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狩 第6節
內侍和緩的嗓音流淌過耳邊,時值初夏,白天已經很炎熱了,但池邊涼風習習,驅散了暑氣。放眼看池上,對面的岸邊停了好幾艘畫舫,還有端午競渡后的龍船。居上想起了上年,和高家兄弟及幾位公主泛舟池上,那時候吵吵鬧鬧,誰也沒想到一年后會變成這樣。 唉,不再回望前塵了,居上收拾心情,隨眾上了望仙臺,打眼一看,就見盛裝的皇后坐在上首的寶座上。新帝御極的時候,命婦們都已經進宮行過朝拜禮,但居上是第一次見到皇后。那是個面相威嚴的女子,雖然臉上帶著微笑,但眉眼深處,仍有犀利的光。 聽說新帝有這樣的成就,背后少不了皇后的支持。元皇后出身武將世家,南攻的軍隊里,有半數是元家的勢力。居上很欣賞這樣的女子,不是憑借男人的寵愛上位,她的存在,有她特定的價值。 不過現在不是研究皇后的時候,眾人齊齊俯首參拜下去,上首的皇后讓免禮,那聲線,堅毅中仍有溫婉,“上次匆匆一見,礙于禮數不能交心,借著今日燒尾宴的機會,和眾位夫人好生聚一聚。大家不必拘謹,各自隨意些,像在家里一樣?!?/br> 話說得很客氣,大家連連謝恩附和?;屎蠛头蛉藗冃φ劻藥拙?,終于開始逐個熟悉夫人們帶來的姑娘。 皇后將視線調轉到辛家的女孩子身上,一眼就看見了居上。長御偏身在皇后耳邊低語,皇后點了點頭,方才含笑問楊夫人:“這位就是右相家的小娘子嗎?” 楊夫人說是,領著三個女孩子上前行禮。 皇后又上下打量了居上一遍,“早就聽說過小娘子,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是個齊整的孩子。” 楊夫人當然要自謙一番,“殿下過譽了,實不敢當。閨閣中的女孩子,鮮少見人,今日帶來拜會殿下,是為增長她的見識,若有什么不足之處,還望殿下指點?!?/br> 皇后擺了擺手,“我看小娘子進退有度,得賴于右相與夫人平日的教導?!?/br> 居上聽她們你來我往說場面話,自己臉上必須掛著得體的笑,笑得時間久了,嘴角簡直要抽筋。 還好,皇后沒有過多關注她,很快便將注意力集中在了中書令家的小娘子,就是先前太和門前遇見的,那位叫柘月的女郎身上。居上松了口氣,知道自己險些嫁給前朝太子的過往,勢必不符合皇后擇媳的標準,這樣很好,她的婚姻不用再屈服于皇命,終于可以嘗試接觸自己喜歡的人,爭取和陸給事雙宿雙棲了。 退下退下,喜不自勝,可居安和居幽對她投來了悲傷的眼神。在她們的眼里,她是最了不起的長姐,代表了辛家女兒的最高榮耀。她們習慣了她處處占優,光芒萬丈,但在新朝,居然受到如此冷遇,難過之外又很覺不忿。 險些嫁入東宮,不也是“險些”嗎,既然沒有嫁成,怎么就被排除在外了! 中書令家的小娘子最后被留在了皇后身邊,還賜了座,促膝相談甚歡。居上看柘月羞中帶怯,滿面紅光,這是要出人頭地的預兆啊。 居幽悄悄碰了碰長姐的臂彎,居上由衷地說“可喜可賀”。因為自己再也不是人群中的焦點,行動可以不受限制了。 悄悄從望仙臺退出來,這里離龍首殿不遠,還沒到開宴的時候,苑內各處分布著三三兩兩的官員。只可惜找了一圈,并沒有發現陸給事的身影。 但她東張西望,引來了居安的好奇,居安跟著她左顧右盼,“阿姐,你在找誰?” 居上說:“阿兄?!?/br> 辛重威是她一母的同胞,一向知道她愛慕陸觀樓,如果她央他創造個時機讓他們見上一面,阿兄應當不會推辭吧! 她想好了,如果能有機會面對面說上話,就打算單刀直入,干脆捅破窗戶紙。她不是小家子氣的女孩,這個時代也提倡這種勇敢,喜歡就說出來,大大方方坦坦蕩蕩。畢竟現在的年輕人雖然大多晚婚,但到了二十出頭,終歸要成家了。她也害怕自己瞻前顧后,錯過了好姻緣。 居安是個傻子,她四六不懂,阿姐說什么,她就信什么,果然認認真真開始尋找阿兄。找了一圈,在橋堍上發現了辛重威,她忙招呼居上,“阿兄在那里!” 居上一喜,見他在與人說話,不好立刻上前去,就站在池畔靜待。