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狩 第39節
辛道昭一面將散落的奏疏撿起來交還給他,一面道:“多謝左相告誡。我這人,每走一步都仔細緊盯腳下,知道哪一步走得實,哪一步走得虛,斷沒有踩空的可能。這中朝臺階雖多,寸寸留心拾級而上總不會錯,右相進門絆一跤還好,要是攀上露臺前腳下虛晃,那一路滾下去,皮開rou綻不說,恐怕還有性命之虞啊。”說罷又齜牙笑了笑,“你說是吧?” 裴直怎么聽不出他話里的隱喻,雖氣得不輕,還是潦草地拱了拱手,“多謝右相好意提點,我自會牢牢謹記的。”然后也顧不得什么風度不風度了,一振袖,大步往里間去了。 辛道昭看著他的背影,暗中唾棄不已,左仆射對太子一向有微詞,他能不知道?今日又去面見陛下,少不得背后捅刀,自己旁觀了這么久,對于太子處事的手段和格局,是沒有任何挑剔的。 且太子還是他未來的郎子,世上焉有胳膊肘往外拐的岳丈!裴直與太子為敵,自己便與他為敵,無論如何,保得郎子就是保住了殊勝將來的幸福,爺娘為兒女周全,沒有任何道理可言。 這廂在政事堂為準郎子出了口惡氣,將要下值的時候,踱著方步又去了東宮。 太子在這皇城之中有兩處寢宮,東宮屬太極宮,由一組很大的院落組成,而少陽院則是大明宮旁寢殿,隨圣上而居。太子一般在太極宮居多,畢竟政務巨萬,來去的人也不少,為免打攪圣上,鮮少住在少陽院。 今日還是如此,辛道昭進門的時候,太子正忙。抬眼見了人,忙起身行禮,“上輔來了,快請上座。” 辛道昭點點頭,喝了一杯郎子殿中的茶湯,等茶喝罷,才與他說起裴直無端拜見圣上的事,仔細勸誡著:“不知他又在打什么算盤,總是要小心為上。東宮幽靜開闊不假,但殿下還是要多往少陽院去,縱是天家父子,也需維系感情。有句糙話說籬笆扎得緊,野狗鉆不進,只要陛下相信殿下,任他把鼓敲破也不頂用。” 凌溯頷首,“上輔說得是,明日起,我便在少陽院中務政。” 辛道昭見他聽勸,很是稱意,又道:“還有一樁,殿下遇刺這件事須得宣揚起來,引起陛下重視才好。” 凌溯明白岳丈的用意,忖了忖道:“刺傷我的粟特人,招供了東市接頭的商戶,現已將商戶拿住嚴加拷問,一旦禍首落網,即刻向陛下回稟。” “還要向陛下坦露你的憂懼。你雖當了太子,卻也成了眾矢之的,讓陛下知道你的難處,方不會受人挑撥猜忌你。”老岳丈捻了捻胡須,篤定道,“總之政事堂那頭你放心,有我盯著裴直,不會讓他翻起浪花來的。殿下閑暇時也要松泛松泛,勿因政務忙,冷淡了兄弟情義。” 凌溯道是,“過兩日秋狩,已約了幾位阿弟。” 辛道昭撫著膝頭朗朗一笑,甚是自豪地說:“殿下別忘了帶上我家殊勝,她最愛打獵,那一身騎射功夫,俊得很吶。” 作者有話說: 這章全是政事,有點無聊吧? 第43章 男人沒了姿色,只能自矜自重。 老父親對摯愛的女兒, 多少總會帶著點誤解,所謂的一身騎射功夫,其實只是辛道昭美好的愿望。 居上這孩子, 還是很有上進心的, 難辦的事善于迎難而上, 當然她也很有自知之明, 實在辦不到就放棄,反對騎射騎射,騎還不錯, 至于射,也許哪天忽然開竅,端起長弓一箭命中, 也是極有可能的。 畢竟悟性不錯,在端正的態度下, 有些小瑕疵都可以被諒解。并且貨郎力求賣貨時, 總會不經意夸大一下實際功效,買回家的人究竟是什么體驗, 那是個人問題。或者賣方明知道不佳, 在不遺余力的吆喝下, 買方感到非常滿意, 也不一定啊。 對于領教過居上騎射功夫的凌溯來說,沒有掃興的打算。岳丈這樣說, 他便順勢跟著夸贊兩句, 官場上周旋他可以做到游刃有余, 只有面對居上的時候, 他才可能缺一根筋。 “如今天氣涼爽了, 小娘子在行轅也無聊得緊, 既然出去狩獵,必定會邀她同往的,上輔放心。”凌溯又與岳丈商談了朝中一些棘手的問題,老岳丈方才起身離去。 殿中一時沉寂下來,左仆射對他有微詞,他早就知道,裴直與貴妃是兄妹,貴妃所生的凌冽,也必是左仆射要扶植的對象。當初圣上將這官職授予他,多少有讓他牽制東宮的意思,后來又將右仆射的掌上明珠許了自己當太子妃,如此朝中動向涇渭分明,不至于讓朝綱傾斜,這也是陛下的經營之道。 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在情況并未膠著的時候,用不著如臨大敵。他只要做好自己分內的事,不讓人在朝政上拿捏他的把柄,至于兵事……他自小入軍中歷練,輾轉過多少軍營,大大小小幾百場戰役,有半數是他率領的。要論用兵,這大歷上下暫時還難逢敵手。 不過最近各地奏報頻繁,他打算先將手上幾封處理妥當再回去,誰知一抬眼,竟已到了酉末。 他霍地站起來,嚇了詹事一跳。 何加焉忙上前問:“郎君怎么了?可是有什么示下?” 凌溯驚奇地看著更漏道:“怎么這個時辰了……剛才天還亮著呢。” 何加焉蹙眉笑起來,覺得太子殿下近來一驚一乍的,難道這是愛情的力量嗎? 一旁的長史上前安撫,“郎君放心,先前臣已經命人回行轅報信了,說今晚郎君大約會晚上一兩個時辰回去,讓娘子不必枯等。” 凌溯這才略平了心緒,事后又想不明白,不小心過了時辰,為什么自己要有這么大的反應。轉念再計較,大概是有了“家”的意識吧,雖還未成親,作息要有交代,這是對妻子應有的尊重。 呼了口氣,他垂手將案上的奏報合了起來,“時候不早了,回去吧。” 隨侍的人如蒙大赦,要知道跟著這樣一位不知白天黑夜的上憲,底下辦公的下屬都覺得壓力很大。前陣子他回去得早,詹事在內的東宮屬官都感覺人生還有指望,近來他又時常忘記時間,因此何加焉在送他上馬之前殷殷地叮囑了兩句,“郎君一心忙公務雖好,卻不能慢待了小娘子。到底二位還不曾完婚,若是小娘子有微詞,告知了右相,右相夫婦仍有可能上疏陛下,請求撤銷婚約。” 凌溯行動略頓了下,“已經下旨賜婚,還會更改嗎?” 何加焉為了能夠按時下值也算拼了,他肯定地點頭,“當然會。從前朝起,門閥世家便有拒婚的先例。尤其長安郡望,女郎們是家中的寶貝,不是用以聯姻的工具。萬一女兒在婚前有怨言,珍愛女兒的爺娘們甘冒得罪君王的風險,也會上疏請求撤銷婚約。到時候丟臉的絕不是這些世家,是被退親的皇子……”恫嚇一番抬眼覷覷太子,“郎君明白臣的意思吧?” 凌溯當然明白,也不得不佩服這些世家大族,憑你當上了太子還是皇帝,要想結親就得表現良好,人家才不管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既然如此,那就必須開始自省了,他轉頭吩咐長史:“明日起未末提醒我,若是公務辦不完,準備一輛馬車拉回去。” 長史應了聲是,忙退下通知翊衛去了。 太子駕馬返回了新昌坊,到門上時左右觀望,并未發現居上,只有家令率眾在門前等候著。 他問家令:“小娘子今日可曾問過我何時回來?” 家令說不曾,“小娘子今日忙于向傅母學習女紅,連門都未出。先前典膳局侍奉了暮食,小娘子用過之后,已經歇下了。” 凌溯聽后略有些失望,但也沒有多言,將手里馬鞭拋給家丞,提袍快步進了后院。 穿過院門時,隔著老遠便望向西邊的小院,寢樓上只留著一盞值夜的燈,看樣子她真的睡下了。 內侍引他進了東院,侍奉沐浴后又送上點心和飲子。他坐在案前沉吟了半晌,起身上樓卷起了垂簾,猶豫再三才隔窗喚她:“小娘子,你睡下了嗎?” 