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待詔 第63節
謝及音叫識玉扶她起身,“您是長輩,我不受這禮,平身吧?!?/br> 送走了楊皇后,又迎來了崔夫人。 謝及音甩開崔縉后,崔縉在并州城門與守城衛起了爭執,恰巧被鄭君容碰見,當即將他抓回洛陽,暫關押在廷尉里。待謝及音也回到洛陽,除崔縉以外的崔家人被盡數釋放。 崔夫人知道謝及音不喜崔家,不敢有非分之求,只想請她饒崔縉的性命。 聽聞崔夫人能去廷尉見到崔縉,謝及音當即起身,鋪紙研墨,寫成一封和離書,交給了崔夫人。 “勞煩夫人給他傳個話,叫他在這和離書上簽字,或可免去一死,改為流刑?!?/br> 崔夫人不敢有二話,收了和離書后,徑直前往廷尉。 一連見了兩個長輩,謝及音坐得腰有些酸,回主院換了身舒服的常服,拆了發髻,趴在榻上休息,讓識玉給她捶一捶腰。 后來隱約睡著了,再睜眼時,卻見裴望初正坐在榻邊,寬袖束起,垂目給她揉腰。他的手勁兒比識玉大,手法也嫻熟,雙掌攏在腰間時,幾乎能將她圈住。 這一幕讓謝及音想起金綃帳中的場景,腰間的酸軟已消,繼而生出隱隱的熱。 裴望初抬目看向她,“還困嗎?” “不困了,只是迎來送往,有些疲憊,”謝及音翻了個身,仰面望著他道,“奇怪得很,明明你是新帝,這些世族無論說不說得上話,都只來找我,這是為何?” 裴望初目中含笑,“許是因為皇后娘娘心地良善,比我好說話?!?/br> “心地良善?我可從不曾有這種名聲,”謝及音打量著他,心中生出幾分懷疑,“該不會是你故意教他們來找我的吧?” 裴望初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圖什么?你不日就要離開洛陽,我日夜與你相伴尚嫌不足,又怎愿讓無關的人來攪擾你我?!?/br> 他的手沿著她腰間,一拃一拃往上數,心里記下一個數,又去量她的肩寬。 謝及音好奇,“你這是做什么?” 裴望初道:“在洛陽宮府庫里發現了幾匹成色不錯的水綃緞,這種料子質地清涼,想給殿下做成夏衣,所以先來量一量尺寸。建康熱得比洛陽早,早日做完,也好早日給你送過去?!?/br> 他倒是心細如塵,謝及音聞言,心中又軟幾分,遂將他邀到榻上來,靠在他懷中軟語安撫他:“我在建康已住過兩年,早已習慣那邊的氣候,你不必過于掛懷。倒是你,獨自留在洛陽,要照顧好自己,朝堂之事多聽諍臣之言,衣食起居也要多加珍重……我在建康會惦念你的?!?/br> 裴望初心中微嗤,嘴上說著惦念,心里還不是盼望著拋下他。 他想起方才撞見識玉在收拾行李,連殿下最喜歡的香爐都要帶上,大有一副再也不回來的架勢,心里十分不舒坦。 但他不會將這種情緒擺在臉上,只會暗中記在心里。 他的手沿著她全身走遍,記住了她各處的尺寸,方溫順地低聲道:“嗯,我聽殿下的,絕不讓你掛懷。” 他這副模樣,叫人既憐又愛。謝及音沒把持住,先越了界,兩人挑落床帳,在榻上廝混作一處,直到午后方歇。 白日胡鬧,實在是沒有規矩,偏偏是她先動的手,總不好去怪罪別人。 沐浴更衣后,謝及音望著鏡子猶帶春色的臉,暗暗告誡自己要凈心明性,不可再為美色所惑。繼而又嘆了口氣,心道,罷了,縱夙夜由他鬧,也不過幾日的光景,一切隨心意去吧。 裴望初抽身去了趟洛陽宮,謝端靜與楊皇后先后來謝恩。 剛剛沐過美人恩,裴望初難得有幾分好心情,對謝端靜道:“姑姑不必如此客氣,這都是嘉寧殿下的恩惠,她在洛陽不常與人來往,難得與姑姑交好,以后還望姑姑能常入宮陪她?!?/br> 謝端靜誠惶誠恐受了新帝這一聲“姑姑”,心中疑惑,卻片言不敢多問,匆匆謝恩退下。 至于楊皇后,她也是得了裴望初的允許后才登嘉寧公主府拜訪。裴望初對楊家人沒什么耐心,只淡聲道:“既然殿下給楊家指了明路,就照殿下的話去做,但是謝及姒與崔縉合謀算計殿下一事,不能就這么算了。勞煩你寫信給她,叫她即刻回洛陽,她若自己回來,尚有幾分體面,否則檻送洛陽,實在是不太好看?!?/br> 楊皇后顫顫應道:“是?!?/br> 裴望初前往后宮尚衣局,繡娘們正在給他登基大典上要穿的袞服收尾,見了他后紛紛跪地行禮。 裴望初召來尚衣局尚宮,將謝及音衣服的尺寸報給她。 “吾的袞服不必再費心,你親自帶人趕制皇后袞服,不可出差錯,不可走漏風聲。稍晚一些,尚書省的人會來交代具體事宜?!?/br> 尚宮對此事十分上心,謹聲應下。 