重威的視線不經意掃過來,看見meimei在不遠處,知道她有話要說。三言兩語打發了閑談的同僚,走過來詢問:“你們怎么不在望仙臺跟著阿娘,跑到外面來做什么?” 居上磨磨蹭蹭,期期艾艾,“阿兄,那個……我啊……” 辛重威立刻明白了,“你是想問,今日陸觀樓在不在,對嗎?” 這下她靦腆地笑了,“知我者,阿兄也?!?/br> 只有居安還沒弄明白,“陸觀樓是誰呀?” 辛重威沒有明說,只是含糊一笑,“將來你就知道了?!闭f著回身朝北指了指,“先前我看見他在承暉亭,還在與兩位同僚商討公務。你稍等一會兒,我去給你傳個話,讓他過來見你。” 這倒頗有刻意安排的意思了,像男女之間的緣分,就要那種不經意的巧合。 居上說不必了,清了清嗓子道:“我正想隨意走走?!闭f罷沖阿兄笑笑,辛重威頓時心領神會。 來赴燒尾宴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并且深宮禁內沒有登徒浪子,就算姑娘獨行,也不會有什么危險。何況這東內苑,沒人比她更熟了,遂道好,“只是別走太遠?!睆蛯影驳溃澳赣H不見你們,必定要找人的,你回母親身邊去,萬一母親問起,就說阿姐去見一位故人?!?/br> 居安這小尾巴被斬斷了,不大情愿,但又沒辦法,只好對居上道:“阿姐快些回來?!?/br> 居上擺手表示知道了,想起即將見到心悅的人,就忍不住高興起來。 說不定,自己不算單相思,只因先前被內定了太子妃,彼此都不便有其他想法,這才按捺的。就說自己的人品相貌,但凡有那個意思,隨便拋個媚眼,還不把人迷死! 居上給自己加油鼓勁了一番,整整儀容,摁了下額頭的花鈿,擺出從容的姿態,篤悠悠往北去了。 如今年月,并不過度講究男女有別,在一處赴宴,隨意走動往來,都是被允許的。只要留神,千萬別遇見阿耶,沒有阿耶警告的眼神,她就是活潑的,奔放的。 佯佯地走著,她知道承暉亭的位置,沿著池邊長廊一路過去就到了。 這初夏的黃昏,碧青的池水倒映著巍峨的宮闕,美人分花拂柳而行,如果有畫師將這幕畫下來,定是賞心悅目的傳世名畫。 漸漸近了,抬眼望,承暉亭內果真有人在,阿兄的消息很可靠。只不過那人背對著她的方向站立,她雖仰慕陸觀樓,但對他談不上多熟悉,反正那身形寬肩窄腰,挺拔如松,最美好的,當然屬于陸給事無疑。 嘖,蹀躞帶的位置束得那么高,下半身看上去真是無比頎長。不像二叔上下五五分,那時從象州回來,人忽地胖了兩圈,蹀躞帶成了承托大肚子的工具,從正面看,只看見圓圓的肚皮,和鞓帶墜下來的鎏金銅飾。 不過背影罷了,就讓居上小鹿亂撞,她暗笑自己沒出息,有賊心沒賊膽。 他們喁喁低語,在談什么,她一時沒聽清楚,只看見交談的那兩個人叉了叉手離開了,真是天降的好時機,于是立刻壯膽踏進了涼亭。 “陸給事?!彼郎仂愕貑玖寺?,想好了接下來如何最大限度展現自己的風姿。 結果那人轉過身來,深濃的眼眸,透出滿腹狐疑。 居上五雷轟頂,干笑起來,“啊……啊……天底下怎么會有這樣的倒霉……沒……沒想到,長安這么小,又見面了?!?/br> 第9章 有爵的人上人。 她笑得比哭還難看,看得出來,并不因這次的意外相見而高興。 “小娘子認錯人了,這里沒有什么陸給事?!?/br> 依然還是單寒的聲調,聽不出任何情緒上的波瀾,也不會因彼此見過兩次,而顯出任何半熟的和緩。那個人就是冷而硬的,奇怪明明長得很不錯,卻總給人一種生人勿近的味道。 居上“哦”了聲,有點慌,“我先前聽說陸給事在這里,因此冒冒失失喚錯了人,真是抱歉得很。”邊說邊繞了繞臂彎上的披帛,“既然認錯了人,不便叨擾,那個……我就告退了,將軍留步?!?/br> 她轉過身,暗暗松了口氣,心道回頭要去道觀拜一拜,是不是自己今年犯了太歲,才接連遇見這魔星。 可是剛要舉步,那人又不緊不慢地出了聲,“某記得,小娘子是辛家的家奴,今日燒尾宴,皇后殿下邀請的是各家官眷,辛家好大的譜,進宮赴宴還帶著奴婢?” 