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狩 第46節
居上說很好,“因為有郎君在,我的人生多了許多樂趣。”如果吵架也算的話。 凌溯抿出了一點笑意,居上這才發現他頰上居然還有梨渦,越是盯著他看,他就越有少年般靦腆的氣韻。 怎么會這樣,這二十五歲的男子,好像一點也不顯老啊。 凌溯呢,羞澀之余仍在慶幸,彼此終于開始交心了,起碼他是這樣認為的。 快看她專注的眼神,眼神中透出迷惑、欣喜和渴望,不會對他產生什么想法了吧! 他心頭突突地跳,艱難地吞咽了下,滾動的喉結,應當也別樣迷人。 好在長史是個有眼色的,發現當下不宜有外人在場,悄悄揮了揮手,把人都遣了出去。這時上房中只剩下他們倆了,到了這一步,就算發生些什么,也是理所應當的。 凌溯畢竟是男人,無師自通般循序漸進,溫聲問:“娘子為什么總看著我?當初第一次見到我時,心里是怎么想我的?” 居上驚喜地發現,問題輪流轉,今天終于輪到他來問她了。 于是真誠地回答:“那時候的你,真的好黑啊!” 第50章 孤本來就白凈。 凌溯那亟待化水的眉眼, 在聽見她說出這句話后,立刻凝結成了冰。 他有些不敢置信,“你……你……只覺得我黑?” 居上說是啊, “我那時就在想, 郎君怪不容易的, 從北地到長安, 一路到底經歷的多少磨難啊,把原本尚可一看的臉,糟蹋成了那樣。” 凌溯的熱情像潑進了沙子里的水, 倏忽就蒸發殆盡了。暗想這女郎審美不怎么樣,遇上陸觀樓、凌凗之流一見傾心,見了他這等容貌, 竟只是“尚可一看”,悲哀! 退后兩步坐進圈椅里, 他不自覺摸了摸臉, “那時確實辛苦,從上年入冬起南征, 風餐露宿連一頓好飯都不曾吃過, 臉上的皮脫了兩層, 直到入蒲州, 才慢慢長好。可是……北地軍是威武之師,一路過關斬將, 要的是戰績。不像你們長安的兵, 個個養得細皮嫩rou, 聽見刀擊盾牌, 就嚇得渾身酥軟。” 他看不上長安的公子兵, 話里話外譏嘲長安郎君們小白臉, 由此可見太子殿下的自信分明受到了重創,連眼里的光也暗淡下來,不由讓居上有些懊悔。 雖然他上回在樂游原一點沒給她留面子,自己卻是奔著過日子的目標去的,要是太不近人情了,恐怕太子殿下要拿喬。 于是她又調轉了話風,溫存道:“不過后來我去左衛率府求見凌將軍那回,郎君現身時,倒是和之前不一樣了。像我,往年去洛陽外家鳧水,大夏天暴曬幾日,須得花上好久才能白回來。那次見到郎君,郎君忽然換了個人似的,難道是出入都打傘的緣故嗎?” 說起打傘,便有些不好意思,這些都是左春坊安排的,他嫌累贅,推辭了幾次,但底下人不為所動,因為太子出入,本來就有一定規制。 大男人一個月沒曬太陽,不是值得炫耀的事,遂凜然道:“孤本來就白凈。”說完忽然意識到了不對勁,忙又來補救,“我一時忘了,脫口而出,不是有意咒你,你不要多心。” 所以女郎就可以不講理,孤家寡人,歷來是上位者的自稱,怎么到了他這里,就變成了對她的詛咒。她言之鑿鑿,成了一種禁忌,他偶爾忘了,會招來她可怕的瞪視,自己居然還會覺得對不起她,可真是怪事。 然而怎么辦呢,她已經是欽定的太子妃了,且彼此又都沒有換人的打算,只好繼續湊合。好在她沒置氣,忽然蹦出一句話:“將來我們的孩子,肯定也是白白凈凈的。” 自從上次凌溯拜過送子觀音后,孩子這個話題就變得很平常了,這對未經人事的未婚夫妻,爽快地體會到了一點為人父母的快樂。兩個人并肩在圈椅里坐著,凌溯對未來已經很有實際規劃了,“宮中要興土木很麻煩,到時候讓人在這里挖個池子蓄上水,就不用大老遠跑到外家去了。” 話說完,那顆靈巧的腦瓜子里,又對前傳浮起了細膩的想法。他瞥了眼她擱在腿上的手,想去牽一牽,又因為不太方便而作罷了。 