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待詔 第46節(jié)
崔縉拔劍厲聲呵斥,“誰敢!” 禁軍一擁而上,與虎賁軍當(dāng)街打了起來,崔縉護在謝及音周圍,不讓衛(wèi)時通碰到她。兩人刀劍相撞,揚塵亂飛,謝及音端坐在肩輦上以袖掩鼻,靜靜觀察著局勢。 禁軍的數(shù)量遠(yuǎn)多于虎賁軍,衛(wèi)時通有備而來,虎賁軍漸漸不支,死傷一片。謝及音扶著肩輿的扶手,心中慶幸自己多考慮了一步,早早將玉璽和虎符先交給了識玉,如今最慘的下場,也不過是被人從肩輿上扯下去搜身。 崔縉提防不及,被衛(wèi)時通一腳踹在膝彎里,按在地上,其余虎賁軍見他被擒,也都漸漸束手。 有人要來拉扯謝及音,謝及音冷聲斥道:“滾開!本宮自己走?!?/br> 她施施然走下肩輿,肩輿被人亂翻一通,就連周遭的垂帷都扯了下來。 結(jié)果當(dāng)然什么都沒有,宗陵天師的目光落到了謝及音身上。謝及音冷嗤道:“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你要搜本宮的身,眼里可還有我大魏皇室?” 宗陵天師不為所動,“事急從權(quán),只能冒犯殿下了。” 他朝衛(wèi)時通一點頭,衛(wèi)時通將捆成一團的崔縉扔給手下人,走到謝及音身前,朝她一揖,“嘉寧公主,冒犯了。” 他的手尚未觸到謝及音的肩膀,忽聽一聲尖嘯,一支羽箭破空而來,直直釘入他的掌心,那巨大的沖力將他拽倒在地,疼得衛(wèi)時通握著手腕慘叫起來。 眾人驚懼望去,只見十幾丈外的土墻上,不知何時竟站著一個臉覆面具、身披鶴氅的男人。 青色的鶴氅被天風(fēng)吹得獵獵,而他立在墻上巋然不動,形如鶴立,仿佛從天而降的仙人。 墻下侍立著兩個眉清目秀的道童,一人為他執(zhí)塵尾,一人為他續(xù)箭。 那仙人接過箭,再次舉起手中的龍舌弓,搭在弦上,緩緩瞄準(zhǔn)了宗陵天師的方向。 宗陵天師目眥欲裂,“你敢——” 話音既落,箭弦一松,長箭抵喉而來。 第51章 論道 箭矢穿喉, 血濺泥沙,馬蹄驚飛。 宗陵天師從馬上摔下時,仍雙目圓睜, 不可置信地望向裴望初的方向。 他不會認(rèn)錯的,他教了十二年的徒弟,任他改頭換面,也不會認(rèn)錯??伤降渍J(rèn)錯了……簪纓世家,高門貴胄, 竟能養(yǎng)出如此狠厲的東西…… 他不甘心……他馬上就能找到玉璽, 馬上就能得到整個大魏,他不甘心…… 宗陵天師的目光一點點渙散, 他已感受不到疼痛, 唯有喉間的悶窒感讓他的視線變得愈發(fā)模糊。他想抓起身旁的拂塵,手指卻動彈不了。 天授宮座下第一天師,殞落得如此突然且荒唐。 數(shù)丈之外的裴望初緩緩放下手中的龍舌弓,廣袖垂下, 遮住了他微微發(fā)顫的手。 他對執(zhí)塵尾的道童說道:“傳信回天授宮……師父他欲搶奪大魏玉璽, 為衛(wèi)氏所忌,射殺于街市。他的尸骨將送回天授宮安置?!?/br> 道童領(lǐng)命而去, 裴望初將龍舌弓拋給持箭的小道童, 說:“你也先走。” 當(dāng)街只剩下他一人,因天師之死和衛(wèi)時通重傷而集體呆滯的禁軍終于醒悟, 拔劍朝裴望初殺來。 殺氣成風(fēng),掀起鶴氅獵獵如飛,裴望初仍立在墻頭未動, 目光越過禁軍,落在他們身后的謝及音身上。 謝及音正蹲在地上解崔縉身上的繩子, 冪籬被棄擲一旁,因抽不動繩結(jié)而眉心緊蹙。 殿下的頭發(fā)又長回來了。裴望初心想。 刀劍下落之際,忽聞身后一陣馬蹄聲,王瞻帶人趕了過來,挑開禁軍的武器,將他們團團圍住,高聲道:“妖道謀害天子,禍亂朝綱,今已伏誅!衛(wèi)時通助紂為孽,亦當(dāng)論罪!仍有不服者,就地格殺!” 群龍無首的禁軍被繳了械,王瞻下馬,朝裴望初一揖,“先生無礙吧?” 裴望初將變聲葉抵到舌根處,再開口時,已全然聽不出本來的聲音,“多謝王公子,我沒事?!?/br> 王瞻派人將崔縉身上的繩子解開,撿起落在地上的冪籬,仔細(xì)擦干凈上面的灰塵,呈遞給謝及音。謝及音沖他一笑,道了謝,接過冪籬后戴上。 隔著一層煙霧般的薄紗,謝及音的目光落在戴著面具的裴望初身上。