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待詔 第24節
“殿下要自己留在這里嗎?” 謝及音輕笑,“只有旁人敬畏本宮的份, 不勞你cao心。” 裴望初看了一眼席中各人,道:“我快去快回。” 他悄無聲息地退出宴堂,沿著園中小徑前往后院。 宴堂與王氏宗婦起居的上房之間隔著一進院子,院中主房供客人居住,還有一排倒座房,供府中女性仆役起居。 今日王家有宴會,婢女們都在外面忙碌,此時院中靜悄悄的,裴望初從倒座房的東側一路查看到西側盡頭,房中一個人也沒有。 他正要去別處查探,忽聽供客人居住的主房里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呼聲。 他腳步一頓,悄悄走到主房窗后。 主房門窗皆閉,從窗縫中仍可見一男一女衣衫不整地抱在一起,正趴在桌上行不軌之事。那女子面紅眼媚地仰起臉,正是裴望初遍尋不得的嫂子盧氏。 那男子他也認得,是王夫人的外甥李慶,洛陽城里有名的紈绔。 裴望初錯開眼,正考慮要不要推門阻止,卻聽李慶對盧氏道:“知道爺愛聽什么,快說點助興的!” 盧氏便嬌聲說道:“星羅身為下賤,感念李公子垂憐,只求李公子日后待奴家好些,奴家這輩子也離不得你……” “你們裴家還真是會養賤人,”李慶狠狠拍了她一巴掌,笑著說道:“從前人人都說裴五姑娘冰清玉潔,裴七郎高華內斂,如今卻都成了伏在人身下的一灘爛泥……你說,你那七哥哥的滋味會不會更好一些,若是能得你們兄妹一起玩樂,豈不成了活神仙?” 盧氏胡亂應著,極盡做小伏低之態,哄得李慶愈發下力□□她。 裴望初背靠著后窗,沉默地聽著。 許久之后,李慶提上褲子推門而去,盧氏爬起來整理了一番,又洗了把臉,這才打算悄悄離開。 “大嫂。” 身后冷不丁一聲,盧氏轉身見到裴望初,如同見了鬼一般,尖叫著踉蹌跌倒在地。 裴望初緩步向前,垂眼睨著她道:“你假稱懷孕,騙星羅替你赴死,如今又頂著她的名聲與人茍合,就不怕她化作厲鬼半夜來找你嗎?” “我……我……”盧氏又驚又愧,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我沒有騙她,我當時真的有了裴道宣的孩子,是裴星羅自己要替我的,我沒有逼她!” 裴望初在她腰間掃了一眼,“你把胎兒打掉了?” 盧氏哽咽道:“若是被人發現我的身份,我和孩子都活不了,我保不住他……” 裴望初冷聲道:“既然早知保不住,當初為何要騙星羅替你去死?你已欠她一條命,如今又污蔑她的名聲,就因為你不想死,所以要星羅不得安寧嗎?” “我當然不想死,我又不姓裴!我曾勸過裴道宣不要得罪謝家,可他從來不聽我的話,到頭來卻要我陪他去死,憑什么!”盧氏哭得梨花帶雨,仰面望著裴望初道,“你應該能理解我對不對?嘉寧公主和李慶一個德行,你不也為了活著而以容色取悅她嗎,你——” 話音未落,一支尖利如刃的發釵抵在了盧氏喉間,裴望初半蹲在她面前,垂眼俯視著她,目若寒冰,面含譏誚。 “提嘉寧殿下做什么,你莫非指望我能推己及人,體諒你賣身求全的苦楚么?”裴望初輕聲冷笑,“大嫂真是把我看得太良善了。” 望著他冷面如玉的臉,盧氏后背陡然生起一陣寒意,出了一層冷汗。 裴望初問她:“你與李慶是怎么勾搭上的,他先找的你,還是你先找的他?” 發釵就抵在她頸間,微微一動就會刺破她的喉嚨。盧氏不敢叫喊,囁嚅著哀求道:“七叔……我錯了七叔……我不該貪生怕死,更不該污蔑星羅的名聲……可這都是李慶強迫我的,我若違逆他,他就要拿鞭子抽我,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七叔,事已至此,求你饒我一命吧。” 裴望初問道:“除了你,李慶還欺負過別人?” 