二月二十二日,春雨如酥,濕潤草木,鄭君容趕回洛陽,未及沐浴更衣,先往公主府中見裴望初。 裴望初正在東廂房里獨自對弈,棋盤上,黑子已然連成一片,重重鎖住白子,只差最后一擊。 “你來得正好,”裴望初從棋簍中拈起一枚黑子,繞在指間,微微笑著對鄭君容道,“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請你幫忙?!?/br> 第71章 憐憫 裴望初將棋枰上的黑白子收起, 邀鄭君容重新對弈。 兩只燕子繞梁避雨,鄭君容抬頭看了一眼,一邊拎起袖子擦臉上的雨水, 一邊說道:“我從天授宮趕來,有人想趁宮主不在糾集生亂,我收到密報,已將其全部清除。這次的手段有些狠,鹿鳴山里應該能安分很長一段時間?!?/br> 裴望初問:“莫非是追隨前宮主的天師妖言惑眾, 想要叛教自立?” “宮主猜得不錯, ”鄭君容道,“他打著天授宮的幌子收私人供奉, 將這些錢拿去收買人心, 并承諾宮變事成后提拔追隨他的人,有些剛入教的小弟子不知事,聽信了他的話?!?/br> 裴望初依舊執黑子,落子在棋枰中心, 緩聲說道:“世道亂時, 天授宮應當出世庇佑黎民,如今新朝將立, 往后日子太平, 天授宮也該逐漸隱退了。” 鄭君容一時未能參透,“宮主的意思是……” “將天授宮從蜀地遷到洛陽, 并入欽天監,從此世上只有天授教,再無天授宮。” 裴望初望著停在梁下的兩只燕, 解釋道:“皇權若是失道,有御史臺諫言, 諫言不成,有陳勝吳廣之輩改天換地。但天授宮不同,它妄稱天授之名,蒙蔽眾生神志,若是有心翻云覆雨,能鬧得天下不得安寧。如今我一身兼任,尚可遏制它獨大,若哪天我死了,宮主之位落于他人之手,大魏必將起亂。” 鄭君容道:“宮主的話有道理,只是不該說死不死這種話,你馬上就是大魏的新皇,是要被稱萬歲的?!?/br> “萬歲么……”裴望初掩唇咳了兩聲,輕笑道,“照眼下這個情況,恐怕撐不到十年?!?/br> 鄭君容聞言皺眉,“怎么回事?莫非是因為從前服的那些丹藥?” 裴望初點點頭,“砂毒未解,積郁于心,有躁氣沖脈之癥,一動氣就會頭疼?!?/br> “那就別動氣,”鄭君容頗為不解,“你是上一任宮主的關門弟子,是天授宮的要術傳人,沒人比你更懂調養生息之道,這些癥狀為何不早日調理?” 裴望初道:“從前是因為未找到殿下,沒有心思調理,如今則是因為……殿下要走,想要離開洛陽?!?/br> 鄭君容微愣,“她好不容易才從姓崔的手中跑出來,這安定日子才過了幾天,為何又要走,你與殿下吵架了嗎?莫非是你不肯許她皇后之位,她生氣了?” 裴望初無奈地嘆了口氣,“所有人都這么猜,這惡名我擔下就罷了,偏偏惡果也只有我受著。我愿意將大魏玉璽與皇后鳳印都捧給她,可她不接?!?/br> 鄭君容更想不明白了。 他出身青樓,又曾做過駱夫人的相好,自詡最懂女人心,無非是寵愛與權勢,如今二者皆備,嘉寧公主為何會拒絕? 裴望初將謝及音的理由說給鄭君容聽,鄭君容聽完后默然許久,將落在地上的棋子拾起,緩緩說道:“原來殿下竟有這樣一顆玲瓏心,她看得深遠,想得長久,是為大魏好,也是為宮主好。從前是我低看了她?!?/br> 裴望初道:“有時候我倒寧可她別想得這么通透,且醉今朝有何不好?!?/br> “宮主既然已經答應殿下要放她離開,就只能自己想開些,別再為此耗神動氣,否則三年五年下去,未必等到殿下,你自己就先撐不住了?!编嵕輨袼馈?/br> “我想不開,從謙,”裴望初道,“我叫你來洛陽,正是為了在此事上幫我一把?!?/br> 鄭君容不解,“我能怎么幫?” 兩人邊聊邊落子,窗外微雨轉潺潺,檐下的雨滴落在窗欞上,碎玉般迸濺在棋子間。 黑玉棋子已于潤物細無聲間又成得勝之勢,裴望初抬手拭掉棋子上的水珠,緩緩說道: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琢磨殿下,我以為自己愛慕她就是看透了她,其實不然。世上的明珠美玉,未必只想待在匣中,亦想光照屋宇。殿下雖是纖纖女流,想要的卻從來不是被保護,她更喜歡去保護別人?!?/br> “她從前處境那樣艱難,費盡周折從謝黼手中保下我,非只因貪慕容色,她是可憐我,想保護我。從謙,你當年能出洛陽宮入公主府,也是因為殿下可憐你。后來胡人入關,她又可憐洛陽百姓,可憐謝及姒……許是因為她從前得到的愛憐太少,深知得不到庇護會有多難過,所以她會下意識想去保護別人?!?