既然強攻不得,那就智取。他略沉吟了下,緩緩同她說起官場上的事,“以前麾下的一員戰將,升任了折沖都尉,今日本來要邀我赴燒尾宴的,被我給推了。” 居上隨口道:“既然是舊部,郎君為什么不去?讓人說太子殿下拿大,請不動了。” 然后凌溯目光幽深地望了她一眼,“你不懂,彼此太熟就沒有避諱了,他們常說我連女郎的手都沒摸過,動輒要往我身邊安排歌伎。可我記得娘子說過的話,那些來歷不明的人,不知懷著怎樣的目的接近我,我不能冒這個險。至于沒摸過女郎的手……他們要笑話便讓他們笑話去吧,我不在乎。” 居上聽罷,當即雪中送炭,一把抓住了他,“要摸女郎的手有什么難,我就是現成的女郎。郎君感覺如何?有什么不一樣嗎?”嘴里說著,卻發現他臉紅起來,紅得滴血一樣,讓她嘆為觀止。 真的只是摸下手而已,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功效?上回射箭的時候明明也握過,當時并沒發現他這么緊張,今天這是怎么了?原本居上是大而化之的性格,但他這么一羞赧,自己也被帶累得不自在起來了。 小小的方寸,卻有大大的乾坤,其實摸手和握手,真的不一樣。 一點點碰觸,戰戰兢兢,心癢難耐。他從她滿把的抓握里退出來,微縮了下,又試探著接近,在她指尖流連,弄弦般,打算重新認識她。 這雙會翻云覆雨的手啊,原來如他想象的一樣柔軟。她是一捧雪,一掬云,她是停留在云端的如花美眷,讓他生出前所未有的感動,僅僅只是指尖的接觸,他就連將來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居上呢,看他那樣若即若離,心跳忽然隆隆。不是害羞,與害羞無關,是一種從尾椎慢慢升騰起來的發毛的心情,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雞皮疙瘩林立,因為他的纏綿撫觸,讓她產生了想揍人的沖動。 她惶恐地看著他,他眼睫低垂,專注地凝視她的手,想將她合進掌心里。 可是沒等他再有進一步的動作,她忽地把手縮了回去,氣哼哼道:“你摸就摸,摸得那么風情干什么?你說,你腦子里是不是在想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告訴你,你要是敢勾引我,我就對你不客氣。” 前一刻還沉浸在溫情脈脈里的凌溯,被兜頭澆了盆冷水,他茫然張著手,那修長的五指看起來像他的人一樣無措。 他不明白,明明未存褻瀆之心,怎么到她嘴里成了那樣?還是……她在向他暗示什么?勾引這個字眼好曖昧,同住兩個多月無事發生,難道是自己太過正人君子了? 反省,糾錯,惡向膽邊生。他忽然斗膽,想像趙王家宴那日一樣把她欺到墻角,好好嚇唬她一下。 可是不敢,并不是怕她再次揮拳,是怕惹她惱火之后,她又鬧著要回辛家,到時候兩邊大人責問,他不好交代。 無奈地望望她,他只得東拉西扯:“我有一件事,忘了告訴你。” 居上戒備地看著他,慢慢摩挲著自己的右手,“什么事,說來聽聽。” “你不是問我何時請期嗎,”他正色道,“我前日同阿娘提了,阿娘命司天監排了日子,開春二月十二,上上大吉。這兩日宮中預備請期禮,等預備好了就登門問過右相與夫人,只要沒有異議,應該就是那一日了。” 這倒是個好消息,居上長出了一口氣,“總算要修成正果了。” 凌溯心頭卻一片蕭索,這女郎嘴上說要嫁給他,但這是要嫁他的態度嗎? 手中空空,心中也空空,他咽下了喉頭的苦澀,勉強笑道:“我已經命人定好酒閣子了,在胡月樓最好的位置,坐在閣內就能看見樓中歌舞。” 所以事事都很遂心愿啊,居上由衷地說:“郎君真好。以前我有點怕你,但相處日久,才發現郎君如此貼心。” 