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鬢邊待詔 第44節

    崔元振擲筆飲枇霜,墨干時,已沒了氣息。

    是夜,崔府中傳出痛哭,崔縉一進門便跌倒在地,伏在崔元振的尸體上泣不成聲。

    就連謝及音也聽聞了此事,派岑墨前去打探,岑墨打聽得清楚,將那《罪己書》上的話,一句一句背給謝及音聽。

    謝及音聽后深深蹙眉,她雖是深居不涉政的公主,也知此事嚴重。

    “父皇這是怎么了?從前他為汝陽郡守時,仁愛下士,厚待子民,所以才得崔、王兩氏相助,愿共他掃清弊政,如今竟也作出這般荒唐事。”

    岑墨為公主府中護衛中尉,但也常常關心朝堂事,一向寡言少語的他,難得向謝及音解釋起如今朝堂上的形勢。

    “如今的大魏內疑外亂,陛下寵信天授宮方士,任由夷陵衛氏把持朝政,外有河東蕭氏余孽、西州馬璒稱王、南晉虎視眈眈。今日崔元振一死,必致人心動蕩,畢竟今上連護他登基的崔家都容不下,別人也會暗自尋思,自己能活到幾時。”

    謝及音屈指輕叩在梨花木桌面上,良久,嘆息道:“覆巢之下無完卵,亂世何處得安隅……咱們也該早做準備才是。”

    第49章 風起

    太成二年四月十六, 佑寧公主謝及姒與衛家三郎衛時通完婚,那日寶馬香車塞路,錦繡鋪陳十里, 在洛陽城中造就了一場空前的熱鬧。

    那天恰巧也是崔元振的三七祭日,他的尸骨已葬回博陵,但崔縉堅持要為他完禮。他帶著洛陽城里的族中小輩,身披白麻,高舉靈幡, 自崔府往博陵的方向沿路哭拜, 正與謝及姒迎親隊伍里的開路儀仗撞在一起。

    尋常小民若敢來鬧佑寧公主的婚,可直接著禁軍抓捕。可崔縉如今復位散騎常侍、虎賁校尉, 襲崔氏家主之位, 祭拜的又是為國而死的大司空,禁軍一時拿不定主意。

    衛時通不肯咽這口氣,謝及姒卻破天荒忍了下來,叫召兒上前勸和。召兒對衛時通道:“公主殿下說, 崔司空也算為國捐軀, 紅事讓白事是正禮,愿駙馬爺以寬仁相待, 替殿下祭拜一番。”

    衛時通聞言冷笑, 一甩馬鞭,說道:“你們殿下真是好性兒, 怎么不掀了蓋頭,親自下轎祭拜?”

    謝及姒聽了這話,氣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衛家人個個都是笑面虎, 宮里的衛夫人升了貴妃后,對她和母后的態度一日比一日跋扈。剛訂親時衛時通待她如珠玉, 如今尚未過門,已隱有睥睨之態。

    若是依謝及姒從前的性子,必不會忍,寧可就此掀了蓋頭打轉回宮,找父皇母后哭訴一番,將這婚約砸了。可昨日楊皇后才剛淚眼婆娑地教誨過她,如今太成帝沉迷服丹修道,她們母女的寵愛大不如前,叫她婚后不可像從前那般任性。

    于是謝及姒只好忍下這口氣,聽憑衛時通與崔縉在前面鬧,自顧自閉目養神,心中開解道:兩位世家郎君為她當街怒目,傳開了,也是一樁風流雅事。

    后來是同往迎親的衛家幕僚勸住了衛時通。此人姓符,名符桓,是衛炳親自請出世的名士,極得衛炳倚重。他的話如同衛炳的話,衛時通要給幾分面子。

    崔夫人派的人也趕來解圍,兩邊都有了掣肘,沒有鬧出大亂子。最終是衛時通給崔縉讓了禮,但崔衛兩家的梁子又結深了一層。

    六月底,衛貴妃誕下皇子,宗陵天師卜其有九州共主之相,太成帝大喜,為之取名“臨”,并封為太子。

    過了六月,大魏的風聲一天緊似一天。

    河東郡小亂不斷,流民成匪,自稱黃眉軍,挨家挨戶劫掠男丁入伙,從者免于滋擾,不從者滿戶屠殺。西州馬璒已攻下大魏十城,連成一片虎視眈眈的傾軋之勢,不日更將東向,直逼洛陽。