這不就是存心找茬嗎,其實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為了懲戒她,還特意讓阿耶來領人。這種陰險的做法,讓坦蕩的居上很覺得不齒,有什么不滿直接說好了,非得這樣陰陽怪氣的內涵人嗎? 回身再瞥他一眼,這人好高的身量,人又站得筆直,以至于看著她,總有一股睥睨的倨傲,這讓居上很是不快。 她不由挺了挺腰,“明人不說暗話,你若是對我有什么成見,大可說出來,別老想往辛家頭上扣大帽子。我們辛家,一心忠于朝廷,忠于當今圣上,不懼怕任何詆毀。我知道,掛燈一事讓將軍耿耿于懷,但我不是與你說清楚了嗎,既然誤會解開了,將軍何不大人大量,讓這件事翻篇呢?” 對面的人聽了,散漫地牽了下唇角,“一心忠于朝廷,忠于當今圣上……” 居上知道,他這話里不免有嘲諷的意味,前朝的臣僚背棄舊主,這么快就倒戈了,何談一個“忠”字。但時局如此,良禽擇木而棲是本能,這人如此直犟,是怎么當上高官的? 居上吸了口氣,暗道好在我念過書,不然白被他譏諷了。遂答得侃侃:“為臣之道,先存百姓,既然有圣主明君降世,自然擇明君而侍之。圣上治國,盼有賢人在朝,良將在邊,今日的燒尾宴是為什么而舉辦,將軍不知道嗎?家主升任右仆射,可見受陛下賞識,將軍要是有什么不滿,就請上疏陛下,再請陛下裁奪吧。” 三言兩語,把矛盾轉嫁到陛下身上了,最終換來了對方言不由衷的贊許,“小娘子果真有膽識?!?/br> 居上拱了拱手,“過獎,不過據實而論罷了。” 但人家并不打算退讓,負著手道:“小娘子找陸給事,想必是奉了右相之命。這樣,我幫小娘子一個忙,派人去尋陸給事,直接請他面見右相,可好?” 居上傻了眼,心里知道他就是故意的。上次坑她坑得還不夠,打算再來一次嗎? “不……不是的?!彼龑擂蔚財[手,“不是家主找他,是我與他有過一面之緣,先前看見將軍,把你誤認成了他,不過隨便打個招呼,沒有別的意思?!?/br> 他好像明白過來了,“今日的燒尾宴不著公服,難怪小娘子要認錯。不過我倒愈發好奇了,小娘子是弋陽郡主身邊的人,是怎么認識陸給事的?難道陸給事與郡主之間,也有往來嗎?” 轉眼又要上綱上線,郡主是前朝公主,與前朝公主有往來,豈不是間接證明和前朝太子有瓜葛? 所以和這種人對話,真是每一句都要斟酌再斟酌,居上不大耐煩無盡地兜圈子,便拉了臉道:“看來將軍公務太多了,連赴宴都不忘審問。我今日可沒犯什么事,不過與人打個招呼,這樣將軍都要盤查嗎?” 語氣有點沖,顯然冒犯了這位驕傲的將軍,他也不說話,只是淡淡地望著她。居上被他看得發毛,不知怎么回事,他就是能給人說不清道不明的壓力,從第一次墻頭上遇見開始,這種窩囊的感覺就縈繞在她心頭。 看來再兜圈子,辛家上下都要被他算計了。居上xiele氣,“算了,我老實同你說吧,陸給事與我阿兄是好友,我認識他,與弋陽郡主無關。” 那張冰霜般的臉上,慢慢露出了戲謔的神情,“令兄是何人?” 居上絞著披帛,半昂著腦袋,輸人不輸陣地回答:“家兄辛重威,在吏部司封司任郎中?!?/br> 雖然早就將她的來歷查得一清二楚,但讓她親口承認,也是一種勝利。 面前的人舒展了眉目,曼聲問:“某在北地時,就聽說辛家大娘子與前朝太子有婚約。辛家有三位千金,不知小娘子行幾?前幾日探訪修真坊,是自己的意思,還是受人所托?” 居上已經深刻認識到,在這種老jian巨猾的政客面前,是很難有所隱瞞的。他與阿耶不同,阿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問題含含糊糊就應付過去了。這種人呢,簡直就是酷吏,城府那么深,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自己都快被他繞暈了。 好吧,不再垂死掙扎了。居上坦然道:“辛家大娘子是我,險些嫁進東宮的也是我。不過將軍不要誤會,我只是內定的人選,并沒有正式和前太子結親,那日去探望他,也是看在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上,和我父親無關。” 