未遇見你。現在,我對這個概念保持懷疑。” 他低頭吻了吻雁稚回的手背。 “讓我們同時經歷年少時分的機會,如果注定不存在,那我寧愿直接否認這一概念的價值。我可以選擇不認同它現有的定義,從而不受它的限制和影響。 “如果,我是說如果,非要對它下一個定義的話……” 蔣頌摩挲著雁稚回的手心,感受彼此掌紋的溫度:“我會認為是現在,此時此刻。而從我們遇見開始,無論人生的目標是否完成,在做的事是否成功,它都是你我黃金時代的起點。” 似乎是覺得兩人用現在這個親密的姿勢認真討論一個“概念”很有意思,蔣頌輕笑出聲,抬眼看著雁稚回:“我很久前就想問,你看到我記下的那些,” 他斟酌片刻,似是在考慮措辭:“那些‘黃金時代’的瞬間,是什么想法?” 雁稚回有些意外,歪了歪頭,道:“什么?” 蔣頌也是一怔,他問:“儲藏室的舊筆記本,你沒看過?” 雁稚回點點頭。 男人臉色微滯。 “雁平槳”三個字平靜無波地從口中吐露,蔣頌陷入短暫的沉默。 “怎么了?”雁稚回靠過去,摸摸他的臉。 蔣頌握住她的手腕,垂首蹭了一下。 “筆記本記了一些從前的日記,應該是兒子之前看過了。”他道。 雁稚回偏頭觀察他的表情:“看來有寫一些東西呢……您害羞了?” 蔣頌不說話,只示意她先從自己懷里起來,而后到書房去了一會兒,回來時,手上拿著個半新不舊的筆記本。 雁稚回看了很久,一字一句,數字組成的時間,筆墨留下的感情,蔣頌保守謹慎的愛,以一種歷歷在目的姿態重新出現在她面前。 雁稚回合上本子,埋進蔣頌懷里,貼緊他的胸口,聽他的心跳強勁沉穩,一如從前。 下巴被輕柔抬起來,愛人給予的擁抱親密,接吻安靜,雁稚回感到愿望得以實現的安心。 蔣頌生日前夕,她找人算了時間,獨自去了趟寺廟。 裙衫衣擺拂過旁逸的花朵與貓尾,雁稚回為親眷誠心許愿,于香灰繚繞中跪拜神像。 他們在黃金時代墜入愛河,置身汪洋,于廣闊的無垠的幸福中搖晃。這一黃金時代的到來不早也不晚,始終伴生于每個視線相接的瞬間。 泥塑的陳舊rou身在這里融化,而真金不老,光彩依舊。 發絲輕觸蒲墊,雁稚回若有所感,仰頭抬望。 塑像彩云高懸,菩薩面容慈悲,正是神明顯靈。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