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待詔 第33節
鄭君容奉上一枚玉佩,是從裴望初房間里找到的,質地溫潤的青玉,角上刻著一個“巽”字。 謝及音認識這枚玉佩,她的思緒瞬間溯至六年前。謝家桃花宴上,裴望初遺落在樹下被她撿起的就是這枚玉佩。 她欲伸手去借,對上鄭君容希冀的目光,心中冷靜了幾分。她許久不言,直到鄭君容捧著玉佩的手微微發顫時,才緩緩開口,對他道:“先擱下吧,本宮會考慮一下。” 第36章 畫餅 謝及音召了許多柳梅居的郎倌在府中, 晝夜貪歡逐樂,縱情飲酒。嘉寧公主府一改往昔冷清,只聽得笙歌聒耳, 眼見錦繡盈眸,那有傷風化的歡鬧聲一直傳出公主府去很遠。 崔縉下值回府,被這動靜吵得頭疼心恨,他前往主院欲勸誡謝及音,不料弗一入院就被一陣香風撞入懷中。 那男子以紅綢蒙眼, 披頭散發, 如今尚是冬日天寒,他卻只穿一件單衣寬袍, 隱約可見衣下風光。他大概是喝多了, 抱著崔縉不撒手,柔聲道:“抓到殿下了,奴要冷死了,想好好與殿下暖一暖。” 院中傳來竊笑聲, 另有十幾個同樣裝束的男郎倌在看笑話, 謝及音披著大紅披風站在臺階之上,見此, 亦忍俊不禁。 崔縉心中怒氣更勝, 抬腿踹了那蒙眼男子一個窩心腳,將人踹出三步遠, 冷聲道:“真是放肆得沒了邊兒!” 被踹的郎倌哎呦喊疼,扯下眼前紅綢,看清崔縉的裝束, 不由得一愣,又見謝及音變冷的神色, 知他就是崔駙馬,捂著胸口不敢說話。 謝及音走下臺階,冷聲道:“本宮的府邸,究竟誰在放肆?” 崔縉三兩步走到她面前,耐著性子低聲勸她,“這是你的公主府,我敬著你,你也要給我留些臉面。你召這些不干不凈的東西在府中聒噪,是嫌自己的名聲好聽,還是嫌陛下待你太好,要御史臺參你德行不修?” “名聲?”謝及音輕嗤,抬目與他對視。 她的眸色也比常人淺一些,陽光下像深棕色的琥珀,剔透而平靜,鎖住落在她眼中的影子。 崔縉緩緩移開了目光,落在她身后梅花枝那將開未開的花苞上。 只聽她輕笑道:“本宮有什么名聲,惡毒善妒,不祥之兆,荒yin無度?本宮已經不在乎了,駙馬若擔心被牽連,就該離本宮遠一些,反正你們男人都是一個德行,口蜜腹劍,三心二意,令人生厭。” 崔縉道:“從前的事既往不咎,只要你我以后——” “既往不咎?”謝及音打斷了他,“你,阿姒,還有那該千刀萬剮的裴七郎,你們一個個都當本宮是什么?打了一巴掌給顆糖就能忘了疼的小孩嗎?既往不咎……” 謝及音咬牙切齒道:“本宮恨不能將你們都五馬分尸。” 她甩身就走,柳梅居的郎倌們見她不待見駙馬,愈發肆無忌憚,彈琴的彈琴、唱曲的唱曲,好不熱鬧。 崔縉心中一陣涼過一陣,他本以為沒了裴七郎,便能與謝及音重修舊好,沒想到她心中怨氣竟然這樣重,寧肯不愛惜自己,也不讓他好過。 他回到棲云院,心中正氣悶又無奈,卻見識玉悄悄走進院里來。 崔縉心中生出幾分期許,“你不在殿下身邊侍奉,來這兒做什么,莫非是殿下要你來的?” “殿下她如今正在氣頭上,奴婢是悄悄來的,還望駙馬寬空大量,莫要生殿下的氣,冷了夫妻情分。” 識玉用沾了辣椒水的袖子擦眼眶,在心中反復排演謝及音交代她的話。 崔縉果然問她:“她在氣頭上?她任性恣睢,自在得很,有何氣可生?” 識玉紅著眼眶啜泣道:“奴婢在殿下身邊服侍許多年,明白殿下心里的苦悶,她從前待您好,后來又待裴七郎好,不過是想要個知冷知熱、真心敬她的人,可你們都……殿下她是被背叛怕了,您好歹是為了佑寧殿下,可那姜昭又是什么身份,裴七郎竟如此有眼無珠,殿下怎能不氣?” 識玉嘆了口氣,接著說道:“殿下從前待他多好,如今心里就多恨他,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奈何裴七郎落在陛下手中,殿下一腔怒火無處可泄,只能折騰自己,自甘墮落,就連駙馬您今日也是受裴七郎牽連……唉,本來殿下都打算與您重修舊好了,都怪裴七郎!” “你說她想與我重修舊好?”