天氣微涼,墻角偶爾還有蟲鳴,一陣陣拉弦似的。 對面沒有人應,他等了等,本想算了,可行動有時候跟不上嘴,不由自主又出聲,“辛居上,我有話同你說。” 這次好像有成效了,對面有個人影緩慢地移過來,投射在桃花紙上,是他熟悉的輪廓。 揉揉眼睛,她卷起竹簾,迷蒙地問:“什么時辰了,你在鬼叫什么?” 自打入了行轅,也不知是不是怨氣使然,她就沒有對太子殿下保持應有的景仰。凌溯也不計較,和聲問:“你睡著了嗎?對不住,打擾你休息了。” 腦子里一團漿糊的居上,精準辨別了他的這番話,客氣得讓她睡意全無,連眼睛都驀然睜大了。 “郎君今日真怪……”因為摸不準他的路數,使勁想看清他的表情,可惜隔著一段距離,實在看不清,便遲疑地詢問,“你不是有話要對我說嗎,什么話?” 凌溯的指尖無意識地摳著窗框,支吾了下道:“過兩日要去郊野狩獵,我想邀你一同前往。” 這種消息對于閑得發慌的居上,無疑是振奮精神的。她很高興,歡歡喜喜說好,“定準了時間告訴我,我有一套新做的胡服,正好可以穿上。” 他抿唇笑了笑,笑也淹沒進了黑暗里。 略頓了下,他還有另一樁很重要的事打算告訴她,“今日陛下宣我商議政事,小娘子猜,是關于什么的?” 居上腹誹,這我怎么能猜出來! 想了想道:“宮中打算請期?” 當然請期很重要,但對比性命攸關,可以往后稍稍。 凌溯道:“事關高存意兄弟。朝中有人上疏陛下,撲殺高氏,陛下召我覲見,商議對策。” 居上腦子里頓時一陣嗡鳴,“這這這……這不行啊,存意就是個掉書袋的書呆子,他活著對大歷沒什么妨礙。” 她脫口而出的話,讓凌溯有點不高興,溫和的神情和語氣瞬間消失了,涼聲道:“你果然還一心念著他。” 居上覺得他真是非黑即白,難道不讓殺存意,就是對前朝太子有舊情嗎? 當然舊情還是有的,只不過此情非彼情。居上道:“我和他自小一起長大,難道你指望說要殺他,我無動于衷嗎?再者你們要殺的不光是存意,還有高家其他皇子,那我姑母的兒子怎么辦?存懋都給貶到郜城去了,他做錯了什么,要像豬狗一樣被屠殺?” 她說得激動,一手拍著窗臺,人也蹦起來,實在是因為辛家與前朝的牽扯太多,存意之外有表弟,家中還有一位前朝公主,存懋要是沒了,阿嫂是不是也要被清算? 見她這樣,凌溯更加肯定自己今日的表態是正確的,換了個松快的語氣又道:“你別慌,我并不贊成這么做。” 這倒令人意外了。站在上位者的立場上,明明將前朝的人斬盡殺絕,才是對凌氏最好的,為什么他會不贊同? 居上的自信心一下子又爆炸了,“你不同意,難道是因為我?” 讓兒女私情凌駕于國事之上,不是凌溯的作為,但他明明可以順勢討好,偏偏選了一條遠路,義正辭嚴道:“我是為了大歷社稷,還有圣上的體面。若要殺,早就該殺,而非等到現在,落個出爾反爾的惡名。” 事實證明居上再次自作多情了,但她不覺得失落,還是對他滿懷感激,切切道:“郎君終于做了一件好事,這個決定真是既善性,又以大局為重。” 凌溯暗暗高興,在她面前展現了自己的雄才大略,也終于讓她明白了他的好處。有了這些感動,她應當不會要求父親上疏,取消婚約了。 反正居上現在對他五體投地,太子的形象從未這么高大過,由衷地嘆服太子是如此胸懷寬廣,能容天地萬物。 “今日時候不早了,郎君早點歇息,等狩獵那日,我一定多打兩只兔子孝敬郎君。” 再感激也不能耽誤她睡覺,她說完揮揮手,又回榻上去了。 凌溯沒有等來更多的贊美,但僅是如此,好像也夠了。 *** 第二日居上開始籌備外出所需的東西,行頭現成,剩下就是挑一匹好馬,練好上馬的姿勢,還有準備一把趁手的弓,再帶上幾盒精良的箭。 