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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屋(第六章烏托邦與金子鎖鏈)

    “噠,噠,噠......”

    腳步和指針規律的走動重合。

    當第一聲鐘鳴響起,牽著自己的兩只手不約而同收緊了力度。

    “她來了......不要看,低下頭去。”

    余光從發絲間瞥見了一抹紅,裙腳滾過花紗,釘在褶皺上的珍珠像達不到沸點的海平面,太陽停在一線緩慢涌動的白浪邊。

    自鳴鐘每敲一下,攥在濕涔涔掌心里的手就被捏握一下。他甚至可以聽見左右心跳加速的鼓點,渙散的瞳孔里填滿了新皮鞋上還沒來及擦凈的膠水印記。

    十聲盡歇,思緒追著尾音消散在令人窒息的空間里。隨后一切出現得如此猝不及防,像有一顆石子漂過水面,以它為原點向外擴散出大片大片嶙峋的光。

    “抬頭。”

    來客齊齊一震,還不等三人作出反應,裹著鹿皮的仗腳碰了碰他的額頭。

    “小孩。抬起頭。”

    聲音非常輕。

    以至于在看到她的第一個念頭,他想,圍繞在她身邊的事物是不是沒有重量。哪怕重力的概念早在二百年前就已被提出——可是樹葉沒有落下/雪花在空中凝固/四季啊時間/變成了/漂浮在發端的微塵/跳輕快的舞。

    這是他寫在日記里的一首詩。

    想象是沒有邊際的,卻總被單調的情感規定界限。很多很多年后,這首稱不上成熟的小句被人們拿來當作研究他生平過往的一個站程,最廣受歡迎的說法是“他寫在六月里的一場情竇初開”。

    然而那時她只在他深邃的眼鼻上一掃而過,便揮著小金仗厭惡別開臉,借著大力踩踏樓梯發泄不滿,頭也不回往樓上去。

    “小雜種。”

    他一下子紅了臉。

    ***  ***

    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再一次到她。

    “名字。”

    “Akira。”

    “怎么寫。”

    姑父姑母面面相覷,“A......K......”

    她不耐煩傾過身,“漢字,漢字。”

    姑父惴惴瞥過放在桌前的金羽毛筆和墨水瓶,抿緊嘴巴艱難回答,

    “不......不會。”

    嗤笑聲迅速填滿整間會客室,姑母用力搓捻衣袖邊,寬厚的背挺出了僵直的線條。他鼓起勇氣偷偷瞧她一眼,卻見她正斜過臉,自下而上打量他。

    他被那兩只黑潭般濃圓的眼珠嚇了一跳,可又舍不得低下頭,只得飛快看一下,再看一下。她很快失了興趣,專心和身后面容沉靜的年輕男人喁喁耳語。

    過了有十分鐘,會客室的門打開,走進一位穿素色交迭領直身裙的中年女人,她笑起來有一種動物母性的美,站在門邊,沖他招招手,

    “Akira,聽得懂嗎?和我來。”

    他點點頭,身子卻釘在座位上一動不動。長桌下姑母粗糙的手正緊緊扣住他的手腕,頰邊鼓起一團倔強的rou,無論姑父怎樣使眼色,她始終雙目平視前方,哪怕眼底蓄滿淚水。

    “他是......我弟弟的孩子......”

    “唯一的孩子。”

    歪靠在椅背上的少女抬抬手,指向他們身后——

    那面整齊掛滿畫像的墻上,只有一處空空蕩蕩。她沉下臉,金仗隔著一條長桌,像黑洞洞的槍口頂在頭上,

    “從你們走進這間宅子,我身上就如爬滿了蛆蟲,一刻也不自在。高尚的感言留在心底騙騙自己就行了,非要覺得委屈,也不至于過了這么多年,才敢帶著一個雜種妄圖登堂入室。”

    姑母“噌”地站起,眼淚大滴大滴落在相握的手上,她氣得渾身顫抖,

    “您怎么能說出這樣骯臟的話!這孩子的祖父,我的父親,他也是......他也曾是這個家族的繼承人之一,如果不是當年......”

