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鬢邊待詔 第71節

    謝及姒訕訕低聲道:“不曾……阿姊她深居簡出,不常與我碰面……”

    屏風后的人許久未言,待她跪得膝蓋都有些疼了,方說道:“知道了,你往顯陽宮去吧。”

    人走遠了,裴望初讓人撤下屏風。內侍從千萼宮中將月出找來,只見那琴七弦俱斷,琴身落塵,就連雕刻的山月桃花紋也被蟲咬鼠嚙,變得面目全非。

    此琴本是他親選桐木,由他的老師袁崇禮所贈,他曾對此琴有十分喜愛,直到有一次在謝家撞見謝及音偷偷撫奏此琴。

    她瞧著也很喜歡這把月出,像精怪傳說里避人出沒的美麗狐妖,趁主人不在時現身,將冪籬棄擲一旁,正襟危坐于琴前,十指在琴弦上輕輕撫過。

    她不敢真的撥動那弦,怕被人發現,因此只是佯作彈奏。

    裴望初在暗處觀察她的指法,發現她的琴技遠比別有用心的謝及姒高明嫻熟,比起纏綿悱惻的《鳳求凰》、《洛神引》,她好像更喜歡《文王cao》和《山居賦》這種寧靜曠達的曲子。

    那時裴望初想,此琴留在他手中只是一件俗物,若能得她掌馭,才是造化。

    但他已與謝二姑娘定下婚約,不能直接將此琴贈與她,便周折贈予了謝及姒。他料想謝家只有這一對姐妹,謝及姒得了此琴,或有可能請她阿姊一試為快。

    可惜世事并不盡如人意,當年有琴而無人,今日得人而失琴。

    裴望初仔細將琴身擦拭干凈,而后對內侍道:“拿下去燒了。”

    入夜,裴望初為謝及音梳理長發時,似仍有些心不在焉。

    謝及音與他說今日謝及姒來拜見的事,“……不知在建康吃過什么教訓,總覺得她性子收斂了,今日竟主動提起要去嵩明寺禮佛,怕我不允,當面就要鉸發明志。”

    裴望初的掌心落在她肩頭,“殿下同意了嗎?”

    “隨她去吧,她愿意省身,也是好事,”謝及音道,“只是苦了柔柔那孩子,這么小就要離開母親,楊氏將阿姒養成了這副性子,我不忍心再將柔柔交給她撫養。”

    裴望初道:“可那是她的祖母。”

    “祖母又如何?”謝及音轉身環住他的脖子,幾乎掛在他身上,與他講道理:“親者愛之,不愛何為親?當年我在謝家過得那樣慘,若七郎有機會帶我走,難道會因謝家都是我的親人就扔下我不管么?”

    “不會,”裴望初順勢將她抱起來,讓她省幾分力氣,“所以殿下心意已決,要親自撫養那孩子?”

    謝及音道:“宮里的教養女官這么多,不會苛待她的。”

    風拂幽香盈滿懷,裴望初應下她,突然改抱為扛,托著她往屏風后的床榻處走,將珠簾撞得叮當亂晃。

    一襲銀發鋪滿床,先壓下的是溫存的吻,繼而落下的是金綃帳。

    “你這是做什么?”謝及音因酥癢而禁不住笑,抬目望著他,粼粼亮如秋水。

    裴望初目色愈深,柔聲道:“我來帶可憐的皇后殿下離開。”

    第80章 算賬

    內廷奉命尋來一塊金絲桐木, 此木是極好的琴材,敲擊聲脆如鈴。

    月出燒了,她從前的琴淋雨變了調, 裴望初說要給她再做一架,為此特意請教了宮中的斫琴師傅,選好了這塊金絲桐木。

    退朝后,尚書省將折子送到顯陽宮,謝及音靠在軟榻上, 提筆蘸了朱砂, 又偏頭去看正在窗邊削木頭的裴望初。

    他望過來,“吵到你了?”

    謝及音搖頭, 擎起手中的折子, “御史臺參王家在太原圈地,逼百姓賣地為奴,又與郡守州官等沆瀣一氣,蠶吞朝廷稅收。”

    裴望初聽了并不驚訝, “世家的通病, 殿下覺得該如何處置?”