盧氏啜泣著點點頭,乖乖回答道:“他聽說有幾個裴家的女郎賞給了王家,便以作客為名住進了客院,每天晚上都摸進倒座房中,裴家進來的姑娘,基本都被他欺負過……七叔,我們也都是迫不得已,還請七叔饒命……” 王夫人溺愛娘家外甥,有人告到她面前,她反倒說家里的丫頭比青樓里干凈,致使李慶愈發肆無忌憚。 裴望初想起剛才在后窗處聽到的那番渾言浪語,臉色更寒。 他收了簪子,站起來對盧氏道:“李慶的事,我會為你們作主,但大嫂騙了星羅一條命,卻沒有就此揭過的道理。” 盧氏緊張地看著他:“小叔莫非是想告發我……” 裴望初輕嗤一聲,“你死了,就能換回星羅嗎?” 盧氏愧然不語,低頭抹淚。 “我有兩個要求,若是大嫂能做到,我既往不咎,若是你做不到,我親自送你下地府,去給星羅磕頭賠罪。” 盧氏見有生機,忙不迭道:“你說,只要留我一命,你說什么我都答應。” “第一,你想以星羅的身份活下去,此后要言行謹慎,愛惜名聲,莫像今日這般侮辱她。” 盧氏臉一紅,小聲道:“我記住了。” “第二,你要為星羅立個衣冠冢,每逢清明、祭日,時時祭拜,香火不斷,叩謝她舍命相救之恩。” 盧氏囁嚅,“若是被人發現我不是她——” “你若不答應,我現在就能送你去見她。”他聲音極輕,話里卻藏著令人骨縫發寒的冷意。 “我答應!我答應!”盧氏慌了,忙跪下給裴望初磕頭,“請七叔可憐可憐我,饒我一命!” “起來吧,”裴望初道,語含微諷,“我與大嫂同道中人,受不起你的跪拜。” 裴望初轉身離去,回到宴上時,謝及音正與王六郎談笑。她喝了點酒,面帶薄紅,單手撐額,仿佛不勝酒力。 裴望初將她面前的酒杯換成了茶盞,謝及音靠過來小聲問道:“找到了嗎?” “嗯,”裴望初壓低聲音,“路上與您細說。” 謝及音借口酒醉要提前離場。王夫人求之不得,只不冷不熱地挽留了幾句,倒是王六郎殷勤起身相送,直至謝及音登上馬車。 “殿下,”王六郎跟在馬車旁送了她幾步,“今日招待不周,掃了您的興致,改天我作東賞雪烹茶,還請殿下賞光。” 謝及音靠在車里,笑吟吟地應了,“好啊,本宮等著。” 王家的酒后勁大,謝及音后知后覺開始頭疼。裴望初讓她靠在自己懷里,解了她的發髻,用指腹輕輕揉按她頭部的xue位。 他將盧氏的事告訴了謝及音,謝及音聽罷,長長嘆息了一聲。 “可恨倒也可憐,那你日后就不管她了?” “我本也不是為她,是為了星羅,”裴望初淡聲道,“何況人各有命,我尚自顧不得,如何顧她。” 謝及音靠在他懷中,闔著眼休息,眉心微蹙,似是略感疲憊。 她想到李慶強迫盧氏,就不免想到自己對待裴望初,在世人眼里應當是同樣下流無恥。所幸她尚未曾真的強迫他做什么,他若是有良心,自己在他心里應尚有幾分顏面。 只是這顏面能維持多久,她也說不好。 裴望初的指腹按在她太陽xue處,問道:“是這里疼嗎?” 謝及音點點頭,裴望初微微用力,在太陽xue與懸厘xue附近打著旋兒揉按。 小桌上的安神香逸散,謝及音緩緩闔目,沉靠在裴望初懷中。裴望初放輕手上的動作,為她挪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讓她枕在自己的臂彎里,仰面靠在他身上。 這是裴望初第一次如此靠近又如此長久地端詳她,她長得真是美,雙眉如遠黛、纖睫似鴉羽,眉間似蹙未蹙,闔目睡著時,有種怯若春風的柔態。 縱使已勘破世間萬般色相,裴望初仍有片刻的失神,他靜靜望著謝及音,發覺自己心中萌生出一種十分世俗的渴望。 車外漸至薄暮,路上行客匆匆,長街次第亮起燈火。懷里的姑娘越睡越沉,仿佛會一直這樣在他懷中睡著。 一襲銀發鋪垂在他膝上,裴望初勾起她一縷發絲,慢慢繞于指間。 他想起幼時在天授宮時,曾與師父宗陵天師論道紅塵。 他問師父,世人為何明知紅塵苦,卻不求斷紅塵。 