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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園(二)

    lt;阿沅gt;

    “祖父是世人公認的國器大儒。先帝在時對其諸多倚重,曾盛贊有云,‘銳志匡時,宏才贊理,公忠任事,王佐之臣’。他一生教導過兩位太子,歷經永正、元德、昭元三朝,輔佐了蕭家三位帝王,不曾有一日去位。

    家國天下,興衰成敗,人與世事的際遇仿佛盡數寫入了那顆羅盤一樣精準的頭腦中。他憑一己之力掌舵著偌大的宗族,在看不見的土壤深處,埋下一條須節繁茂的血脈。

    以祖父為根基的樹脈在最靠近宮墻的地方恣意生長,數十年的時間足矣變得蔭如華蓋,甚至可以攀在碧色的瓦上,覷一覷墻里的風光。

    園林中正值春色如許,唯有一處寂寂無音——那是一方無人問津的凈土,土質豐沃,環繞有溪洲,只因尚未生出草木,引不來鶯鳥留步。

    他旁觀側望許多年,想了又想,運作羅盤仔細堪驗。最終選在一個好時節,隔水擲下了一顆種子。

    沅有芷草,澧生芳蘭。

    我便是這般來到的這片土地上。”

    ******

    溫沅入宮前,太傅曾問她,

    “坤厚載物,取象于地。此卦含弘光大,安于常則貞,是以吉也。既此,你當如何處之?”

    她沉思片刻,以第四爻的爻辭作答,“無咎無譽。”

    溫太傅眼中流露出欣慰,又問,“萬物資乾以始,資坤以生。乾與坤,孰為先,孰為后?”

    她猶豫半晌,不敢托大,于是依舊借前人之口,訥訥回道,“陰極必反。坤為臣、妻之道也,不敢當其成功,惟奉事以守其終耳。遂,乾為道,當順圣意,從王事、從上事。”

    不等她看清祖父的神情,腦袋被書筒敲了一記,方知答案不盡如意。

    溫太傅長嘆,“書中有萬千道理,世間有萬千道路。躬身篤行得來的成果大多被奉為圭臬,歷朝歷代踐履者無數,說是走出一條正道,亦不為過。可為何循跡而往者如云,執牛耳者卻寥寥?”

    “......”

    她等了許久沒有等到下文,惴惴抬頭,正對上祖父寬厚的眼。他手中的《易經》卷成卷,像是握著一把驚堂木,只等她看過來的一瞬間拍案陳詞。

    “有些正道,本來就是偏的。這些偏從的路,不會寫在書里,也不會有人告訴你。”

    書筒再一次點上她的額頭。

    “要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聽,用腦思考,用心衡量。只有它們是屬于你的,只有它們不會騙你。”

    “你要走出自己的路來。”

    “因為從古至今,后宮還沒有一條能被稱之為'道'的路。”

    靖后的一生有一道眾所周知的分水嶺。元德十三年以前,她或許會同哀帝一樣,成為史冊上乏善可言的幾行字跡,用正雅規矩的臺閣體寫成,如無意外,甚至幾十年里都不必再添筆墨,只等棺槨封入地宮、定下謚號,一個“崩”字,便到此為止了。

    可惜造化弄人。

    元德十三年的夏天,一列金戈鐵騎自西南北上,跋山涉水迢迢而至,風塵不減礪光。為首之人行如一道勢如破竹的罡風,硬生生撕裂她那僅此一章的平庸傳記,從而改寫為一場傳奇。

    溫沅入宮一年后,終于明白了祖父的良苦用心。

    前朝外殿,后宮內闈,從來都不是割裂分治的。乾為天,坤為地,陰必從陽,理固宜然。

    只不過坤卦尚有一爻曰:龍戰于野。朱甍碧瓦,蘭宮桂殿,這巍巍的四方寶闕赫然是靖后的掌中之物。

    她把這個結論偷偷講給母親聽,得到后者一記翻白。

    母親不以為然,“靖后是后宮之主,乾以下,自然是唯坤位尊。她在宮里只手遮天,還不是仗著圣上對她予取予求,愛得沒有章法了。不過,”她頗有些得意,“倘若太子榮登大寶,即便是靖后也要屈尊讓位。”

    溫太太話音一轉,又撫掌喜笑顏開,“也虧如此,不然儲君之位還不知落到誰的頭上呢。說她命好,兩朝的嫡長子皆出自她的肚子,換個人坐于誰有礙,于她都無妨;說她命不好,哼哼,兄終弟及這等亂了禮法綱常的規矩,圣上做且做了,總歸是他的天下。換到女人身上,這筆風流債,后世可怎么看......”