/br> 鄭君容對此將信將疑,他也是從被人欺凌的處境中長大的,他怎么沒有這種傾向?除了曾悉心待他的師兄裴望初外,他看旁人都宛如芻狗,生死與他無干。 “我一開始也不信會有人天生道心悲憫,但我反復試探過了,”裴望初又落一子,告訴鄭君容自己近日的所作所為,“……無論是王家、蕭元度,乃至于崔家、楊家,所有的無辜者,只要求到殿下面前,都能得她庇佑。這一點我做不到,從謙,你也做不到?!?/br> 鄭君容訝然,“難道殿下心中就沒有怨忿嗎?” “沒有。正如朱砂不改其赤,明月不改其清,她只記得要朗照四方。” 裴望初忽而一笑,頗有些自嘲的意味,“也正是因此,她想要離開我……她大概覺得,我已是大魏新帝,受人擁戴,不再需要她的庇護了?!?/br> 這句話在心中盤桓了許久,說出口時仍覺十分悵然。 他近來常夢從前,那時為了做戲給謝黼看,他常常跪在院中鵝卵石小徑上,殿下會偷偷塞給他兩片護膝,看到他膝上青紫積淤時,也會心疼得直嘆氣。 他在公主府中挨過的每一鞭子,殿下都記在心里,她曾為他抗爭過,為他落過淚,曾緊緊擁著他,乞求他活下去。 身在夢中的人總是不知好歹,如今他再想要這一切,卻是不能夠了。 “你不理解也沒關系,這是我與殿下的私事,我說與你聽,只是因為無人可訴,積在心里總不得解脫,”裴望初垂目一笑,“我找你來,是想讓你住到洛陽宮,為我煉制丹藥和五石散。” 鄭君容聽罷擰眉,“丹藥和五石散?前宮主死后,你不是已經戒了這些東西嗎,如今為何又提起來?你明知這些東西有多傷人。” 裴望初道:“世上傷人的東西太多了,我不過是兩權相害取其輕,你放心,我有分寸。” “你想以此逼殿下留在洛陽?”鄭君容嘆氣道,“你別忘了太成帝是怎么死的,殿下她一向不喜這些東西,若她知道你暗中服食,一怒之下反而與你斷絕情意該怎么辦?” 裴望初輕輕搖頭,“我就是打算讓她知道。我也在賭,賭她對我的情意會勝過她留下的負罪感,賭她會憐憫我。你若不肯幫我,我也能找別人,只是煉出的丹藥把握不好成分?!?/br> 鄭君容思忖許久,無奈問道:“宮主心意已決嗎?” “別無他法?!?/br> “那好吧,我聽令就是,”鄭君容看了眼案上亂作一團的棋局,嘆氣道,“嘉寧殿下落在你手里,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br> 于是鄭君容在洛陽宮中設煉丹房,架起煉丹爐,開始給裴望初煉服食的金丹和五石散。 他也曾勸裴望初以假亂真,意思意思就行,裴望初卻道:“以此種手段逼殿下已是下作,我不想再騙她,也承受不起一旦被她知道真相的后果。屆時恐非三五年,她怕是要一輩子都不理我了。” 鄭君容心中感慨,也不知是他天性如此還是丹藥影響,屬實是太過偏執。 二月二十四日,距離新帝登基只有兩天,一切行儀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著。 尚衣局內為皇后袞服晝夜忙碌,尚書省也因接了要同時立后的密詔而忙到頭滾地,洛陽城里流言四起,唯有嘉寧公主府中一片平靜,就連識玉也因忙著打點行裝而多日未出府邸。 謝及音閑來無事,學著用紅繩編了一些玉佩穗子,從中挑選出最周正的一個,打算送給裴望初。 識玉卷起門下的珠簾,嘟囔道:“新帝這幾日也不知在忙什么,已經兩天沒見人了,您馬上就要離開洛陽,難道他心中就沒有不舍?” 謝及音把玩著手中的穗子,“登基大典在即,他也有許多事要忙,放心,臨走之前,他肯定會來送一送?!?/br> 話是這么說,但她心中也隱約有失落。兩天以后,洛陽城里最熱鬧的日子,也是公主府里最空蕩的時候,只是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縱然咽淚裝歡,也不能叫他為難。 是夜,弦月初升,公主府中次第亮起燈盞。 裴望初走進主院時,謝及音正在廊下逗貓,見了他眼睛一亮,招手道:“七郎!” 仿佛一陣清朗的暖風拂過心上,裴望初心中一軟,走上前去。 “你是生病了嗎?怎么兩天不見,臉色這么差……” 謝及音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冷冰冰的,像一塊無瑕的涼玉,見他唇上也沒有血色,忍不住皺眉道:“莫不是這幾日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