好吧,聽起來真受用。感情嘛,就得在雞飛狗跳中慢慢升華,急進不得。 凌溯很善于自我開解,換個立場思量,這位以閱歷豐富為傲的女郎,其實并沒有她自以為的那么老練。不管是高存意也好,陸觀樓也好,或者是凌凗,她要么是被動接受,要么是自己胡思亂想,所以當搬進行轅之后,她很多方面青澀木訥,她沒有真正動情喜歡過誰。 而自己,不論做什么都全情投入,所以要論開竅,自己比她快。就像剛才這樣曖昧的氣氛,人都已經清了場,她還有本事弄得不歡而散。若說不失望是假的,但他有信心她很快便會回應他的,到時候郎情妾意蜜里調油,未來指日可待。 居上看他暗自眉飛色舞,不知他又在琢磨什么,欣喜都從眼梢淌出來了。 反正不管那許多,宮里準備請期了,這樣的喜事,正好喝一杯慶祝慶祝。 要送他的東西已經送完了,自己也該預備下明天的行頭,便起身道:“郎君忙吧,我先回去了。明日你要早些回來,下半晌樓里有好看的歌舞,去得太晚宵禁了,來去就不方便了。” 所謂的宵禁,是坊與坊之間不通行,落日之后三十八條縱橫的街道上開始有武侯巡視,但各里坊內還是可以走動的。 胡月樓的好處是建在了東市旁的平康坊,沒有息市的困擾,凌溯不以為意,“宵禁了便留宿在樓里,聽一夜笙歌,也是一樁美事。” 可居上有自知之明,自己多喝了幾杯上頭,要是對他做出什么不恭的事來,那就尷尬了。于是甚有賢妻風范地勸諫:“太子留宿胡月樓,會被御史彈劾的。有我在,不能讓郎君犯這種錯。”說罷又笑了笑,方出門回西院去了。 忙了一整日,到這時才顧上喝茶,休息了片刻又出門看新架的秋千,乘著暮色坐上去蕩悠,身體飄飄然,思緒也飄飄然。 忽然想起先前摸手那事,她扭頭對藥藤說:“你有沒有發現,太子殿下和以前不一樣了?我覺得他老樹開花了,有時候別別扭扭的,嘖,會往歪處想。” 藥藤站在架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推她,聽了也不覺得稀奇,“畢竟小娘子入行轅快滿三個月了,三個月朝夕相處,小娘子又長得這么美,太子殿下若是對小娘子沒有想法,那不是小娘子失敗,是太子殿下異于常人。” 就是說嘛,看來他對她生出覬覦之心,也是人之常情,充分說明自己魅力非凡,郎子被她迷得暈頭轉向,如此一想簡直痛快,自己風采不減當年啊! 藥藤又來打探,“那小娘子喜歡太子殿下嗎?” “喜歡呀。”居上不加掩飾地說,“要是不喜歡,早就回家找阿耶了。” 藥藤又壓低聲問:“那比起趙王世子呢?” 居上想起秋狩那日,趙王世子帶著未婚妻出現,言談舉止還是原來的模樣,但居上的心境卻不一樣了。 別看她有時候大大咧咧,但她懂得帶眼識人, “他很和氣,與我結親,會對我很好,與竇娘子結親,也會對竇娘子很好。” 她話沒有說透,藥藤卻聽明白了,一個對誰都很好的郎子,過起日子來,其實不如想象的那么順心。 藥藤很有看破紅塵的大徹大悟,“所以和太子殿下聯姻,才是最好的安排。太子殿下不多情,能給小娘子尊榮,還讓小娘子轄制后宮,這種郎子已經無可挑剔了,是吧?” 可不嘛!藥藤之所以能成為她的膀臂,就是因為太了解她了。人生啊,經常不合常理,那個出場不曾令她想入非非的凌溯,居然成了最合適的人,你道奇怪不奇怪?他不一定最合心意,但他起碼授意她清掃后宮,單是這種信任,就比一般郎子強。 轉頭望向東院,燈火升起來了,照得檐下一片昏黃。這秋日的天氣有了涼意,傍晚時分秋風清冽,拂在臉上很舒爽。 原本還想多坐一會兒的,可惜候月追到秋千前來催促,“時候不早了,小娘子回去吧。萬一受了寒,明日可吃不成胡月樓了。” 居上沒有辦法,只好回來盥手用暮食。待洗漱好了上樓,仔細查驗過明日要穿戴的衣裳首飾,方上床睡了。 