    衛貴妃與宗陵天師在宮中閉塞太成帝的耳目,衛炳及族中子弟在朝堂上遮天蔽日,竟敢代為下詔,要王鉉親率五千騎兵,趕往河東郡剿平黃眉軍。

    五千騎兵,不過黃眉軍數量的十分之一。

    王鉉請派更多兵力,那衛炳說道:“王司馬戎馬半生,平河東必勢如破竹,不必自謙。洛陽王城需要守衛,不止東邊的黃眉軍,還有西邊的馬璒、南面的南晉呢,若將軍隊都交予王司馬帶走,且不說空了洛陽城,萬一王司馬生出些其他心思……”

    一向冷靜的王鉉也聞言暴怒,“既然疑我不忠,何必請我出兵,不如另請高明!”

    衛炳笑道:“只是防患于未然而已,還望司馬體諒,莫要做恃功自傲之事。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您手里的軍隊,說到底還是陛下的軍隊。”

    王鉉無奈,只得領命點兵,歸家時,下人通傳崔縉前來拜訪,正在后門下馬。

    王鉉在小書房里會見了他,望著崔縉與崔元振有三分相似的面容,想起不久之前還與崔元振在此暢談,頗有些故人不再的唏噓。

    崔縉見狀輕嗤道:“我爹雖死的不值,好歹是死于圣命,王伯父難道想比我爹死得還窩囊,死于狐假虎威的衛氏手里嗎?王崔兩家為今上打天下時,衛家不過是跟在后面撿殘渣的走狗,如今反倒騎到咱們頭上來了,王伯父,打算忍下這口氣嗎?”

    王鉉嘆氣道:“今上在位,他愿意寵信衛氏,你我能如何?”

    崔縉道:“此天不仁,自然反了這天!”

    王鉉一時不語,崔縉冷笑道:“您能猶豫的時間不多了,陛下已經連曠一旬的朝會,可能是身體抱恙,衛貴妃生的崽子已經被封為太子,若是陛下有個三長兩短,衛氏或挾太子登基,或廢之而自立,你我兩家必然會步裴氏的后塵,闔族無活路。”

    “你的意思,我明白,”王鉉伸手示意他噤聲,“但賢侄也要明白,越臨大事,越不能急,越要謹慎思之。”

    崔縉心頭一動,“如此說來,王伯父是答應了?”

    王鉉輕輕點頭,揮袖道:“不過我想的是借力打力,咱們做那壁上觀的得利漁翁。”

    王鉉告訴崔縉,既然馬璒和黃眉軍都想打來洛陽,那就讓他們來,借他們的手鏟除衛氏,然后趁幾方打的筋疲力竭,再率軍包抄回洛陽,將剩下的勢力剿滅干凈。屆時,就只剩下王崔兩族的人。

    崔縉十分敏銳,當即表態道:“若謀得大事,小侄愿奉王伯父為主君!”

    “這些事成后再說,”王鉉并未拒絕,笑道,“賢侄手里握著虎賁軍,不知能不能入宮見陛下,將另一半虎符拿出來?”

    崔縉略一思忖后說道:“此事小侄恐怕不行,但有一個人可以試試。”

    “誰?”

    “嘉寧公主。”

    謝及音仍深居府中,外面的事情都交給岑墨去做,讓他暗中將地契、田契等換成金銀,在別院里屯積車馬與糧食,并提前派人在建康城中買好宅子,準備著一旦洛陽出事,就舉家遷往建康居住。

    公主府里勞她掛心的人不多,但謝及音依然為此煩憂,識玉開解她,謝及音搖頭嘆息道:“我非憂身。我貴為公主,有銀錢府衛,當然能避禍遠走,可這些世居洛陽的百姓該怎么辦,若有戰亂,則碾散如浮塵。”

    識玉道:“洛陽王城尚如此,其他地方的百姓只會更慘。聽說西邊的那些胡人殺人如麻,無惡不作……唉,亂世人命賤如草,能顧得自身周全已是不易,還請殿下寬心為上。”

    正說著,鄭君容也前來辭行。

    他向謝及音行大禮,叩首道:“我本應留在殿下身邊當牛做馬,無奈天授宮有召,若是殿下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便留下,若于殿下無甚用處,還請準我離去。”