    “當年!”

    她突然重重一拳砸在桌上,嚇得所有人和茶杯一起跳了一跳。

    “如果當年這場錯誤由我來修正,你知道會是什么結果?”她又跌回椅背里,周身散發松散的氣息,那張漂亮傲慢得不可一世的臉上卻沉沉降下一抹陰翳。

    “你、你們,根本不會有機會站在我面前。”

    “一想到這具身軀里也或多或少,”她豎起兩指比出一個手勢,眉頭深深皺起,“哪怕只有頭發絲細的血,和我同出一脈,我簡直惡心得飯都快吃不下。再一想,你產下的那群老鼠崽子,將來或許也敢仗著這點血脈裝腔作勢,我真是后悔祖父的仁慈——他應該把你們這群西人雜種趕盡殺絕。”

    姑母被這輕描淡寫的毒辣震驚得手足無措,淚水都忘了往下流。

    她實在有一副欺騙世人的好姿態,細如柳葉的身條和蒼白病態的膚色總能讓人把“柔弱”當作第一眼印象,走近了,看清了,又會被她美得凌厲又瘋狂的樣貌迷惑。

    等她歪過腦袋,擺出打量食物一樣的眼神,被當作死rou解剖過的人們才后知后覺——她平等的不將任何人視作正眼相看的對象。

    趁這短暫失語的空隙,結子小跑上前,牽過他的手把人帶出門外。

    她踢了踢硬木桌腳,手拄小金仗走到門邊。身后的森管家掏出一張簽過名的支票遞到他們眼前,

    “Akira,A,K,”她從鼻子里哼出一道輕嗤,“腦子只有一點點,倒是膽大包天。”

    于是,他就這樣留在了這間有著紅磚綠藤的老宅。在六歲那年,擁有了一個全新的名字,拔起了他波瀾壯闊人生的第一枚定錨。

    ***  ***

    “光——光——AKIRA——”

    結子一路攜風帶雨,進屋頭一件事便是拉開窗簾,讓早晨充沛的陽光灑滿整個房間。

    她人到中年,越來越有維諾里太太的風范,雖然穿振袖直身裙,窄窄裙擺下方的兩條腿卻越跑越快。

    “光!”她轉身撲到床前,從被窩里撈出一張熱撲撲的紅臉蛋,接過女仆遞上來的濕毛巾飛快替他擦過臉,又在那圓圓的腮邊輕輕擰了一把,

    “光,快起來。茜要回來了。”

    男孩揉著眼睛看向時鐘,“七點。”

    結子轟他下床,吩咐女仆下去端早餐,“沒錯,好孩子。她的馬車入郡了,維諾里太太接到消息,正要煮玫瑰茶,指揮人去摘花呢。”

    他站在地毯上認真系扣子的模樣逗樂了結子,她把鋪床的工作交給旁人,拿過梳子替他梳發。

    “茜帶了老師回來,記得好好感謝她。”

    黑色卷發乖巧垂在額前,他小聲說,“茜好。”

    結子欣慰一笑,蹲在他身前,伸手撫平領結上的褶皺,“對。她非常好。所以永遠不要怨恨她。永遠要尊敬她。永遠要愛戴她。”

    “好孩子,記住了嗎。”

    他用力點頭。

    早餐是簡單的牛奶雞蛋,廚房里的下人忙著聽維諾里太太調遣,大屋里的仆人上上下下清掃家具,有條不紊地迎接主人歸來。

    光被趕去小書房寫字,他每日的功課其實做得扎實穩固,可是結子深諳小姐喜怒無常的個性,她布置的任務,只有完成了百分之二百才有可能不被責罵。光當然是個誠實刻苦又聰明的孩子,可這些優點在茜小姐那超乎常人的早慧面前便顯得不值一提了。