隱隱約約,夢里飄蕩起一陣塤聲,古樸悠遠地,傾訴著玉門關外的落日孤煙和蒼涼大漠。 這種雄壯直扣心門,等閑是睡不著了,居上支起身子分辨方向,聽了半天,似乎是從東院傳過來的。 掙扎著爬起身推窗觀望,果然對面樓上還點著燈。燈在遠處,人在近處,燈光把人影投射在窗紙上,只見一個挺拔的側影坐在窗前,手里捧著塤,正低頭吹奏。 居上看呆了,萬沒想到擅長舞刀弄劍的太子殿下,居然還會這種厚重的樂器。 那廂睡得迷迷糊糊的藥藤摸黑過來,嘴里嘀咕著:“誰啊,這么深的閨怨……”待看明白,馬上又改了口,“殿下還會吹塤呢……一定是想起了軍中歲月和北地生活,聽上去真是雄渾蒼涼。” 居上看了她一眼,腹誹她見風使舵,藥藤咧嘴笑了笑,“剛才我睡得發懵,聽錯了。” 不過吹是吹得真好,好得讓人忘了困意。居上生在長安,長在錦繡叢中,從來沒有見識過塞外的壯麗。今夜從他的塤聲中,仿佛親身走過一回,半夜被吵醒,也值了。 看來太子殿下也算有才情的人,有才情讓人更欲親近,居上想好了,明日一定要早點起床,向他討教討教吹塤的要領,結果一覺醒來,已經到了開市的時間。 滿長安的鐘鼓聲開始報曉,迎著噴薄朝陽連成一片,震醒了四野垂霧的長安。一排鴉雀飛向遠處的山巒,一個仰沖,化作了天際小小的黑點。 居上在行轅的生活,每日都按部就班,辰時三刻用過了早飯,剩下無非是讀書,習學一些關乎婦容婦功的文章。 傅母有時候會與她說一說北地的舊事,因凌氏原本和高氏連著親,凌氏的規矩在北地大族中算很嚴苛的。如今新朝建立,又有禮部專人制定新朝的禮儀,宮中傳出話來,太子殿下的婚期就在年后,等再過兩日,就有禮部司和皇后內仆局的人來,教導小娘子朝奉宗廟和應對官員拜賀的儀節了。 可見太子妃不是她想象的這么好當,這行轅中的一切原來只是打個前戰而已,后面真正龐雜的宮廷禮儀還不曾來,聽得居上一陣心驚。 柴嬤嬤見她彷徨,笑著寬慰:“小娘子這樣聰明的閨秀,學習那些大禮也不難,先別把自己嚇著了,且放寬心吧。” 正說著,候月提裙登上了廊亭,手里托著個長生結,送來給居上過目,“外面有人把這個交到門上,說讓轉交小娘子。” 很尋常的一個長生結,拿五色絲編成,乍看沒什么特別。居上接過來仔細端詳了兩眼,卻莫名覺得眼熟起來。 邊上有人打趣:“莫不是殿下讓人送回來的?” 居上越看越不對勁,猛然想起,這不是上年端午,她編給存意玩的嗎。可存意還在修真坊關著,這東西到底是怎么送到行轅來的? 和藥藤交換下眼色,藥藤也明白過來了,倉惶地看向自家小娘子。 居上站起身問:“送結的人呢?走了嗎?” 候月說早走了,“門上接了東西,讓人查驗過才送進后宅的。” 居上心里一陣亂,連書也看不成了,擺手讓傅母和女史退下。自己捏著長生結,轉了半天圈子,邊轉邊喃喃:“不會是存意讓人送來的吧!他活得不耐煩了?” 存意那人,為江山流淚之余,還有半腦子風花雪月。說不定得知她和新朝太子結了親,以為她是受人脅迫,被強取豪奪了,才想辦法讓人送這個來,以表舊情未了。單是這樣也就算了,如果是外面有人想借這件事攪亂這場聯姻,讓阿耶為難,讓凌溯難堪…… 想到這里便站不住了,轉頭吩咐藥藤:“去給家令傳個話,我親自去接殿下下值。” 藥藤腳下站了站,“小娘子要告訴殿下嗎?存意殿下是不是死定了?” 居上也想過這個問題,換成一般女郎,接了這種東西大概會隱瞞下來,還得顧全那個婆婆mama的竹馬。但居上覺得這樣不行,她看不透其中是否有深意,自己是坦坦蕩蕩的,沒有必要往臉上抹黑。 “存意要是還在修真坊關著,就死不了。”她低頭又看看這結,凝眉道,“門上查驗過,瞞不住。從別人嘴里泄露出來,完的就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