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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屋(第三章TheSecretsoftheHouseofUsher)

    溫斯頓不知第幾次被這惱人的窗戶打擾,他不厭其煩地起身走到窗前,瞇起眼睛直面風雨,把被風吹得咣咣直響的金屬框架重新合起。

    剛轉過身,背后倏地砸下一聲驚雷,密封不嚴的窗框像是個打哆嗦的人,從嘴里溢出一陣“咯咯咯”的冷顫。緊接著一道晝光閃電當空劈下,那萬鈞之力似乎是天神降罪在阿耳卡狄亞高山上的怒火,不僅能毀滅那座吃人的宮殿,連帶一草一木都受到遷怒,或是燼于湮滅,或是溺于洪波。

    與此同時,他被白光打照在地面上一閃而過的影子嚇得失聲尖叫。拉長變形的窗框兩側飄著水草一樣的絳絲,像極了一個藏在墻壁外面正偷偷往里看的女人,被風蕩起寬松的裙擺,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窗而入。

    溫斯頓被自己的想象驚起一身潮意。他甚至不敢回頭,躡手躡腳踩在吱吱作響的地板上,手一摸到床沿,立刻翻身縮進被子,把周身嚴絲合縫地藏進這一方避難所,直到憋不住氣才偷偷掀起一角,貪婪呼吸著空氣中積年已久的腐舊氣息。

    這覺是睡不著了。

    他歪著腦袋露出口鼻,面向墻壁回想起今夜晚間的一樁奇遇——

    這座大宅并不如所想那般宏偉壯闊,規(guī)模不似時下常見的莊園,也不恰似東方人一貫平緩低垂的架構審美,尖頂凸窗,更像是一處用于度假的住宅別墅。磨損的大門顯然是有了年頭,天色暈沉看不清四周景物,他也只能憑直覺踩在腳下凹凸不平的鵝卵石上,沿著依稀可辨的大門方向一點點挪步靠近。

    說來也是奇怪,應是有人居住的宅邸卻不見一絲燈火光亮,連狂風大作、雷雨交加的夜晚都要比之多了一分真實和人氣兒。由磚石搭建的古典維斯特式建筑像是被一層廣袤的黑布包裹籠罩,不僅處處透著陰惻森黯,遠遠看去竟油然升起一種與真實格格不入的枯敗和孤寂感;一門之隔,仿佛是隔開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實在詭異難辨。

    他甚至覺著腳底踩的不是一顆顆硌人的石子兒,而是走在了通往藍胡zigong殿那條象征著謊言與死亡的血路上。

    這么一想,似有一只無形的大手在他心臟上重重一握,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恐懼帶來的寒意頓時席卷全身。溫斯頓下意識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那與天地同色,只不過被夜雨洗刷得變了形、此時如一憧憧張牙舞爪的人影攔住去路的大門,伴著從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譏諷嘲弄著這個愚蠢的決定。

    可還沒等生出勇氣拔腿逃跑,身后響起的清冷又不失禮貌的男音生生拽住了他后退的步伐,

    “——您好?”

    那聲音本不該這么清晰,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夜晚。

    現(xiàn)下回憶起來,毫不夸張地說,他心跳都凍了幾停。

    溫斯頓被撞破心事,自知人到門前,再也沒有轉圜的余地。只得狼狽牽出一個笑容,兩眼借著雨勢飛快眨巴,祈禱這聲音的主人不至于也生一副非人模樣。

    單手撐傘,手心舉著一根燭臺的年輕男人見他看過來,偏了偏頭,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燭火纖弱,圍著燈芯兒一刻不停地跳躍,恍若一個囿于困地、無處可逃的囚徒。

    稀薄的光線照亮他小半邊側臉,沒有長至下頜的獠牙,也沒有一捧亂糟糟、顏色詭異的胡子。

    他仿佛能窺透人心,一手把燭臺向上舉了幾寸,露出一整張蒼白卻十分俊秀的臉。

    很好,眼珠也是黑色的。

    溫斯頓認出他身上的管家服飾還有歐瑞爾人的長相。也說不清是被這副無害溫和的容貌驅趕走些許芥蒂,還是僅僅出于禮節(jié)、不忍當面拒絕別人的好意??傊?,他結結巴巴說明來意后,就這么輕而易舉地被放了進去。

    “真是不好意思,這棟房子的年齡可不短了,許多地方年久失修,又逢今日大雨疾風,連電線也刮斷了,眼下只有蠟燭湊合,還請您見諒。”

    他聲音壓得很低,幾乎是縈繞耳邊,不至于在空曠開闊的正廳里飄蕩起回音,這樣或許只是不為了打擾到主人家的休息,卻奇異般讓溫斯頓那顆七上八下的心安定了幾分。

    “不、不,我這個不速之客才應該說一聲打擾?!彼B忙討好笑笑,也沒想過對方能否看見,

    “我叫溫斯頓,溫斯頓·蓋德,算是個編輯。本來是要乘火車去羅格涅區(qū),結果中途停在這個鬼......這個地方,說是三天后才有一列班車通過。雨實在是太大了,我......”

