鬢邊待詔 第13節(jié)
“皇姊這玉扳指哪來的?色澤不錯,紋路卻是瑕疵。前幾日父皇賞了我一塊木瓜大的和田暖玉,暖玉養(yǎng)人,皇姊若是喜歡,剩下的邊角料也夠雕好幾個扳指了。” 謝及音道:“不勞你破費,這玉扳指跟了我許多年,我不打算換新的。” “倒看不出來,皇姊竟如此長情,”謝及姒輕笑,“琴要舊琴,人要舊人,玉扳指也要舊的……皇姊,你同我說實話,早在我和裴七郎還有婚約的時候,你是不是就惦記他了?” “謝及姒,”謝及音被她刺得有些不耐煩,語調(diào)微冷,“你既是大魏最尊貴的公主,三句話不離這兩個男人,不覺得有失體面嗎?” “你說本宮有失體面?真是笑話!” 謝及姒聲調(diào)揚起,滿堂竊竊私語陡然沉默,廳堂內(nèi)安靜得連擱置筷子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她美艷的面容冷若冰霜,盯著謝及音藏在帷帽后的面容,暗暗咬緊了一口銀牙。 自她成為謝家的嫡出姑娘,漸漸籠絡走父親的全部寵愛后,她已經(jīng)很少會對謝及音生出這種不甘心的感覺,更多的時候,她喜歡冷眼俯視謝及音,在人前對她表露一些無傷大雅的憐憫。 可是她沒想到,謝及音竟然真將裴七郎討了去,如此大膽,又如此不顧廉恥。 那是她曾歆慕過、惦念過的世家公子,是令她能在世家貴女面前掙得滿堂妒羨的裴七郎,是她暗暗攢著嫁妝、數(shù)著婚期的未婚夫。 她為了嫁給裴望初,舍棄了自幼與她有青梅竹馬之誼的崔縉,然而她寧可見裴七郎死了,也不愿見他自折風骨,去做謝及音的奴才。 謝及音憑什么敢如此侮辱裴七郎…… “皇姊若是懂什么叫體面,何必緊盯著從我手里搶人?你既自幼喜歡崔縉,我讓給你便是,可你有了駙馬還不知足,又要將裴七郎也搶去,是我哪里得罪了你,你要如此待我?” 謝及姒這口氣憋悶了許多天,如今不顧場合地發(fā)泄出來,說到最后竟有了幾分委屈的哽咽。 謝及音被她氣得渾身發(fā)抖,帷帽遮蓋下的面容羞窘得像火燒一般,她往下座掃了一眼,諸位貴婦人都停箸垂首,支著耳朵聽她倆的笑話。 謝及音極討厭被看笑話。 且不說當初是謝及姒咬死了不肯救裴望初,才逼得謝及音自毀名節(jié)出面救人,這個中情由不足與外人道,今日是崔元振的壽辰,謝及音寧可她打上公主府去,也不愿陪著她在崔家的壽宴上丟這么大的臉。 她試圖搬出長姐的威嚴讓謝及姒冷靜點,可謝及姒半分不怵她。 “記得本宮幼時,從父皇那里得了一顆東海夜明珠,能照得整室生輝。不料屋里藏了只碩鼠,一直暗暗從旁窺伺,等著夜明珠不小心從高臺上跌落,碩鼠便迫不及待將它偷回了洞里。” “謝及姒,你適可而止。” “皇姊,你說這碩鼠的陋洞被夜明珠的光一照,是不是顯得更加難看?那夜明珠,也未必情愿以珍寶之質(zhì),投腌臜之地吧?” 謝及音忍無可忍,倏然起身,推開桌案就往外走,眾人紛紛閃避,偏偏又在門口撞上了崔夫人。 崔縉的母親,她名義上的婆母。 “殿下這是要去哪里,莫不是我來晚了,怠慢了殿下?” 謝及音冷冷甩了她一眼,“崔夫人聽墻角還沒聽夠嗎?” 她當真是氣急了,半分面子都不給,離開芙蓉園,徑直登上公主府的馬車,吩咐著要回府去。 識玉小心翼翼地問道:“駙馬那邊……” 謝及音咬牙切齒道:“都是混帳東西,不必管他!” 第15章 安撫 謝及音前往崔家赴宴時,裴望初安靜地待在東廂房里。 他不知從哪里找來了許多木頭,用鑿子小心翼翼地鑿開,雕刻成許多木牌位的模樣。 