既然自己的老底都已經和盤托出了,不去順便明確一下仇家的出處,就算吃虧。于是她擺出謙恭的語氣道:“將軍也算認識我了,我卻未曾有幸結識將軍,斗膽請教將軍尊姓大名,在何處高就???” 那人沒有立刻回答,天邊的晚霞斜斜照進承暉亭來,將他周身暈染上一層淺淺的金棕。他側對著她,微微垂下眼,那眼睫濃而纖長,忽然多出一絲人間煙火氣。嗓音似乎也不是那樣不近人情了,含糊應道:“國姓凌,在東宮任職。” 好家伙,也姓凌,看來是皇親國戚,難怪從骨子里透出傲氣來。這種人得罪不得,如今天下是姓凌的天下了,尤其有爵的人上人,更得小心翼翼奉承著。 居上換了個持重標準的微笑,欠了欠身,“失敬失敬,原來是凌將軍。前幾次我失禮了,還望將軍不要見怪。既打過兩次照面,咱們也算認識了,日后請將軍來舍下小坐,我為將軍煎茶,向將軍賠罪?!?/br> 居上是打著小算盤的,結識新朋友,不是什么壞事,至少將來再去探望存意,還能說得上話。 果然,從公事轉變成了私交,對方的神情也略微緩和了些。 恰在這時,分散在各處的官員都向龍首殿聚集,看樣子燒尾宴要開始了。這位皇親國戚也不能再耽擱,向她微微頷首,“少陪了。” 居上道好,很高興終于可以不用再面對他,自己也得趕回望仙臺去了。不想剛要挪步,又聽見他扔了一句話,“等見到陸給事,我替小娘子把話帶到?!?/br> 居上怔愣間,他已經走下廊亭,闊步往龍首殿去了。 回過神來,她懊惱不已,“替我把話帶到……我要說什么話,自己都不知道呢?!弊炖镟洁熘?,匆忙返回了望仙臺。 還好女眷入座稍晚一些,她回到三嬸身邊時,三嬸替她留好了位置,只是低低問她:“上哪兒去了?” 居上含糊道:“上外面逛逛,正巧遇見個熟人,說了兩句話。” 顧夫人端起葵花盞呷了口飲子,借著杯口擋嘴,不動聲色道:“看樣子,皇后殿下心里有了太子妃的人選了。” 居上朝對面望過去,中書令家的四娘子乖巧地坐在她母親身側。殿里燃了燈,燈火映照著她的臉,那粉嫩的女郎,看上去愈發細膩溫軟。 居上剛想夸贊四娘子兩句,卻聽見顧夫人嘆氣,“唉,原本這殊榮應當是咱們家的,如今時局變了,一切都變了……你沒瞧見,那位令公夫人多歡喜,像只斗勝的公雞?!?/br> 居上也端起飲子抿了一口,“一朝天子一朝臣嘛。白白胖胖,充滿希望,我看四娘子不錯?!?/br> “嘖!”顧夫人有點怒其不爭,她是英雄末路了嗎?起碼不要這么認命,表示一下不平總可以吧! 然而居上安逸得很,以前自己受夠了到哪兒都萬眾矚目的待遇,像現在這樣,焦點轉移到別人身上,才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她開始專心致志品鑒今晚的菜色,望仙臺和龍首殿的筵宴是一樣的,紅羊枝杖、五生盤、纏花云夢rou、遍地錦裝鱉……許多家常少見盛宴常備的硬菜,很豐盛,卻也很膩味。 最受女孩子歡迎的,自然是玉露團那樣的小點心。居上吃了兩塊甜雪,這是種加蜂蜜烘烤而成的酥脆甜餅,入口即化,搭配上點綴了櫻桃和荔枝的酥山,這燥熱的傍晚,因這一勺沙冰逐漸清涼下來。 當然了,一場大宴不單要注重色香味,觀賞性也不可或缺。宴到火熱時,四名宮婢合力搬來了一只巨大的盤子,擱在食案中央,盤子里是用面食捏成的七十個樂工和伎樂,有個專門的名字,叫素蒸音聲部。樂工穿著胡服演奏器樂,伎樂彩帶飄飄恍如飛天,面人的味道不一定好,但面塑的技藝,卻稱得上巧奪天工、惟妙惟肖。 眾人一致感慨,好些年不曾見過這道菜了。大庸到了后期,帝王設宴如例行公事一般,連廊下食的口味都讓人不敢恭維。好多官員想盡辦法告假,寧愿去路邊吃一碗冷淘,也不愿領教燕饗。可見一個國家的興衰,也如開門過日子,連吃都沒有心腸了,離敗落還遠嗎。 居上聽見眾口一詞慶賀新朝,恭維之中也有幾分真心。自己不便摻合,夾了塊漢宮棋,放進了面前的碗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