崔縉驚訝地站起來,走到識玉面前,“此話可是真的?” “您與殿下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情意,殿下一向心軟,您也知道,”識玉感慨道,“您陪她守歲,又與她一同入宮參加正旦盛會,您的心意,殿下都記在心里呢。她上元節前還問奴婢是不是薄待了您,說等過了上元節,也該給您個臺階下了,不巧卻遇上這事。如今殿下心里只顧著恨裴七郎,哪還有這個心情。” 她說得真情實感,時而拭淚惋惜,容不得崔縉不信。 崔縉一直以為沒了裴七郎,對他和謝及音的夫妻感情而言是好事,卻沒想到還有這一茬。 他自覺無辜,又有口難言,思忖半天后對識玉道:“你回去勸勸她,聽說裴七郎在廷尉受了不少苦,也算是給她出氣了,讓她想開些。” 識玉聞言直搖頭,“駙馬這話說的,泄恨這種事哪有讓旁人代替的道理?殿下只怕他在廷尉里被折磨死了,那她這口氣要憋一輩子。” 崔縉聽出她的話外音,“難不成她還想把裴七郎要過來,親自處置他?” 識玉但笑不語,崔縉瞇了瞇眼,懷疑道:“你家殿下到底是想報復裴七郎,還是想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把人從廷尉里救出來,繼續待他好?” 聞言,識玉神色一凜,冷哼道:“駙馬把殿下當什么人?我家殿下是堂堂大魏公主,要什么男人沒有,會為了個奴才自折身份,讓人恥笑?殿下的性子有多傲,駙馬應該最清楚不過了。” 崔縉心中恍然。 他當然知道謝及音性子傲,不然兩人之間也不會一冷就是這么多年。他不過是曾為謝及姒花言巧語所惑,從前偏心一些,都如此難以求得謝及音的原諒,何況那裴七郎背著她與姜昭廝混,依照謝及音的性子,確實絕無心軟的可能。 識玉又低聲道:“這些話,奴婢是背著殿下告訴您的,奴婢旁觀者清,當然知道怎樣對殿下最好,只希望您能與殿下和睦美滿。那裴七郎本不值得相救,可若是能做您與殿下重修舊好的踏板,叫殿下心中熨帖,感激您的好,倒也未嘗不可,您說呢?” 崔縉半晌不言,似真在心中思忖此事的可行之處。識玉等他想了一會兒,又極自然地迂回道:“當然,奴婢也只是隨口一說,若是陛下不愿意給,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只能再尋別的機會哄殿下開心。” 她作說者無心狀,奈何聽者有意。待識玉走后,崔縉兀自思索了許久,越想越覺得識玉說的話有道理,也越覺得主院那靡樂喧闐的動靜鬧心。 于是他起身拎起披風,馭馬往皇宮的方向而去。 待探得駙馬離府的消息,謝及音叫停了院中各顯身手的郎倌們,叫他們退到別院去歇著。 她也被鬧得有些頭疼,進屋后歪在茶榻上,端起一盞熱茶潤喉,聽識玉一句一句復述與崔縉的對話。 熱茶空了半盞,擱在茶案上,識玉拎起銅壺續滿,端給謝及音時,卻見她正蹙眉出神。 “莫非奴婢有那句話說的不妥,殿下?” 謝及音接過茶盞,輕輕搖頭,“沒有,你做得很好。” 識玉在崔縉面前說得每一句話,都經過了謝及音一整夜的深思熟慮。她教了識玉一上午,與她排演了三遍,生怕那句話說錯了,讓崔縉意識到不對。 謝及音只是覺得崔縉的反應太合她的心意,他曾對她不屑一顧,如今竟如此痛快地想要討她歡心,謝及音有些理解不了。 識玉小聲問她:“駙馬會不會是去宮里求皇上放人,他能將裴七郎帶回來嗎?” 謝及音輕輕搖頭。 “很難,”她嘆了口氣,“上元夜背主私會只是表面的理由,父皇不放人,為的是別的原因。” 河東反民牽涉到裴家,依父皇多疑的性子,不會輕易放過他。她去求肯定不行,崔縉去求……也未必可以。 但總要試一試,鄭君容那廝城府太深,謝及音不敢輕易信他,若有別的法子可行,她不愿與宗陵天師扯上關系。 崔縉能將人要出來最好,即使失敗,她也算在他面前表明自己深惡痛絕的態度,至少不會再被懷疑她要護著裴七郎。 