姜女史走進來時,裴望初正在往他母親的牌位上刻字,他似乎不善于此,手里的刻刀一偏,劃破了左掌掌心,鮮血滴在了牌位上。 他默默嘆了口氣,將牌位擺正,轉(zhuǎn)頭看向姜女史。 姜女史掃了那牌位一眼,說道:“他們不會領(lǐng)你的情,你又何必多此一舉,若是被有心人告發(fā),只會平白給自己添麻煩。” 裴望初嘴角一勾,“姜女史會是那個有心人嗎?” 姜女史道:“這座公主府里本就有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我只是一個看得見的靶子,陛下在聽我的匯報之前,很可能已經(jīng)召見過別人。” 她在向裴望初示好,解釋自己無奈的處境。 裴望初走到水盆旁,將流血的掌心浸到冷水里,殷紅的鮮血如墨跡般在水中氤氳逸散,他的臉色似乎因為失血而更蒼白的幾分。 姜女史站在幾步外望著他,勸他道:“我知道裴家的事對你打擊很大,可你活下來了,就不能一直沉浸在過往,你有自己的事要做,你該為裴家報仇。” 裴望初看著銅盆里被水沖釋得半透明的血跡,覺得很有意思。 天底下所有人的血都是紅色,世人是如何分清它該姓什么的呢? 裴望初突然問她:“姜是你的本姓嗎?” “是。” “你是淥陽人氏,還是博陵人氏?” “都不是,”姜女史道,“我本無父無母,只是洛陽城里茍且偷生的乞兒。” “那你姓姜,是從何人之姓?” 姜女史倏然一笑,下頜微抬,對裴望初道:“裴七郎不妨猜猜看。” 大魏的姜姓世族只有淥陽一支還算入流,博陵姜氏是淥陽的分支。姜家的子弟很少出郡,與裴家一向沒什么往來,至于和謝家的恩怨…… 裴望初心中微微一動,想到了一個人。 “魏靈帝的皇后也姓姜。” 姜女史笑得十分明媚,“裴七郎果然聰明。” 她是姜皇后收容的洛陽乞兒,悄悄安插在謝黼的夫人楊氏身邊。她有良好的教養(yǎng),通熟宮規(guī)儀典,很容易就取得了楊氏的信任和依仗,一步步走到今天。 裴望初道:“這就奇怪了,魏靈帝已死,姜皇后自縊而亡,唯有前太子蕭元度不知流落何方,你不去找你的少主,卻在這里游說我。縱然我父兄對靈帝忠貞不二,我如今卻是泥菩薩保不住土菩薩,你指望我為前朝報仇嗎?” “這是你的命,”姜女史道,“裴家那么多人,獨獨只有你活下來了,這是天道的選擇。” 裴望初笑著搖了搖頭,“不是什么天道,這是嘉寧殿下的選擇。” 姜女史皺眉,“她救你不過是慕你容色,欲圖不軌,你別忘了,她身上流著謝家的血。” “你聽,”裴望初的臉朝門口的方向微偏,日光落在他側(cè)臉上,顯出幾分若有似無的笑,“殿下回來了。” 姜女史走到窗前一張望,果然看見謝及音的轎子停在主院前,識玉正為她打起轎簾,扶她下轎。 “我先走了,還望裴七郎慎思。” 姜女史匆匆告退,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東廂房。 謝及音下了轎子,氣沖沖地走進屋,摘了帷帽扔在地上,然后把門一關(guān),誰也不理。 她今日在崔家粒米未沾,識玉怕她餓著,讓膳房送了些飯菜過來,奈何謝及音就是不開門,急得識玉在外面團團轉(zhuǎn)。 “殿下這是怎么了?” 裴望初走了過來,看了眼主院緊閉的門窗,詢問識玉。識玉挑撿著將今日在崔家宴席上的事告訴了裴望初,因與他有關(guān),識玉不免也對裴望初有些怒氣。 “一個兩個都是白眼狼,殿下行好心從來不聲張,結(jié)果別人只當成驢肝肺!不就是臭男人嗎,也值得殿下受這么大委屈?” 