    “國有國法,自然是按規矩來, 先略施懲戒, 命其自行糾改,若誡而不改, 將王家在太原的主事者押解入洛陽,以重罪論處。”

    謝及音想了想,又說道:“御史臺里都是你的人, 素與王家無過節,大魏世家里, 豪強兼并土地、吞沒稅收甚于王家者眾,御史臺為何單將王家揪了出來,莫非是七郎授意的?”

    被看破了籌謀,他反倒有幾分高興,“皇后果然知我。”

    “說說,這是要做什么?”謝及音對此頗感興趣。

    裴望初伸手請她過去,將她凌空抱起,越過滿地木屑和木刨花,免得沾到她的衣角上。

    金絲桐木已經初具一架琴的雛形,槽腹里的桐木紋路清晰流暢,真個若嵌了金絲一般。

    裴望初握住她的手,在槽腹里輕叩幾聲。

    “這個聲音喜歡嗎?若嫌太沉,我將槽腹再挖深半寸,聲音可以更輕一些。”

    謝及音側耳仔細聽了聽,評判道:“此材雖好,仍不如我從前那張,那是我仿著月出的樣式,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有八分像的。”

    “琴也要人養,”裴望初溫聲勸她,“委屈你先用著,待我尋隙去趟膠東,從老師院中的桐樹里找塊與月出相仿的料子,再給你重制一架,好不好?”

    謝及音聞言頗為滿意,抬手懸于桐木上,十指游動,隔空彈奏了一曲《文王cao》。

    這場景讓裴望初又想起了從前事,謝家竹林暗處,他曾遠遠看著她欲撫月出而不敢。那時只覺得遺憾,如今卻覺得后怕,若是此后沒有發生這么多陰差陽錯,他們此世恐都要錯過了。

    “怎么了?”見他眼里的笑意漸沉,謝及音疑惑道,“難道是我辜負了你的心意,惹你傷心了?”

    裴望初道:“殿下從不曾辜負我的心意,一直都是我辜負你。”

    “又在說什么瘋話?”謝及音不喜歡聽他說這些,抬手拍了拍他的臉,“什么辜負不辜負的,晦氣死了,討打是不是?”

    明明是她先提的,裴望初盡數認下,從善如流,“嗯,你不愛聽,我不說了。”

    “此琴雖不如月出,但仍十分合我心意,待它制成,我要你每天都彈給我聽。等調試十年八年,必也是一張名琴。”

    她坐于琴側,拽著裴望初的衣領,讓他俯身下來。

    梅子色的口脂清甜如蜜,主動遞于唇齒間,與他盡入腹中,不留一寸顏色。

    “眼下的事尚憂思勞懷,從前事就別去想了,非我昔年飲冰雪,何得今朝酒茶香,七郎以為然否?”

    她有越來越多的耐心和溫存來開解他,此事會讓人成癮,他總想再多向她討取一二分憐憫,又不忍惹她心疼。

    他抬手捂住了謝及音的眼睛,“然。”

    “王家是我立出來的靶子,也是我給王旬暉和王瞻的機會,”裴望初同她解釋道,“如今太原王家的家主是王旬暉的叔叔,王瞻的叔祖,他靠資歷壓人,把持著王家。御史臺攻訐王家,朝廷下詔令其自改,若是王旬暉和王瞻能趁此機會將家主拉下馬,整治王家,既是救王家一命,也是給其他觀望的世家指了一條明路。”

    “若是子昂他們做不到呢?”

    “那王家就是儆猴的雞,我要拿王家開刀,把這改稅的鐘敲得再響一些。”

    覆在眼前的掌心溫暖干燥,指間有金絲桐木的清香。

    謝及音問:“若是事不成,難道你要把他們都殺了?”

    “不殺無以敲山震虎。”

    “子昂曾與你出生入死,臨危相托,你真的舍得嗎?”

    裴望初聲音散漫道:“若說別人還有可能舍不得,單憑皇后娘娘這一聲聲子昂,屆時出了事,我第一個拿王瞻開刀。”

    謝及音微愣,啞然失笑,“你吃他的醋?”