    她對世人的要求縱使達不到自我標準的十之一二,也極少有人能進入到那——與之對等的狹窄的忍耐度——的區間當中。

    馬車在臨近午時駛入大門,森是主人的左右手,他不在的時候,便有結子領頭,帶著宅里的下人早早候在門外。

    和他們同行的還有一位被聘請來當家庭教師的男人,此事經由書信在半月前告知家中,客房也已打掃空出。

    饒是事前有各種猜測,等到來客真正露面,仍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想。

    男人須發潦草,穿褐色西裝,臟兮兮的馬靴鞋邊結著泥垢。行禮只有一只手提包,男仆要替他拿過,也被甕聲甕氣拒絕。結子狀作不經意往馬車內一瞥,并未見到另一張陌生面孔,她不免心生忐忑,怎么也不愿相信這就是被小姐聘請回家教書的“客人”。

    看到茜從車上走下,結子瞬間打消了探聽的念頭。那神情可稱不上愉悅。森管家伸手去扶,也被她一把推開,握著小金仗一躍而下,鞋跟沉沉扎進石子地中。

    “利托。”

    她甚至懶得多言一句,簡單說了男人的名字,就大步甩手往屋里去了。

    結子不明所以,求助似的望向森,卻見他搖搖頭,再多的,也不說了。

    維諾里太太精心調制的玫瑰花茶沒能讓主人調轉心情。兩個月多的時間不知在帝都經歷了什么,也可能是路上的見聞觸動到哪根神經,她渾身緊繃,活似一只弓起身背、蓄勢待發的貓,整個白天都把自己關在書房,只有玻璃瓷器碎片碰撞的響聲隱隱透出門外。

    “森!森——”

    她又開始大喊大叫。結子環著懷里的光,男孩靠在她腰間,兩人如出一轍的眼神黏在他身周,是想要關心什么,卻不敢開口的猶豫。

    “一點小事而已。別擔心。”他低頭與男孩對視片刻,許是拗不過那清澈的目光,只得吝嗇開口指點,“去找老師。”

    結子連忙拉住他,指了指西向的走廊,語速低快地問道,“那個男人?那樣的......男人?”

    森管家此時已推開門,聞言轉過身,俊秀的臉浮出一線笑,“不要以貌取人。”

    ***  ***

    晚飯時分,主人終于肯屈尊露面。她換了一件衣袖和裙擺繡滿黃綠色菠蘿的乳白紗裙,長發盤起,露出的細長脖頸上掛著黃金綠寶石項鏈。

    這身俏皮的裝飾間接傳遞出一個信號——她的心情有些許好轉。

    餐廳被燭火包圍,水晶頂燈吊在房間中央,照亮了屋內寥寥幾張面孔。

    “為您接風。”她舉起酒杯,燭光如蛋液在白臂上流淌。

    此時的男人已刮去胡子,換上干凈的衣裝。他話很少,即使洗漱整齊,身上仿佛也始終散發出一股常年流浪在海上的鮮咸氣息。可又奇怪的是,他的舉手投足——用餐禮儀,說話的方式、口音,都表現出了受過高等教育的良好身世。

    結子心中的疑惑翻江倒海,她侍在門外,豎起耳朵捕捉門縫里傳出的只言片語:戈拉夫灣、巴斯塔斯山脈、亨德里克二世國王......她聽見茜小姐罵了一句臟話,然后他們碰杯,齊齊笑了起來。

    她聽著屋內的歡聲笑語,暗自做出了決定。

    ***  ***

    “......信已經寫好了,所有需要簽名的文件明天就得發出去;林是怎么說的?她幾天才能到?我記不清了,你去告訴仆人準備好她的房間。還有賬本......要命,兩個月的賬目。等明天看吧,真是一刻也不能歇。”

    “過來,快把這勒死人的玩意拿走。森。”

    女人的手和男人的手有著形狀和溫度上的差異。森的手大而冰冷,結子溫暖柔軟的手則陪伴她度過了漫長寂寞的童年。

    她看向玻璃窗上透出的模糊笑臉,輕聲嘆氣,“結子。”

    胸衣扣子解開,她長長吐出一口氣,抬腳把室內鞋和襯裙踢去一邊,大喇喇裸著身子走進浴房。

    結子耐心拆下她發髻上一顆顆細小的珍珠,讓小巧精致的頭顱靠在自己腿上,往掌心滴幾滴精油,力道輕重合宜地替她舒緩頭部的刺痛。

    “手生了。”