這人給她的感覺十分奇怪,明明覆著面,卻總讓她疑心他在盯著她看。 謝及音低聲問王瞻:“這位是誰?” 王瞻道:“是天授宮的人,父親請來對付宗陵天師的先生。” “怎么對付,斗法么?”謝及音仗著有冪籬遮掩,肆無忌憚地打量那人,“難道天授宮里養(yǎng)的全是這種神眉鬼道的江湖騙子嗎?” 裴望初也聽見了這話,頗有些無奈地垂下眼。 王瞻為兩人打圓場,對謝及音道:“我與先生清談過幾場,先生確實悟道高深,此番又為弼清朝政而來,還請殿下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為難先生?!?/br> 只是王瞻也沒想到,他會采用如此簡單粗暴的法子,直接當(dāng)場射殺宗陵天師。 裴望初面上謙恭,然而心里并不領(lǐng)王瞻的情,頗有些尖刻地想道:果然人死如燈滅,如今他在殿下面前,竟要借王瞻的幾分薄面。王瞻與殿下的關(guān)系,何時竟變得如此親近了? 崔縉扯掉了身上的繩子,爬起來要拔劍殺了衛(wèi)時通,王瞻攔下了他,命人將重傷昏迷的衛(wèi)時通送回衛(wèi)家。 “崔駙馬稍安勿躁,還不到動手的時候,”王瞻道,“一切有陛下處置,咱們不要擅作主張?!?/br> 崔縉仍有不虞,謝及音道:“別鬧了,本宮累了,回府。” 崔縉這才扔下手中的劍,過來關(guān)心她有沒有磕碰,謝及音轉(zhuǎn)身坐進肩輿里,命人起轎,撥開冪籬的薄紗對王瞻道:“今日多謝王六郎解圍,改日本宮設(shè)宴答謝,你可一定要賞光?!?/br> 王瞻垂首作揖道:“殿下有請,卻之不恭。” 謝及音一笑,松手放下冪籬,肩輿在崔縉的護送下,悠悠迢迢地遠(yuǎn)去了,再未看裴望初一眼。 收拾完雀華街這場亂子,王瞻問裴望初接下來有何打算。 裴望初如今假稱為袁琤,自稱是天授宮派到洛陽來清剿教派敗類的天師。他讓那兩千騎兵扮作販馬商人混進洛陽城,自己則帶著兩個小道童,找到了王鉉門上。 其實他本不急著殺宗陵天師,畢竟還有陳年舊事未曾找他對質(zhì)。但是旁觀他要對嘉寧公主動手時,裴望初實在沒能克制住心中的殺意。 少了個證人,有些可惜。裴望初看著地上那灘尚未干涸的血跡,心道:罷了,就當(dāng)自己一盡十二年的孝意,助他這好師父擺脫紅塵勞苦,早日得道成仙。 見他沉默不語,王瞻邀請他一同回王家,“父親已在家中備下酒席,為袁先生慶功,袁先生若不棄,可在家中小住。我王家雖簡樸,必能令先生賓至如歸。” “還不到慶功的時候,衛(wèi)三郎抬回去,衛(wèi)炳不可能無動于衷,他有所動作,我們也要有所準(zhǔn)備,”裴望初想了想,說道,“我要入宮去見陛下。” “現(xiàn)在?” “衛(wèi)炳可不會等你吃完飯?!?/br> “那我護送先生?!?/br> 王瞻送裴望初入宮,路上,裴望初教他該如何處理宗陵天師的事情。 “他既因盛名而立,那便毀他名聲。衛(wèi)貴妃于去年十月懷胎,十一月,她宮里有個叫韓敘的年輕太監(jiān)失蹤,那韓敘不是太監(jiān),而是天授宮的門徒,衛(wèi)貴妃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今上的,是韓敘的?!?/br> 王瞻一愣,“你說衛(wèi)貴妃混淆皇室血脈?!” 裴望初淡聲繼續(xù)道:“不僅如此,為了保證生下太子,宗陵天師以設(shè)壇作法為名,偷偷在外面找了許多與衛(wèi)貴妃產(chǎn)期相近的孕婦,若衛(wèi)貴妃生不出太子,她們中必然有人生出‘太子’。之后,為了保住秘密,宗陵天師將這些女人和嬰兒坑殺在西山下,你帶人去挖,現(xiàn)在還能挖出尸首?!?/br> 王瞻聞言倒吸了一口冷氣,“天下竟有如此荒唐殘忍之事!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裴望初笑了笑,“自然是為了神機妙算,得人敬服。” 這不是宗陵天師第一次做這種事了。二十年前河?xùn)|裴氏與皇族蕭氏易子撫養(yǎng)、謝黼先中毒后解毒,樁樁件件,都有宗陵天師在其中裝神弄鬼,以顯示自己天授的神通,得到狂熱的信任和追隨。 騙到最后,連他們自己都信了。 