家令帶她去了典廄署挑選,挑來挑去,選中一匹棗紅色的,不那么高壯但肌rou虬結的馬。牽回來試了試,起先不得要領,幾次過后,站在一旁的藥藤居然成了點綴,居上已經可以不用借她的力輕松上馬,且保持颯爽與優雅了。 由此得出一個結論,“不是我無能,是沒有找到適合我的馬。你看他,分明也是馬中極品,但與我如此契合,這就是緣分啊!” 正慶幸,忽然聽見門上有人進來傳話,說府里二娘和三娘來了。 居上忙讓人把她們迎進來,居幽和居安先是夸贊了一通她的新坐騎,居安說:“如此寶馬,比家里的燕燕強多了。” 居上拍了拍粗壯的馬脖子,驕傲地說:“它叫檀奴,甚是合我心意。” 反正很有信心,過兩日不管是騎射還是打馬球,絕對所向披靡。 姐妹三人盥了手,挪到花廳里飲茶,居安告訴居上,“越王府來提親了,陳國夫人保的媒,還見到了彭城郡王。” 居上很振奮,打聽彭城郡王是什么模樣。居幽道:“普普通通的長相,不丑也不好看,個子挺高,站在那里像座山。” 居安卻道:“很有英雄氣概。趙王府家宴那次初看不怎么樣,也不知是不是要攀親的緣故,再看好像順眼了些。” 居上問:“阿嬸答應了嗎?” 居幽道:“阿娘請伯父做主,伯父說不錯,但越王府希望及早定親,及早完婚。陳國夫人說越王的病情很嚴重,若是拖得時候長了,萬一越王有變故,郡王要守三年的孝,會拖累了我。伯父聽了,便不怎么滿意,說太過著急了,不能好生考察人品,怕將來會后悔。” 居安道:“阿娘和阿嬸卻覺得很好,彭城郡王單獨立府,不住在越王府,將來二姐嫁過去,不用受婆母調理,自己就能當家做主。” 可見阿娘和阿嬸們受夠了有婆母的苦,大母確實對她們的擇婿標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最后家主的意見,沒有后宅女眷們重要,內宅主母商定可行,這親事就定下了。畢竟居幽年紀還小,就算等個三年,到了二十歲成婚也不算太晚,孩子能夠在家多留幾年,其實挺好的。 話題調轉,又說起了五兄,居幽道:“阿嫂近來看著心安了不少,知道五兄忙得摸不著耳朵,情愿他累死,也不要他在外面拈花惹草。”言罷又壓低了聲音,湊在長姐耳邊說,“那個女郎,昨日來待賢坊了。我們聽管事的查嬤嬤說,有輛馬車停在坊院斜對面的巷子里,車上女郎不時打簾看,等了好久,命人到門上問五兄在不在家,說是要買五兄的字畫。” 居安有些不解,“五兄的字畫值錢嗎?為什么拿這個由頭來打探?” 說起辛家的兒郎們,在書畫方面的確很有造詣,五兄寫得一手好字,曾被崇慶帝大加贊揚,十四歲便授了四門館博士。所以居安問五兄的字畫值不值錢,居上和居幽都點頭,表示五兄很有行市,曾經一字難求,正因此,即便是庶出,也娶到了茶陽鄭氏的千金。 居上又問門上怎么應對,居幽說:“我們早就吩咐過查嬤嬤,但凡來找五兄的,一概推辭干凈。查嬤嬤告訴來人,五兄不賣字畫也不見人,人家只好回去了。就是不知道那女郎會不會找到太和門上去,要是那樣,怕是阻擋不住他們見面。” 這倒不至于,居上說:“皇宮禁內,沒人替她傳話。再說五兄連日吃住在衙門,晚間宵禁前她必要回去,時候一長兩兩相忘,這件事就翻篇了。” 說到這里,居幽不免悵然,“那女郎的心境,怕是和我先前一樣吧,又急又彷徨。” 居上說你們不一樣,“你與韓煜男未婚女未嫁,五兄是有妻房的,她一個堂堂的官宦家娘子明知故犯,是打算讓五兄休妻,還是打算進門當妾?不讓他們見,對五兄有好處,也保全了她的體面,她要是清醒,就該自己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