    結子拿玉石板刮過蛋殼般光潔的額頭,“您很久不用我了。”

    茜閉著眼睛笑,“你又不是一支筆。”

    “......您很久不用我了。但我永遠是您的女仆。”

    浴缸里的熱氣蒸騰,像是把薰衣草的味道煮沸揮發,填滿了浴室的角角落落。

    “你是我母親的女仆,結子。母親去世了,你本該是自由的。”

    結子別過臉,小心不讓眼淚滴在她的頭發上,“我不后悔。我不后悔的,小姐。您和靖子小姐的眼睛一模一樣,我看見您笑,也仿佛回到了年輕時的模樣。您要多笑一笑,這么美的一張臉——雖然我不曾走出去,但我就是知道,這座老宅的下人們都知道,絕對不會有比您更漂亮富有的姑娘。”

    “您有山,有海,還要在地上修軌道。再過十年,您是不是還打算飛到天上去看一看?瞧瞧,我手里捧著的是不是這世界上最聰明最昂貴的小腦瓜。”

    茜被她逗樂,像小時候那樣,用臉蛋去蹭她掌心殘余的精油。

    “我哪里這么好。”她對著燭燈翻過小臂,讓她看清薄薄一層皮膚下青色的血管,“艾倫說......我的身體,可能有些問題。”

    結子的手一滯,她咽下慌張,努力讓聲音聽上去平靜穩重,“艾倫?艾倫醫生?他走了快三年了。您不是受陛下邀約,去帝都訪友做客的嗎?”

    “他在帝國理工的醫學研究院供職,我捐了一間實驗室,把他明目張膽地塞進去——”她做出一個推手姿勢,得意一笑,“我富可敵國呢,連國王都要覬覦,誰又敢有怨言?”

    話音一轉,又問她,“我的腿,你看出什么了么?”

    她這么一提,結子頓時想起那根從一年前起就被她時常拿在手里把玩的小金仗。他們以為不過是用來彰顯身份、為她稚嫩的年齡和外貌加碼的一件工具——

    “我的左腿一直在疼。去年還是......拔一根頭發——這種程度。春天開始,像是踢到了石頭,斷斷續續,斷斷續續,然后......就一直這樣。你沒發現嗎,我很久沒有騎馬了。”

    “這也許是上天給予我的一個預告。”

    “他在告訴我,我就是這間紅磚房,不要想著走遠了,他會把我留在這里。”

    結子胸口一陣銳痛,她想到正在樓下房間里沉睡的卷發男孩,想到半年前的他,莫名其妙地來到這個地方。她捂著臉哽咽,

    “會有辦法的。那個孩子......不不,您還年輕,您才十七歲,我的父母都是這家的仆人,我知道的。您會健康,長命百歲。”

    “只是一點腿上的問題。維諾里太太可是嚷嚷她的腰快斷了,這般說了十幾年呢!”

    浴缸里的水開始變冷,結子從櫥柜里拿出長毛毛毯把她裹起來。擦過那條看起來并無異樣的左腿時,她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站著會痛嗎?我抱您去床上。”

    “沒關系。”

    就在那一刻,結子明白了森在她生活中無可取代的意義。他就像老宅外墻攀爬的藤蔓,會悄無聲息地填滿磚石裂開的罅隙,用韌細綿長又源源不絕的力量,支撐它屹立不倒。

    “我去喊森來。”結子扶她去到椅子上,轉過身的剎那,終于潸然淚下。

    “結子。”

    茜在她出門前叫住她,“利托的姓是威利斯頓。盡管我對這一家很有偏見,可還得承認,他們的確也算體面。他是我認可的人,所以不用擔心——他腦子里的學識用來教導一個七歲的小東西綽綽有余。”

    “對了,告訴維諾里太太,我明天還要喝玫瑰花茶。”

    ***  ***

    他在床上等了很久。結子說過,會來和他一起挑選明天正式上課穿的衣服。

    年輕女仆打了個哈欠,他偏過頭小聲對她說,“請去休息吧,把燭燈留下一盞就好。”