    看見他,謝及音就想起了生死不明的裴望初。她望著鄭君容半晌不語,就在鄭君容以為她會拒絕時,謝及音輕嘆了一口氣,開口道:“你去吧,本宮會向內侍監說你病故,多事之秋,他們想必也不會細究。但本宮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殿下請吩咐。”

    阿貍跳到謝及音腿上,用腦袋蹭了蹭她的手。這只白貓已經完全長大了,長毛抖擻,像一只漂亮又威風的小獅子,然而性情十分溫順,常常黏在她身邊。

    謝及音垂目撫著阿貍,慢慢對鄭君容道:“裴七郎到底是生是死,你不愿說,我也不逼你,但我想讓你往亂葬崗去一趟,那具尸首肯定找不到了,請你就近取一捧土,為他立個衣冠冢。”

    鄭君容一愣,“衣冠冢?”

    謝及音點點頭,“他若沒死,自然是好,我只怕他死了,陰曹地府里,一點香火都沒有,豈不可憐?”

    想起三天前還給自己飛鴿傳書的裴師兄,鄭君容頗有些無語,面上不動聲色,應下了謝及音的請求,“請殿下放心,師兄若泉下有知,必會感念殿下恩情。”

    謝及音嗯了一聲,“你去吧。”

    鄭君容走了,柳梅居的郎倌也都遣散了,崔縉自崔元振死后便常常夜不歸宿,公主府里又恢復了去年今日的冷清,秋風一吹,滿地海棠果無人來掃。

    識玉為謝及音綰發時,感慨她的頭發總算又長至腰間,謝及音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對識玉說道:“近來,我常常感覺自己做了一場大夢,仿佛過往這一年的事從未發生過……識玉,你說會不會真是如此,裴七郎與裴家人一起死在刑場上,這一切只是我的譫妄,就像莊周夢蝶,鏡花水月一般。”

    她伸手去碰那面金銅鏡。

    “殿下不要胡思亂想,若一切都是假的,您又怎會變成今日的樣子,”識玉安撫她道,“您的性情比往年開朗了不少,話也多了,皆因裴七郎之故,這是好事。”

    “好事嗎?”謝及音垂目笑了笑,“可他好狠的心,是生是死也不給我遞個信,叫人心里總是放不下。”

    識玉覺得裴七郎大概是死了,否則那廷尉的鐵枷該如何解釋?但她不忍致謝及音傷心,知她近來掛懷的事多,便一味地寬慰她,“說不定裴七郎是故意這樣,不給您消息,好叫您心里時時牽掛著,一時也忘不了他。聽說男人多少都有些壞心思,怕是裴七郎也不能免俗。”

    謝及音認真思索了一番這種可能性,笑了笑,“裴七郎是這世上最不落俗的郎君,又怎會如你說的這般,耍小孩子脾氣。”

    午后,嘉寧公主府中迎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佑寧公主謝及姒。

    她與衛時通成婚已近半年,婚后的日子與她曾經的想象有天壤之別。衛時通不愿在她的公主府中居住,常以回衛家為由眠花宿柳,背著謝及姒養了許多外室。

    為了看住衛時通,謝及姒同意從她的公主府搬到衛家去住,可衛家這潭水太臟太深,個個都是人精,謝及姒在一眾妯娌、嬸婆身上吃了不少虧,更有那姓符的幕僚不知廉恥,膽敢——

    每每想起那人,謝及姒心里就充滿了被侮辱的恨意,恨不能將他和衛時通一起千刀萬剮,剁碎了喂狗。

    但她今日來尋謝及音,并非為了此事,而是為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這件事擾的她兩天沒睡好覺,盛妝也蓋不住憔悴的面容。她再也無心挑剔謝及音府上的茶水不好,接過茶時反道了聲謝,著實讓謝及音和識玉都吃了一驚。

    “我今日來找皇姊,是為了一件大事,”謝及姒端著茶碗,小聲說道,“前幾日我夜里睡不著,在衛府里散心,撞見宮里那位宗陵天師夜訪衛府。聽說父皇的身體近來越發不好了,這一個月里只臨了兩次朝會,其余時候都讓衛炳監國。我聽見衛炳與宗陵天師商量,要害死父皇,讓衛貴妃挾那尚在襁褓里的小太子登基!皇姊……這可如何是好?”