宗陵天師說,生因死而貴,樂因哀而存,知哀者必知樂,懷憾者必曾圓滿。唯有不知樂、不知歡的死心人,才會向紅塵外求離斷。 那時裴望初尚不認同,如今紅塵在懷,心甘情愿步了后轍,方知自己也是塵世中人。 第26章 沐發 夜已深, 嘉寧公主府中悄寂無聲,值守的侍衛昏昏欲睡。 主院東廂房里,裴望初脫掉寬袍, 換上了一身夜行衣,窗邊月光一閃,鄭君容悄然推門而入,探頭道:“師兄,一切安全。” 裴望初將一把短刃收在袖間, 隨鄭君容往外走, “殿下睡了嗎?” “戌時初就滅燈了。”鄭君容往上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見窗扉緊閉, 梅影疏落。他低聲對裴望初道:“師兄若是不放心, 我去窗邊放兩支墜魂香,此香燃后無煙無塵,聞者酣睡若死,驚雷不動。” 裴望初道:“不必, 此處不是天授宮, 以后也不要在殿下身上用這些東西。” 他語氣似有嚴厲之意,鄭君容心中微微一驚, 忙道了聲是。抬頭見裴望初已翻過矮墻, 忙三兩步跟上。 兩人悄無聲息出了公主府,一路來到歌舞升平的倚翠樓。鄭君容早已踩好點, 帶裴望初找到那欺負過盧氏的李慶的房間,然后從腰間細匣里抽出兩根赭色的長香。 裴望初掃了一眼,“勾魂香?” “師兄好眼力, ”鄭君容有些拘謹地笑了笑,“這還是從師兄當年送我的那本香譜上學的。” 鄭君容出身不好, 是青樓花魁的私生子,因天生慧根被選入天授宮,也因此引得眾人嫉妒和欺凌。裴望初幫過他幾次,見他對香粉一道十分敏銳,便送了他一本天授宮中秘藏的香譜,上列異香近百種,各有奇效。 墜魂香能使人沉眠,勾魂香能使人迷亂,但對久浸其中的人效果甚微。鄭君容在窗口點上勾魂香后,約一刻鐘的時間,屋內傳來李慶失神癡笑的嘿嘿聲。 裴望初隱在暗處,見鄭君容對李慶勾勾手,那紈绔便雙眼發直、衣衫不整地走過來,鄭君容在他臉上拍了拍,對李慶軟語道:“我在西橋下第三個橋洞里等你。” 那李慶不知將鄭君容認成了什么,欲上手抓他,鄭君容靈巧一躲,沿著裴望初推開的窗縫跳下去,離開了倚翠樓。 兩人在西橋下橋洞里等了半個時辰,遠遠望見李慶瘋瘋癲癲朝這邊走來,他似是有了幾分清醒,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時而迷惑地拍拍腦袋。 鄭君容張望了一下,小聲道:“他身后沒有人跟著。” 裴望初抽出短刃,鄭君容要與他同去,裴望初對他道:“你現在回倚翠樓,將香跡處理干凈,然后直接回公主府,我最晚天亮前就能回去。” 鄭君容只好點頭,“是。” 涼颼颼的寒風吹得人透心涼,李慶被凍得骨頭打顫,愈發清醒過來。他正疑惑自己為何會衣衫不整地出現在此時此地,忽覺眼前人影一閃,他下意識抬頭,被人狠狠嵌住了下頜,一腳踹在膝蓋上,像拖牲口似的拖到了橋洞底下。 裴望初手上一用力,直接捏碎了李慶的下頜,右手短刃探進他口中一劃,一條血淋淋的舌頭啪嗒一聲掉到地上。 李慶目眥欲裂,呼喊無聲,渾身哆嗦,驚恐地看著面寒如夜煞惡鬼的裴望初。 裴望初抬腳碾在李慶的舌頭上,似笑非笑地睨著他,輕聲道:“李公子不是一直想同我兄妹玩樂嗎,我先與你快活快活,好不好?” 寒冬臘月,李慶抖得渾身都是汗,嘴里不住地往外淌血,他驚恐地直搖頭,裴望初似覺得十分無趣,緩緩松開了他。 “罷了。” 極輕的兩個字,落在李慶耳朵里卻如蒙大赦,他扶著洞壁戰戰兢兢往外跑,剛摸到橋洞的出口,忽覺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慶下意識轉頭,“咔嚓”一聲,一柄閃著寒光的短刃直直釘入他腦門。 李慶不可置信地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