    她還得早起做工,于是略一思索,十分干脆地做出決定,“結子在茜小姐房里,你等累了就先睡,她們估計要說好一會兒的話呢。”

    臨走前仍不放心,“燭燈我放在櫥柜上,吹滅時要小心,不要打翻它。”

    人剛一走,他就從床上一躍而下,擔心鞋底踩在樓梯上發出聲響,便只穿了襪子,躡手躡腳提起燈,把腦袋探出門外仔細辨聽——

    整座大宅現已沉眠,而他只是怕結子忘記了,去半路等等罷了。他一邊默默說服自己,一邊踮起腳尖,目不斜視走上樓。

    樓梯轉角處掛著一幅茜小姐的畫像。他也是之后才聽說,他來的那一天,正有畫師上門替她作像。

    畫師以寫實手法聞名,家中幾代都為這家的主人們作過畫。他們的作品此時正一個接一個,栩栩如生地掛在會客室的那面墻上。

    他其實有些害怕,不是怕那些眉眼相似的半身像男人,而是怕眼前的這幅紅衣少女。

    她微微收斂下頜,歪過頭,不屑又傲慢地與看客對視。橙色的火焰在她的臉上投下一抹長長的倒影,人明明是不動的,卻在那不規則的畫框里,每一處五官、每一寸皮膚,都如藏在水下,呈現出詭異波動的美感和鮮活。

    這半年來他也見識過一些官員貴族,他們趾高氣昂起來,總是會挺著肚子,撅起下巴,鼻孔和眼睛一起向下俯看。然而在他眼里,這般的氣派到底差了些。但差在哪里,他也說不清。

    后來有一天,這幅畫掛在了這里。畫里的少女神態活靈活現,手持金仗,姿態端方,穿茜紅色洋裙,微卷長發披在身后,鹽白的肩頸細骨伶伶。她的左手食指戴一只祖母綠戒指,和會客室里男人們手上的那枚一模一樣。

    像是在看你,像是在打量你,又像是不看人,看著什么遠方。他于是從那樣目空一切的眼神中明白——她生來如此驕傲。

    他一手提燈,一手去摸木質欄桿,一層一層移到二樓的走廊上。

    他記得茜小姐的房間是在東向,墻壁沒有掛畫,沿途沒有擺設,一條長長的鋪了彩色地毯的走道直通向盡頭的一個房間。

    密厚的地毯踩在腳下,像是站在了新剪過的草坪上,腳心被搔出癢意,腳趾不自覺地蜷縮成一團,左搖右晃地向那扇房門靠近。

    走到門前,地毯的末端停留在身后一米的地方。四周除了手里一盞快要燒完的燭燈,短促幼嫩的呼吸,便再也沒有任何光亮聲響。

    他突然想起,自己的目的是結子,如果不小心惹了茜小姐生氣......他當下心生悔意,可是剛要轉身離去,卻被門內傳出的說話聲音拽停腳步。

    只看一眼。如果結子不在,我就馬上離開。

    他這樣想著,一手虛伏在門上,慢慢地,把一側的眼睛貼在了鎖孔上——

    屋里沒有點燈。月色明亮,照出窗邊雪白的襯衣,鋒利的銀色畫筆勾勒出年輕秀美的輪廓。

    男人半跪在地上,雙手捧住一只赤裸的腳。他仰起頭,露出頸間的黑色項圈和喉口處一條長長的金色鎖鏈。折射出的光澤有著和月亮一樣冰冷的溫度,筆直的線條將阻擋在兩人之間的窗棱倒影切割。

    金線的尾端沒入一只套祖母綠戒指的手中,順著繃緊的軌跡看去,隱沒在寬大扶手椅中的身影一點一點顯露真形。

    她緩緩起身,走到屋子中央,抬手撩開頰邊烏發——那似深淵的眼睛,似新血的濃唇,正透過鎖眼,直直望向他。

    “咚——”

    手中的燭燈落地,在大理石地板上滾過一圈,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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