這是謝及音考慮了許多天的計策,她不擅長算計人心,務求步步謹慎,進退有余。 實在是太累了。 “我去睡一會兒,待駙馬回來再叫醒我。”謝及音交代道。 她睡得不沉,做了一個很不合時宜的夢。 夢里桃花簌簌,春風吹過,落地成海。她與裴望初席地纏綿,衣衫盡褪,酣暢淋漓之際,卻聽他在耳邊嘆息。 “您大費周折將我要來,就是為了這事,如此可滿意了?” 謝及音否認,可情/欲的快樂幾乎將她的聲音湮沒。裴望初附身親吻她的手腕,毫不留情地拆穿她:“如果不是,那您為何不遂我的愿,與我相忘于江湖,偏要將我要回公主府,困于這涸轍中?” 謝及音無言以對,裴望初笑她癡纏。 “……春夢隨云散,桃花逐水流,欲往離恨天,風月債難酬。” 情起如浪,滔天之際,輕飄飄的嘆息落入耳畔,如一聲昭示不祥的金鐘,將謝及音從夢中驚醒。 渾身軟綿綿的,香汗沾濕了鬢發,她掀開被子,直到熱汗被吹冷、心跳聲漸漸平緩,這才撐身從床上坐起。 屏風外已點亮宮燈,許是識玉吩咐過,侍女們都屏息而行,怕將她吵醒。內室里十分寂靜,謝及音捂著自己的胸口,仿佛聽見夢里的叩問仍在耳畔回蕩。 若他一心求去,自己卻偏要強留,不是為那見不得人的情/欲,卻又是為什么? 他能逃卻不逃,苦心將她從此事中摘干凈,以酬她過往恩情,她偏不想領這情,偏要再往這旋渦中跳。這究竟是為他,還是為自己的私欲? 朦朧的夜色如一張密織的網悄無聲息籠近,謝及音的思緒一時撞進了死胡同,轉不出來,愈發感到悶窒。 正在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匆匆傳來,識玉轉過屏風,見她已醒,拾起火折子點亮宮燈。 “駙馬剛剛回了棲云院……一個人回來的。” 謝及音落在錦被間手微微一縮,面上現出幾分苦笑。 果然……連崔縉也不行么? 識玉給她擺好繡履,侍奉她起身穿衣,為了調節氣氛,將晚膳的菜名都報了一遍,又學小婢女們如何為了一根蠟燭吵嘴。 謝及音面上笑了笑,眼里卻依舊沒什么神采。 識玉見狀輕輕嘆息,與她商量道:“蚍蜉何必撼樹,救裴七郎的事要么就……算了吧?” 第37章 軟肋 謝及音不想算了。 她活了十九年, 謹遵母親的教誨,處處收余恨、時時免嬌嗔,好像也過得并不痛快。這么多年, 只等來了父皇偶爾良心發現的憐憫,和駙馬或將幡然悔悟的敬重。 謝及音望著銅鏡,端詳著自己,細細地想了許久:這么多年,究竟為自己爭過什么呢? 她最終下定決心, 入宮去見宗陵天師。 宗陵天師圣恩正隆, 太成帝賜他同居宣室殿,許其在芳清宮觀中設壇打醮。謝及音先往芳清宮觀拜會端靜太妃, 以解夢為由, 請她派人去宣室殿中延請他。 聽說是嘉寧公主邀見,宗陵天師為太成帝講完經后便乘肩輦前來。 兩人在無人相擾的靜室中對案而坐,案上篆香裊裊,苦丁茶水霧升騰。謝及音隔著帷帽的垂紗打量他, 見他生得中朗清俊、面白須長, 很有幾分仙風道骨的風采,卻教人猜不透年紀。 看面相, 不過三十, 可他若是裴七郎的師父,又不該年紀這么輕。 宗陵天師從容任她打量, 拎起銅壺為她添茶,說道:“這是屏山苦丁,有清淤化毒之效, 殿下不妨多用一些。” 謝及音抓住了他話中奇怪的詞,“清淤化毒?” “先皇后沒叮囑您么?”宗陵天師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表情, 緩緩嘆了口氣。 他口中的先皇后指的是死后被追封的淳懿皇后,謝及音的母親。謝及音擱下手里的苦丁茶,問宗陵天師:“道長與我母親是舊交?” 宗陵天師道:“先皇后德高質潔,小可不敢稱舊,只是有幸見過一面,曾為她畫符解毒。” 他這句話里的疑問太多,謝及音的目光透過垂紗定在他身上,緩緩問道:“道長的意思是,我母親身體不好,是因為體內有毒,而非生我時壞了身子?” 宗陵天師搖頭笑道:“實為母累子,非為子累母。” 母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