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鬢邊待詔 第19節

    裴家人已經死得只剩下裴望初,他如今是公主府里對任何人都構不成威脅的奴才,可他們仍不肯放過他。

    要他受百口嘲謗,萬目睚眥;要他棄冠跣足,風骨折盡。

    明明不是他的錯,甚至不是裴家人的錯,他們已是帝王威怒的犧牲者,如今又要被扯作貪欲的遮羞布。

    謝及音覺得喉中一陣發緊,不馴與憤怒在她四肢百骸里沖撞,和沉重的心跳聲一起,絕望地撞擊耳朵里的鼓膜。

    一下,又一下,忍耐近乎破碎。

    張朝恩此時卻扶了她一把,他蒼老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殿下,您覺得呢?”

    謝及音看向太成帝,太成帝正負手站在高處,俯視著她的反應。他的表情是冷厲的,仿佛只要她說一個不字,馬上就能讓她與裴望初一起,陷入萬劫不復的九幽地府。

    謝及音嘴角牽動了一下,用盡所有的力氣去作出一個輕松的、渾不在意的表情。

    “我當是什么大事,不過一個奴才。只要留著他那張臉,哪怕讓他像畜生一樣在洛陽街上爬,女兒也是不在意的。”

    太成帝嘴角一勾,不知是信還是不信,靜靜打量著謝及音。

    “怎么……父皇還不滿意嗎?”謝及音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扯住他的袖子,小聲道,“您給了阿姒那么多賞賜,女兒只向您要過一個奴才,可沒有再奪回去的道理。”

    “他可不是尋常奴才,”太成帝睨著她,“朕可以不奪回來,那你說說看,準備如何為朕分憂解難?”

    謝及音面露為難,“這……折磨人的法子倒有許多,但想必父皇既不想落下惡名,也不想讓姓裴的博取天下人憐憫,容女兒回去慢慢想,定會想個好主意出來,不讓父皇失望。”

    她這話倒是說在了太成帝的心坎上。

    士人很有些吃軟不吃硬的臭毛病,倘一刀砍了裴望初,或者將他折磨至死,縱有震懾之效,亦有可能激起更大的憤怒。

    張朝恩見狀,趁機對太成帝道:“秋分后裴家死了那么多人,論震懾人心,倒不差裴七郎這一個。或許嘉寧殿下的話是對的,對于恃門望而不臣者,誅心,才是最有效的手段。”

    太成帝心中仍懷疑謝及音是要保下裴望初,可權衡之后,又確實沒有更合適的做法。于是太成帝心中有了決定,打算暫且饒裴望初一命,看他的好女兒之后如何為他分憂解難。

    “你回府后,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朕等著看你的行動,”太成帝警告謝及音道,“朕不想再聽見什么舉案齊眉、密如眷侶這種話了。”

    謝及音恭順領命:“兒臣遵旨。”

    太成帝揮揮手讓她退下,謝及音恍惚著走出宣室殿,被寒風一吹,才發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識玉見她形容狼狽,忙為她裹上披風,小心問她發生了什么。

    謝及音擺擺手,已經累得一句話都想說,扶著識玉的手緩緩邁下丹墀,回頭望了一眼宣室殿,才發覺馬上要入冬了。

    她回府后閉門不出,不吃不喝,也不點燈,無聲無息得蜷在內室里,拿軟毯將自己整個罩住,只有幾縷發絲露在外面,散落在白色的軟毯上。

    識玉上次見她如此,是她母親去世時。

    那日天降驟雪,謝及音一頭栽倒在雪地里,被扶回房間后,就這樣不吃不喝地在床上躲了三天,后來又大病一場。

    識玉擔心她,又不敢勸,猶豫再三,去找了裴望初。

    裴望初走進來,便看見小榻上隱約聳起一團。室內昏暗寂靜,他拾起蓮花宮燈旁的火折子,忽聽榻上傳來極低的懇求聲。

    “別點燈。”

    他放下火折子,將謝及音蓋住臉的毯子揭開,扶她坐起,在她臉上摸到了滿手的淚痕。

    裴望初用指腹輕輕為她拭掉眼淚,發覺她左臉又腫又燙,驀然頓住了。

    “是謝黼,還是楊氏?”

    謝及音不說話,整個人都在發抖。

    裴望初嘆息了一聲,用軟毯將她裹住,摟在懷里問道:“殿下是覺得冷嗎,還是心里害怕?”

    他懷里有清冽干凈的氣息,謝及音的額頭抵在他身上,眼淚很快濕透了他的衣襟。

    她在害怕,既害怕父皇的兇狠,也害怕自己的懦弱。

    “巽之,你再同我說句實話吧……”

    她第一次喊他的表字,從前,她只在心里偷偷喊過。

    裴望初極輕地“嗯”了一聲,“殿下想問什么?”

    謝及音問道:“你怕死嗎?”

    裴望初道:“不怕,但更想活著。”

    “你愿意為了我赴死嗎?”

    裴望初笑了笑,“我這條命,本就是殿下救回來的,若為殿下赴死,正是宿命所歸。”

    謝及音心中動容,仰起臉來看著他。昏暗的光線中,她的輪廓顯得溫柔而模糊,只有一雙蓄滿了淚水的眼睛,亮如雨夜檐下燈,哀憐而柔情地與他對視。

    她低聲問他:“那你愿意為了我……活下去嗎?”