    年輕的管家仿佛并不在意,明亮溫潤的眼睛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審視掃遍他周身,卻不至于露骨尖銳到讓人生出如芒在背的不安來。

    溫斯頓望向他沉靜的表情和整潔的儀態(tài),突然有些害怕自己這狼狽的模樣入不了眼,便也把方才恨不得掉頭逃跑的懼意拋之腦后,忐忑地詢問道,

    “我能否......能否在貴宅落腳一晚?”

    他心里肚子里都在打鼓,聽到肯定的答復時還有些不可置信。

    “當然。”管家不著痕跡地收回視線,“請跟我來?!?/br>
    管家不是男仆,不用替客人鞍前馬后。他舉著那只已變得安分守己的燭臺站在樓梯上,沖溫斯頓點點頭,示意他提著行禮跟在身后。

    木質樓梯不管用什么力道踩都會控制不住地發(fā)出“吱吱”響聲,確實如管家所說,是一棟年久失修的老宅。溫斯頓一手提包,一手拎著褲腿,小心翼翼不讓身上的雨水過多滴在地毯上。

    “這座宅邸是主人家的祖產,歷代只有能繼承家主之位的人才有資格入住。因此在很大程度上保存了先人留下的痕跡,或許看上去有些老舊,但對于家族而言,能彰顯底蘊和歷史的不正是這些搖搖欲墜的橫梁朽木和古板陳舊的傳統(tǒng)么?”

    溫斯頓不知怎么,竟也說不出一句駁語。自顧自垂頭向上走,口中小聲答道,

    “您說的有道理。”

    “這一代的主人是茜小姐,她自幼身體不若常人康健,也曾搬去更喧嘩熱鬧的城市住過,可都不如這里僻靜清凈。前些日子又被醫(yī)生建議回來休養(yǎng),她不欲興師動眾,也體貼下人不用舟車勞頓,只帶了我與貼身女仆。宅子原就有本地的廚娘留守,醫(yī)生也在幾里外的鎮(zhèn)上,是以來去都很方便,只是要客人您原諒我們招待不周,實在是人手不夠,分身乏力了。”

    溫斯頓連忙道,“怎么會!能有遮風避雨的地方,我就已經(jīng)萬分感激了?!?/br>
    兩人說著已走上二樓,繞行過半周,來到一條南向的走廊。

    “您請這邊?!?/br>
    鞋底踩在地毯上發(fā)不出半點聲響,年輕的管家停在一處房門外,橙黃色的火焰為清瘦分明的輪廓鍍上融融暖意。

    擦肩而過的剎那,或許有些荒謬,但溫斯頓總有一種錯覺——

    從那雙黑色眼珠投遞出的不經(jīng)意一瞥,像是有什么人、有什么事,深深等待了許多年。

    他忍不住問道,“我應該怎么稱呼您?”

    “我么?”他輕輕笑著,

    “森。我是小姐的管家,森?!?/br>
    天色將破曉時,溫斯頓在半夢半醒中聽見一聲狼嗥般的哭鳴,一時間頭頂?shù)奶旎ò逑袷怯袔装賯€人同時奔涌跑過,他躺在床上,不如說是躺在一波起伏的浪濤上,身下有如火車顛簸震顫的熟悉感讓他誤以為昨夜的狼狽不過夢一場,醒來還在回家的途中。