    裴望初自身后擁住她,枕在她肩上問道:“不應該嗎?畢竟你險些要留在建康與他一起,將我拋棄在洛陽不顧。”

    還有當年他離開公主府后,將他的衣服賞給了王瞻,又是給他斟茶,又是給他整衣帶。

    裴望初握住她的手腕,拇指在她掌心里摩挲,柔聲嘆息:“殿下的手金尊玉貴,打人時也會疼,為了他,竟也值得你受這種委屈。”

    樁樁件件,他心里記得十分清楚,尋常提及總顯得小氣,今日好不容易有機會點她一點。

    “這是緩過勁兒了,要與我算總賬了,”謝及音又好氣又好笑,擰過他的耳朵,瞪他道,“你先把正事說清楚,王家的事,你到底有沒有留后手?難道真讓王旬暉和王瞻生死自負?”

    見她要怒,裴望初忙道:“留了留了,我給了王瞻一道詔旨,讓他帶三千鐵騎回太原,又請了膠東袁成鳴去支援他。”

    有兵,有士人聲望,此事也算十拿九穩。

    謝及音心里落地,面上神色稍緩,裴望初垂目望著她,指著自己被擰紅的耳朵道:“這是為了王瞻受的,更疼了。”

    又裝模作樣地擺起了狐貍尾巴,知道他是故意要惹她心疼,偏偏又管不住自己心軟。

    謝及音抬手輕揉他的耳朵,安撫他道:“那時我心里仍記掛著你的安危,哪有心思與王瞻談別的?他這人是謙謙君子,但做情郎實在是無趣,不及巽之討人喜歡。”

    這話說得好聽,但他貪得無厭,繃住了不言語,掌心里輕輕轉著一朵金絲桐木刨花。

    “這也不行呀?”謝及音無奈,讓他附耳過去,含住他的耳垂輕輕添了添,“這樣還疼嗎?”

    如細火漸燃,木刨花在掌中發出折斷的聲音。

    他本意不是如此,只是想多聽幾句,但是她愿意給,他自然要收。

    謝及音附耳與他低聲道:“那今晚我與你試一試那一頁好不好?只能試一次,不然……你若是還鬧脾氣,我也不理你了。”

    磨了她小半個月都不肯試的那一頁,如今仍被折角壓在枕下。

    此確意外之得,裴望初見好就收,“好,娘娘愿意抬愛,那我自然識相。”

    今夜安寢格外早,結實得要十幾個壯/漢才能抬動的楠木床竟也能被他折/騰出聲/響。

    幸而宮人都被遣遠了,謝及音面紅若飲醴,一面攀/著他不放,一面斥他動靜小一些。

    “我若是慢了,受折/磨的還是你,若只要動靜小一些,那倒好說……”

    驟然被凌空扶起,謝及音驚呼一聲,下意識扶住了床頭的木雕。

    裴望初低聲誘哄她:“松手。”

    她不肯松,怕會摔下去。可床頭木雕被掰著來回晃,聲音反而更大。

    最后關頭,裴望初本想像從前那樣弄在外面,謝及音低聲說道:“太醫署說,我的身體已經養得不錯了,若再過幾年,又不知是什么情形。”

    他的手搭在她脈上,但她此時脈搏太快,什么也切不出來。

    “阿音。”

    “嗯?”

    他很少這樣喚她,于他私心而言,這是一種僭越,其實他只想高高地捧著她。

    “這是件很辛苦的事,你若害怕,不要為任何人妥協,朝堂上的非議,我會替你擺平。”

    鬢發被薄汗沾在側臉上,謝及音抬手為他理至耳后。

    “人有想要的東西,必然也會為此感到害怕,你明白的,是不是?”

    她的指腹描過裴望初的眉宇,“生一個吧,我與你的孩子,我想好好待他。”

    長夜漫漫,明月皎皎,照進窗欞,金綃帳上銀光如浪,久久不息。

    次日又起得晚了,堆在書案上的折子已被批復,她隨意翻了翻,叫侍墨女官發還尚書臺。內侍送來幾張詔旨請她鈐印,或是官員調遣,或是敕令地方整肅風氣,皆與改稅有關。

    謝及音拿起玉璽,鈐在詔旨上,問內侍:“陛下被什么纏住了,怎么不自己過來?”

    內侍強忍著不去抹額上的汗,訕訕道:“圣上似乎今天心情不錯,正在宣室殿與三公論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