裴望初倒也不生氣,只說:“我進去勸勸吧。” “殿下說不準任何人進去打擾。” “嗯,”裴望初拔下玉冠間的木素簪,三兩下就撥開了屋內(nèi)的反鎖,“若殿下責罰,我自己擔著。” 他推門走進去,識玉忙對膳房的人使了個眼色,讓他們跟著把飯菜也擺到了廳間的桌子上。 裴望初繞過臥房的屏風,見謝及音正面朝里躺在窗邊小榻上。 她的發(fā)髻散開垂落,尾梢掃在地上,像隆冬結(jié)成百丈冰的銀川落瀑,偏又腰肢裊娜,若梅枝一探,呼吸起伏,如春風游動。 “殿下這是在同誰置氣,是佑寧殿下,還是我?” “滾出去。”謝及音頭也不回地冷聲道。 “若是氣我,眼下我就在這兒,隨您要打要罰。若是氣佑寧殿下,倒不值得,她本就是為了讓您不痛快,您何必遂她的意,反倒氣壞了自己。” 一個竹編枕頭飛過來砸在裴望初身上,裴望初將枕頭從地上撿起來,見謝及音正怒氣沖沖地瞪著他。 “你同她一樣非要看本宮笑話是嗎?偌大的公主府,還有沒有點清凈了!” 裴望初走到她身邊,屈膝半蹲在小榻邊,溫聲道:“我并無此意,殿下誤會我了。” “是嗎,我誤會你?”謝及音冷笑,垂眼睨著他,“你本是謝及姒的未婚夫,要娶天底下最受寵的公主,如今淪為奴才,如明珠暗投,驥服鹽車,滿洛陽城都替你不公,難道你心里就沒有一點不甘嗎?” 裴望初望著她道:“我早已不是從前的裴七郎,若沒有殿下,如今也是亂葬坑里一堆狼藉白骨。” 謝及音冷哼,“我不救你,說不定有別人會救你,你待在她身邊倒不算辱沒你,旁人看來,只覺得是段重情重義的佳話。之前我問你的時候,你不也是這樣說的嗎,會待謝及姒與我一樣殷勤,只怕還不止如此吧?” 裴望初問道:“殿下既然如此想我,當初為何還要救我?嫌自己身邊忘恩負義、有眼無珠的人還不夠多嗎?” 他靜靜地看著謝及音,瞳孔的顏色很深,望進去,如微瀾泛動的深井,里面藏了什么東西,讓人好奇又心悸。 謝及音按在榻上的手微微一縮,被問到了最不想回答的問題,下意識想要遮掩。 “自然是……色迷心竅。” 她下頜微揚,耳朵卻是紅的。 裴望初聞言笑了。所有人都覺得以色事人是對裴七郎最大的侮辱,不如一死留個干凈,裴望初自己卻仿佛想開了,握著謝及音的手貼近她,與她鼻尖碰著鼻尖,呼吸停在咫尺之間。 “若真如此,我要冒犯殿下了。” 謝及音長睫一顫,呼吸頓時凝住。 剛說出口的話一時找不到反駁的余地,何況……所有人都承認了,裴望初眼下是她的人。 是她的人,就該親近她,侍奉她。 吻是微涼的,卻又是溫柔的,他的手指在謝及音發(fā)間穿梭流連,兩人倒在榻上,竹枕骨碌碌滾了下去。 謝及音其實很好安撫,在外面因為他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回來后不過刺他幾句,沒一會兒,自己心里就先過意不去了。 她想起今日是裴衡夫婦的頭七,裴望初卻不能光明正大地盡子孫之禮,他的苦和恨都咽在心里,在她面前,還要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謝及音的手指撫過他的鬢角,是情動時的溫柔愛憐,落在裴望初身上,卻感覺他動作明顯地一滯。 裴望初抓住她作亂的手,十指交纏地按在滿席錦繡上。 他想借欲念來逃避她的憐憫,輕微如掠羽,卻逃不過謝及音的體察。 她偏頭躲開了裴望初,輕聲道:“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