    溫沅急忙捂住母親的嘴,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心都跳到了喉嚨口,駭得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話,“阿母,你胡言亂語,要讓祖父知道,非狠狠禁你的足不成。”

    溫太太是個心眼兒大如斗的婦人,喜怒哀樂擺在臉上,一條舌頭連著心,想到什么說什么,由此生出不少口業。溫太傅唯恐她在外捅破天,幾乎隔絕了溫家內宅和東宮往來,此番事出有因,行前反復對其耳提面命,囑咐她“話不可對二人言矣”。饒是深知她禍從口出的習性,老練如溫太傅,若聽見今日一席話,必定勃然大怒,指著父親的鼻子逼他休妻出門。

    祖父是壓在溫氏所有族人身上的一座五指山。母親見她變了臉色,登時后悔,啪啪拍了兩下嘴巴子,這才想起今日前來的要事。一把抓住她的手放在小腹上,張了張口,被女兒的眼神一乜,不情愿地癟癟嘴,湊到她耳邊吹了一股氣,

    “你這兒,還沒動靜么?”

    沒得到想要的答案,溫夫人很快xiele勁,未留意到溫沅眼中一閃即逝的難堪,兀自歪在一旁,嘀嘀咕咕地談起家長里短,議起澧娘的婚事。

    末了,獨角戲唱得口干舌燥,溫夫人也失了興趣,喝干一壺茶,起身準備打道回府。

    溫沅送她到殿外,說了好些囑咐,扭頭卻見母親仰起脖子墊著腳,似是朝著長秋宮的方向眺望,當下也隨著她的視線一道看去。

    “當真不用過宮請安?”

    溫夫人這么些年里出入內廷的次數并不多,也正因這屈指可數的機會,讓她對靖后的好奇遞次漸長。不怪溫夫人如此,放眼整個京城,能走進長秋宮里、拜謁皇后真容的人,已經寥寥無幾了。

    溫沅一手攙著母親的臂彎,耐心解惑道,“母后不見外人,她極少出門。鎮日不是在書房抄寫經卷,就是在靜寧殿禮佛。每隔半月長秋宮里會遞出一卷佛經,交由捧經宮侍奉至多寶寺塔,”說著指了指東南方位一座孤伶伶從樹后露出半截的樓閣式塔。

    溫夫人唷了一聲,“宮里何時修了座塔?那你呢?你不見?太子也不見?”

    談及蕭允,溫沅心頭一跳,飛快地蹙了蹙眉。

    “無論是太子還是珩皇子,她都很少見。我上一回被宣昭進殿,還是半年前的冬天。”

    ******

    lt;長生gt;

    “耳朵和眼睛是如此愚昧可怕,以至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不去聽不去看,試圖作為一個沉默的啞巴,一個蒙昧的瞎子活著。言語是利刃,眼神是毒藥。我將自己放逐于一處離岸的孤島上,因此得以避開一場場錐心蝕骨的屠殺。

    當萬物在我眼中沒有了形態,只剩一團團代表了身份的色彩,我便開始認識這個世界。

    有紅的花,綠的樹,藍的天,還有金色的王權和黑白的日夜。所以人的心就像季節,在緩慢循環的喜怒哀樂中出生老去,會因一滴露水綻放,也會為了一場風雨凋謝,周而復始,經年不卻。

    直到珩出生的那一天。

    我作為這個王朝的皇子,長子,嫡子的命運迎來了慘烈的終結。

    春光是明媚凜冽的箭,它破空而來,如雨傾瀉,推倒城墻,沖垮堤壩,避世的小島搖搖欲墜,眼看要就此坍塌。且在那時,彌漫在眼前的云翳空盡,我走上前,看見了......一座樂園。”

    ******

    世間對一國之后的頌詞多如繁星;世間于靖后的猜忌卻眾說紛紜。

    她無疑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有著兩朝帝王賦予的無上權力。而與權力相生,仿佛她也理應滿足人們對這一身份的所有妄言和窺探。

    是驕矜也是仁淑;是傲慢也是恭順;是柔媚也是端莊;是貪婪也是慎肅。是美麗的,是溫賢的,是妖異的,是張揚的,是野心勃勃,是居心叵測......

    唯獨不該是冰冷的。

    長秋宮里的雪自掛上白幡的那日起就再也沒有融化過。它看不見摸不著,從每一個宮人的心底,每一處磚石的隙縫中釋放出絲絲密密的冷意。有人說那是先帝的魂魄遲遲不愿離去,化作墻壁上鎏金朱粉繪成的仕女,化作屋頂檐角騎鳳的仙人,打量著宮殿里的角角落落,哀怨和憤怒繞在梁間,是吹起輕紗羅帳的一陣陣流風,是香爐里裊裊升起的一縷縷長煙。

    “......他們是這樣說的,你呢?你信么?”