    可一睜眼,入目是積塵看不出顏色的吊頂燈,幸也不幸,聽說整棟宅子的電線都被雷雨擊斷,白天還能正常度日,等夜幕一落,又得點上蠟燭應付。

    真不知這家的主人是怎么受得了這樣枯燥的生活。

    他穿衣的手一滯,轉而想到森管家口中“健康欠佳”的茜小姐,心里盤算著是否應該主動把禮儀做到位,既已上門就得要拜訪一下。

    只是聽說這些歐瑞爾族裔的富貴女子向來不似西人少女一般愛在外面拋頭露面,若是貿貿然跑去觸犯了忌諱,還不得把他連人帶包一起趕出門外。

    他穿戴整齊,撈一把涼水洗過臉后,憂郁地站在窗前望向著連綿不斷的陰雨和霧靄沉沉的天色。

    好在行李包中的東西只有上面一層靠近拉鏈的書籍略有洇濕,衣褲和備用的鞋子被昂貴的小牛皮包完好地與他悲慘的遭遇隔離開來,也為接下來幾日的行裝提供了必要的體面。

    他系好鞋帶,坐在床邊撐著腦袋開始懷疑自己茫然堅持的意義。

    父母為他選擇的道路像是那只牛皮包,昂貴且物有所值,躲在祖輩的蔭蔽下足夠體面衣食無憂地過活一輩子,何至于淪落到淌著泥水居無定所的地步。而他固執(zhí)己見的人生就是那幾本起皺打濕的書,看似被放在最重要、一眼能看到的位置,可經(jīng)不住風雨不能果腹,如今看來,除了推出去擋雨簡直一無是處。

    這么一想,心情便與窗外的天氣一樣低沉憂悒。

    好在現(xiàn)實容不得他自棄太久,肚子咕嚕嚕造起反,他想起昨晚那碗玉米濃湯,不由得舔了舔嘴巴。對著鏡子整理好著裝,才輕手輕腳打開門,一路走一路張望,準備一窺這座老宅的真面目。

    溫斯頓家境富庶,他幼時曾與祖父、父親拜訪過一些巨賈,甚至是貴族,自認對一家主人的地位及身價頗有一番見解。昨夜聽森管家那么一說,雖覺得有些道理,可架不住這間宅邸看上去并不那么有說服力。

    不僅地處偏僻,占地面積狹小,最重要的是內部陳舊的設施和一股揮之不去的陰潮霉味,只能讓人聯(lián)想到捉襟見肘、無力修繕維護的落魄子女。

    然而一早醒來,借著透過花窗照射進屋的自然光亮看清客房內的擺設時,他開始對自己的判斷產生懷疑。

    等站在二樓那有著大塊水晶雕鑄的扶手、鋪滿絲綢的墻壁的走廊上時,他不禁瞠目結舌,指著一副出自四百年前帝國最負盛名的畫家阿里奇科特的《Nascosta  poesia  del  silenzio》,看向恰巧端著盤子從樓上走下的森管家,怔怔問道,

    “這是仿制品吧?!?/br>
    年輕管家并未在意他的失禮,搖了搖頭道,

    “不。是真跡?!?/br>
    溫斯頓倒吸一口氣。目光飛快繞著屋子巡視一周,最后落在森管家篤信的笑容上。

    無用多言,兩人只肖一個眼神,就都明白對方所想。

    他突然不知該說些什么,結結巴巴地張了張口,兩手無措地在褲子邊縫上來回摩擦。

    “森......森先生,不知我是否能這個榮幸,拜謁一下這家的主人,茜、茜小姐是么?”

    他自認裝束得體大方,不僅刮了胡子,頭發(fā)梳得板亮,在詢問用詞上也極盡講究。

    可惜森管家禮貌地拒絕了他。

    “茜小姐昨夜受了風寒,女仆正在照顧她。面帶病容地接見客人不是她這樣身份的淑女會做的事情。

    相逢即是緣分,請您把這里當作自己的家安心住下,不用多慮,也千萬不要自責?!?/br>
    森管家停頓一下,“這是茜小姐讓我轉告您的話?!?/br>
    見他臉上飄過一絲失落,森話音一轉,“不過......您可以自由使用這里的書房,”指了指位于一樓東邊的方向,“穿過會客廳即是。至于其他房間,除了三樓和地窖,也請放心出入?!?/br>
    溫斯頓心中涌上片刻狂喜。如果用來裝飾墻壁的名畫和隨意擺放的古董雕塑都是真品,那不就意味著主人家的書房會有更多有價無市的孤本珍藏么?

    他激動得連連道謝,顛三倒四地強調自己一定不會辜負茜小姐的信賴。

    森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不耐煩,一直聽他喋喋不休地說完才抬了抬手中的盤子,

    “來享用早飯吧,蓋德先生。您可能不會時常看到我,也不太會看到有別的人出現(xiàn)?!?/br>
    “這棟宅子里的下人都是為茜小姐服務的,尤其在這個特殊的時期。招待不周,再一次請您見諒。”

    還不等溫斯頓表態(tài),森管家直直看向他的眼睛,臉上寫有不容置噱的謹慎嚴肅,一瞬間把兩人之間的距離又拉遠了些,

    “蓋德先生,不管你聽到什么聲音,都不要去嘗試探尋三樓和地窖的秘密。”

    “這是這個家里唯一的禁令?!?/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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