    謝及音先驚后疑,“此話你為何不進宮告訴父皇,與我說有何用?”

    謝及姒道:“你是蠢么?我一個姓謝的公主,他衛家防我跟防賊似的,怎么肯放我入宮?崔駙馬手里掌著虎賁軍,有護衛宮廷的職責,此事當然是你去更合適。”

    她對謝及音囂張慣了,話音落地又有些后悔,不情不愿地勸她道:“那可是咱們的父皇,他若是出事,叫你我從此依靠誰去,外姓的駙馬么?到時只怕那小太子也要改姓衛了!”

    外面的事,謝及音聽說了不少,衛氏如此囂張,也有太成帝縱容之故。她不緊不慢地對謝及姒道:“若我入宮將衛家意圖謀害之事告訴父皇,你覺得父皇會信我,還是會信生了太子的衛貴妃?萬一再將你和皇后娘娘牽扯進來,之后衛家會放過你嗎?”

    “我……”謝及姒一時語塞。她倒是沒想這么多,只是心里著急,又無人可依,便急匆匆地跑來了。

    “那怎么辦?”謝及姒心中懊惱,“難道就任他們胡作非為,害死父皇嗎?唉,若我有個皇兄該多好!”

    謝及音半晌不言,待她抱怨夠了,方道:“你若想在衛府活下去,以后對此事只作不知,你若不甘心,現在便坐著我的車轎入宮,去告訴父皇這些話,說不定他真會信上幾分。你肯去么?”

    謝及姒想起衛時通那張陰沉的臉,遲遲不敢答應。

    謝及音見狀道:“那你請回吧,不要再過問此事。”

    “那……皇姊會救父皇嗎?”謝及姒問她。

    謝及音不言,但是也沒有拒絕。這讓謝及姒心中生出一點希望。她囁嚅許久,頗有些局促地匆匆朝她行了個禮。

    這可真是破天荒頭一回。

    謝及姒行完禮后轉身就走,忽而又折回來,對她道:“我突然想起來,去年皇姊也是這個時候出面救的裴七郎,想問問皇姊,今日與昨日是否出于同一種心境?”

    謝及音抬眼看她,“你問這個做什么?”

    “好奇,”謝及姒道,“我與皇姊一同長大,竟然從未了解過你。”

    第50章 虎符

    太成二年春, yin雨落蜀道,蜀道更難攀。

    裴望初離了洛陽后,快馬疾馳向西南入蜀, 披著蓑衣斗笠攀上鹿鳴山。在藹藹云霧、層層松杉的盡頭,聳立著傳聞中一百多年前仙人建成的天授宮宮觀。

    到達宮觀時,他已是渾身泥濘,唯有手腕上纏著層層油布,護著那一縷發絲不被雨水打濕。

    裴望初三歲入天授宮, 五歲能誦經、七歲曉陰陽、十歲通堪輿, 十五歲時,已在三十二位祭酒中排第六, 頭頂上只有一位宮主、八位天師、五位祭酒。他的聰敏靈透令人驚嘆, 他的授道天師宗陵天師與宮主都十分溺愛他。

    然而大聰敏往往也意味著大叛逆。十五歲那年,因卦象昭示裴家將有大劫,裴望初為了給裴家改命,不惜自逐出天授宮, 也因此發生了后來的種種機緣。

    然而無人知曉, 這只是明面上的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 他發覺天授宮從頭至尾都是一場騙局。

    從來沒有什么仙人奇觀, 這條狹如羊腸的山路、這座巍峨聳立的宮觀,底下埋藏著近萬人的尸骨, 他們曾一磚一瓦壘起這座因私欲和怯懦而生的宮觀,又用自己的尸骨將它墊高,高到令世人叩首仰望的地方。

    裴望初曾如此厭惡這個虛偽的地方, 然而這卻是他觸手可得的捷徑。冒雨一步步踏進宮觀的青石路時,裴望初心中自嘲, 原來他可以比這天授宮更虛偽。

    他低下頭顱,斂起傲骨,跪在宮主天授真人座下,悔過自己年少時犯下的錯事,請求他為自己續五符、點命燈、贈玄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