    “眾口相惑。奴才不信,殿下也不該信。”

    少年稚氣未脫的臉上淺淺浮起一抹笑,那雙被認作瑕疵的眼睛清澈見底,以他獨有的方式看過宮里的一草一木。

    “我自然是不信的。”  他由躬身慢行的內侍指引方向,跨過門檻,走進了熱鬧的宮殿。

    喧囂聲近在咫尺,又遠得像余韻回響。匆忙的衣風從身側刮過,等不及留下半點音訊。他站在庭中,對恍若隔世這個詞頓生了新的體驗。

    “陸內侍,你替我看看,母后宮中的紫荊開沒開花?是不是還是如往年那般錦簇?前些日子聽宮人議論,咸福宮門前的花枝團成束,叢叢似一片粉紫色的云海,據說那棵是長秋宮里的老樹移栽過去的一枝椏。”

    “回殿下,枝頭紅綃紫綺,樹下雜英紛積,花期已至。”

    他聞后,搭在內侍小臂上的手沿著綠色菱紋羅袖一點點移至寬大的手背上,握了握,偏頭笑道,“尤記兒時,第一個被太醫準允出宮的春日,你牽著我的手走了好長的一段路。途遇花園種種姝色,都不如你替我擷下、別在母后鬢間的那一朵奪目。我好像很久沒有來過這里了,你說,圣上會在里面么?”

    “奴才不知。”

    “肯定在吧。珩是他的長子,母后是他的皇后——”

    年輕的內侍輕聲喝道,“殿下慎言。”他垂下眼,看見了少年眼中漪漪浮光,一時再說不出一句勸言。

    蕭允會意,長長嘆了一口氣,

    “我不該來的。彼此不見,也不會想起。我愛重母后,就不該讓她看見我的樣子。陸內侍,陪我回去......”

    話未盡,只聽一陣碎步漸近,來人站定在一射外,彎下半身行禮,

    “皇后娘娘宣殿下入內。”復又傾身低語道,“圣上御資政殿召對,殿下盡可安心。”說罷上前伸出一只手作搭狀,畢恭畢敬候在一旁。

    可他等了半晌沒等到回音,悄悄挑起眼角,瞄見瓷白的一弧下頜凝著水珠,立下收回視線緘默不語。

    午后的風颯颯不止,吹得人頭腦昏沉。宮人在心里計數,一二三地念著,一直數到二十四,被清越的嗓音打斷戛然而止。

    “公公先請帶路吧。”

    長秋宮自外向內,如同一條幽靜的水下深隧。外面的喧鬧聲傳不進水底,光也被阻攔在某一道緙絲帳外。途遇的侍立宮人像扎了根的水草,輕飄飄藏在陰影里,撥不動一泓清漣;偶爾有一閃即逝的衣料窸窣,也如擺尾游過的魚兒,很快歸于寂靜。

    蕭允不由得好奇,“珩呢?怎么沒有聽到嬰孩的聲音?”

    引路的宮人聳起肩骨細細回道,“大皇子......被送去圣上宮中,由奶娘和宮侍照養。”

    蕭允腳下一頓,循聲看向他,“......珩還不過滿月。”

    宮人閉上眼,僅剩一線的絮語變得幾不可聞,

    “娘娘......娘娘說不見。”

    他說不清那一刻從心底噴涌而出的情感是什么,也說不清是對是錯,這種像鳥兒一樣從高空俯沖下墜的異樣快感一直一直在他的五臟六腑震蕩盤桓。是一注滿載生機的清泉,是一股融融暖意的驟風,以兇猛的姿態席卷過境,他每向前走一步,經絡便如凍河破冰、如冬雪消彌,在四肢百骸中一瀉千里、在他的眼中春暖花開。

    他愛上了這條沒有聲音也沒有光的路。長秋宮里的重重帷幔是獵獵旌旗,他曾在這條路上丟盔棄甲,如今又在這條路上得見熹微。

    走進內殿,耳邊傳過一個流凌般的聲音,

    “來。”

    他推開宮人的攙扶,獨自走上丹色的承足,蹲下身子讓那只素白纖細的手貼在頰邊。

    她手心的溫度教會給他一個道理,愛是冰冷的,是遙遠的,是寂寞的。是從此以后他在每一個雪落的季節里仰望著、思念著還不曾來到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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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奧,沒想到寫起來這么艱難。幸好只是計劃的短篇,長篇字字都這么矯情不得要我命。

    溫沅和祖父關于坤卦的內容基本上出自程頤筆下。

    “銳志匡時,宏才贊理,公忠任事”是明神宗寫在誥書里給高拱的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