對于玄虛之道,王瞻本也深信不疑,他也曾癡迷過天授宮的堪輿之術(shù)與風(fēng)水之學(xué)。驟然得知此事,嫉惡之余又有些迷茫。 他有些猶豫地問裴望初:“宗陵天師乃是天授宮座下第一天師,若連他所卜的卦象都是招搖撞騙,那其他人……” 裴望初知道他在疑惑什么,解釋道:“人世之道與鬼神之道異,人世所求財勢、氣運、子嗣,非為鬼神之道所容,正所謂‘道可道,非常道’。然道必然存在,化清為天、化濁為地,使得天行有常、四時有序,故堪輿風(fēng)水、八卦六十四象皆有依憑,只是能從中窺得的畢竟有限,老莊之流尚且懵懂,何況我輩?” 短短數(shù)言,王瞻心中恍然,朝裴望初拱手,十分欽佩道:“袁先生高見,是我著相了?!?/br> “我只有一句話,”裴望初抿了抿舌底的變聲葉,覺得自己再說下去就快要把葉子嚼爛了,“凡解卦算命,似妖近神者為騙。” “似妖近神為騙……”王瞻琢磨了一番,點頭道,“學(xué)生受教?!?/br> 眼見著到了宮門,裴望初突然又對他道:“還有一句要叮囑王公子?!?/br> 王瞻以為他又有什么重要指點,謙遜一揖:“請先生指教?!?/br> 卻聽裴望初道:“觀王公子面相,適合早婚,王公子年已弱冠,應(yīng)當(dāng)早日娶妻成家?!?/br> 王瞻微愣,“娶妻……成家?” 裴望初點點頭,“嗯,越早越好?!?/br> 王瞻不解其中深意,裴望初也沒有解釋的打算。兩人行到德陽宮門前,裴望初對王瞻道:“我自己去見陛下就可以,王公子早些將宗陵天師的案子查清,便能早日撫鎮(zhèn)人心?!?/br> 王瞻覺得有理,同他告辭后轉(zhuǎn)身離去。 衛(wèi)時通被抬回衛(wèi)家時仍昏迷不醒,他右手的整個手掌都被箭矢穿爛,嚇得衛(wèi)夫人當(dāng)場暈厥,謝及姒見了也嚇得臉色慘白,呆立在當(dāng)場。 能主事的人都不在府中,管家去請來幕僚符桓,符桓見了衛(wèi)時通后還算冷靜,一邊派人去請洛陽城里最好的幾位外傷大夫,一邊派快馬去告知衛(wèi)炳,又讓人將被嚇壞了的女眷扶進內(nèi)室。 謝及姒正在屋里心神不寧,坐立不安,忽聽有人推門,她一抬頭,見符桓神態(tài)悠閑地走進她的臥房,連她身邊的婢女都不避諱。 謝及姒臉色唰然一白,渾身顫抖,撈起博古架上的花瓶就往他身上砸。 “滾出去!” 符桓側(cè)身一閃,花瓶碎在地上,他絲毫不顧及有人,上前嵌住謝及姒的雙手,將她壓在床上,冷笑睨著她:“公主殿下好高的聲調(diào),是想將駙馬喊醒,進來好好瞧一瞧你我嗎?” “瘋子……你個瘋子!”謝及姒對他又踢又打,奈何力氣太小,推不動他。 侍女召兒也被嚇懵了,正要跑出去喊人,卻聽符桓在身后幽幽道:“你家殿下早在新婚夜就已失身于我,你去喊人來,公主殿下以后還有臉活著嗎?” 謝及姒的聲音里帶了哭腔,卻是沖召兒:“別喊人……別喊……” 符桓滿意地笑了笑,“讓她出去守著,好不好?” 召兒臉色慘白地守在屋子外,心中因震驚而一片茫然。內(nèi)室里安靜了好一會兒,接著又響起了帶著啜泣的嗚咽聲,許久未曾停息。 謝及姒望著帳頂落淚,掌中的錦被攥成一團,又被人強行揉開。 她想起了剛搬到衛(wèi)家的那一晚,衛(wèi)時通爛醉如泥,倒在隔間的榻上不省人事,符桓就像今日這樣闖進來,將她拖到了床上。 得勢后的衛(wèi)家連婢女都十分囂張,只當(dāng)她是受了衛(wèi)時通的欺負(fù),對那動靜置之不理。 “公主真是貴人多忘事,您是天上仙女,隨便就能碾死一群螻蟻,大概沒料到,螻蟻也有翻身的一天,是不是?” 這是那日符桓對她說的話,他還說,只要她一日不能為自己曾經(jīng)的所作所為悔罪,他便一日不會放過她。 “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還沒有想起來嗎?” 符桓欺在她身上,見那梨花帶雨又憤恨難抑的花容實在是惹人憐愛,輕佻地拍了怕她的臉,“我提醒您一句吧,今上潛邸汝陽時,謝府有個投了井的婢女,是不是?” 投了井的婢女……謝及姒目露迷茫,倏爾又閃過一點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