    聞言,裴望初眼神一顫,繼而緩緩垂下。

    他沒說話,謝及音心里發慌,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的命是我救的,你愿意為了我赴死,為何不能為了我活下去,難道活著比赴死還難嗎?”

    她語調近乎哀求,緊緊地抓著他不放,“為什么?”

    裴望初想安撫她,卻又不忍心在這種情境下對她撒謊。

    “或許是因為,我也會有撐不下去、想要逃避的時候,會有生則兩難、死則兩全的時候。殿下,人可以自私地赴死,卻不能自私地活著。”

    “這是什么狗屁道理,本宮不許……”謝及音的聲音在發顫,抓緊了裴望初,在他手臂上留下了幾道紅印,仿佛怕自己一松手,他就會消失。

    “你知道本宮為了救你費了多大力氣嗎,既然你的命是本宮的,本宮不許你死,你要為了本宮活下去。”

    裴望初緘默不言,抬手緩緩為她拭掉眼淚。

    “……你答應我,巽之。”

    第22章 賜姓

    裴望初在家中行七, 有兩個親生哥哥和四個堂兄,可所有的孩子中,他最不討父母的歡心。

    這種冷待不是缺衣少食的虐待, 而是從眼神和舉止中透出來的冷漠、厭煩。

    從那眼神里,裴望初覺得,他們是恨他的。

    恨他二十年前為什么要出生,二十年后為什么不隨其赴死。

    所有人都希望他死,謝黼要殺他以示威風, 裴家要殺他以全身后名。

    可謝及音卻說, 要他活下去。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只是想讓他活著。

    天下的好郎君千千萬萬, 為了一張不經歲月的皮囊, 值得她傷心至此嗎?

    裴望初望著淚眼朦朧的謝及音,心中長長嘆息,又緩緩揪起。

    “我活著,會讓殿下高興一些嗎?”

    “我會……”謝及音點頭, “會很開心。”

    裴望初握住她的手, 同她保證道:“那我答應殿下,為您活著, 直到您厭煩我為止。”

    “好, 好……”謝及音一連說了許多個好字,破涕為笑道, “這是你應過的話,你要記得。”

    她傾身纏住裴望初,兩人在朦朧的夜色里親吻, 呼吸和眼淚交雜。

    外衣褪去,發髻散開, 皆交雜鋪陳著。

    她同他討了一條命,總要酬謝他點什么,可她何嘗不是一無所有,只記得海棠園里,他說愿與她行云雨之歡。

    十指交纏陷于軟榻,裴望初的呼吸落在她頸間,停在耳側。

    “殿下,今日倉促,您多擔待些。”

    謝及音只覺耳畔一酥,低低嗯了一聲。

    衣衫半褪,情意綿綿之際,裴望初突然停下,扯過毯子將她蓋住。謝及音心中疑惑,忽聽有腳步聲自屏風后轉過來。

    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光,崔縉朦朧間看清了榻上交疊的身影,他心中猛得一刺,竄起一簇怒火。

    他強忍著一劍殺了裴望初的沖動,冷冷地嗤笑了一聲。

    裴望初從容地撿起落在地上的外袍為謝及音披上,謝及音坐起來,兀自扶著額頭冷靜了一會兒。

    “巽之,你先出去。”

    落在謝及音肩上的手微微收緊。

    謝及音沒有看他,垂眼道:“出去吧。”

    裴望初極輕地嘆了口氣,為她簡單整理了一下頭發,低聲道:“我就在外面,殿下。”

    他披衣往外走,路過崔縉時,聽見他極其不屑的一聲低哼。

    謝及音踩著木屐披衣下床,背對著崔縉,慢條斯理地將扣子一個個系上。崔縉負手看著她,目光落在她垂若月下懸瀑的長發上,黑暗中也見淺光如流,其實分外美麗。

    想起剛才她的發絲與裴望初纏在一起時那一幕,又覺得格外礙眼。

    “駙馬來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嗎?”謝及音整理好儀容,走到宮燈前,拾起火折子點亮了宮燈。

    “有事,不過算不上急事,”崔縉的目光追隨著她,聲音冷淡道,“反正無關我的死活,殿下不領情,我有何必急人所急。”

    謝及音瞥了他一眼,“你有話就直說吧。”

    “怎么,耽誤你們尋歡作樂了?就一刻也歇不得?”

    謝及音頗有些煩膩地蹙了蹙眉。

    崔縉上前一步,“我冤枉殿下了嗎?您剛在陛下面前撒下彌天大謊,轉頭就與他花天酒地,將陛下的警告作耳旁風……看來是這一耳光,沒讓您長足記性。”

    謝及音下意識側了側頭,將紅腫的左半邊臉隱在背光的地方。

    “是張朝恩告訴你的?”謝及音問。

    “除了他,宮里還有哪個可憐你?”崔縉道,“你在陛下面前說關于河東郡苛稅的言論是在街上聽到的,他特地來請求我,讓我從剛抓的河東反賊那里逼一份口供出來,免得陛下問起時穿幫,再疑心你撒謊。”

    謝及音道:“為了這件小事,竟也值得你特地跑一趟。”

    “小事?因一句失言株連九族的事還少嗎,”崔靜冷笑一聲,“在殿下眼里什么才是大事,是你那裴郎的歡心,還是——”

    “崔青云,你適可而止,”謝及音蹙眉望著他,語氣頗為不耐,“又連累不到你身上,哪天本宮遭了殃,不正好成全你與阿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