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157節
嘗試之余,他忽然感覺到一個很有分量的東西落在他身邊,那東西好像會動,原地停留片刻,踩著床褥又靠近了一點。 不一會兒,一個冰涼柔軟之物按在他的眼皮上,旋即離開,隨后又搭在了他的雙唇之間。 不過消停片刻,此物便從他的唇縫間深入,抵在了他的牙齒上。 柔軟中帶著韌度,觸感冰涼間還有柔滑的毛發,杜曇晝知道這是什么了。 ——是染香奴的貓爪。 作為全府第一個發現杜曇晝有醒來跡象的活物,染香奴察覺到了杜曇晝顫動的睫毛,好奇地跳上床,在他眼皮上拍了一爪,又把爪墊往他嘴里塞。 此時終于有人注意到染香奴的動作,那人腳步極輕,幾步走到床邊,抱走了那只被杜琢養得圓滾滾的貍奴。 那人的手輕輕蹭到了杜曇晝的臉,指間的硬繭在他皮膚上留下輕微的麻癢,杜曇晝于是知道,這個人就是莫遲。 他的臉朝莫遲手指離去的方向側了一些,似乎是想看清莫遲的臉。 沉重的眼皮在極度的渴望下被他睜開了一條縫,屋外的陽光從莫遲身后照射進來,映得他整個人都毛茸茸的,就像他懷里抱著的染香奴那樣。 只是莫遲的臉始終處在陰影里,看不真切。 感受到杜曇晝的注視,莫遲起身的動作有了隱約的停頓,他好像低下頭朝杜曇晝看了過來。 還沒來得及與他目光相對,杜曇晝的精神就已經撐到了極限,雙眼沉沉閉上,再一次陷入了昏睡。 再一次從昏朦中醒來時,他恢復的是嗅覺,鼻間一縷帶著藥味的花香傳來。 他昏昏沉沉地想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是芍藥的香味。 芍藥都開花了? 縉京的芍藥最早也要到四月底才開花,杜曇晝算了算日子,原來他已經在床上躺了快二十天了。 想到這里,他原本迷茫的神志驟然清醒過來,緊接著,前胸傳來的鈍痛讓他瞬間睜開了眼睛。 房中不見大夫,也沒有杜琢或者染香奴的影子,就連他那個哭哭啼啼的堂弟,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只有莫遲背對著他坐在窗邊,和煦的春風拂過,幾片芍藥的花瓣被帶了進來,就落在莫遲身上。 杜曇晝定定地看了一會兒,莫遲很快回過頭,一眼就對上了他的眼神。 “你醒了?” 莫遲站起來,粉白的花瓣跌落。 “感覺怎么樣?傷口還疼么?” 莫遲走到他身邊,低聲輕問。 杜曇晝緩緩抬起手,被面前的夜不收一把握住。 “你……”許久未出聲的嗓音顯得喑啞無比,杜曇晝吞咽了一下,繼而開口問道:“你的傷……?” 莫遲的衣服下還能見到隱約的繃帶痕跡,他十分不在意地一搖頭,在床邊的圓凳上坐下:“我早就好了,還是你傷得比較重。” 莫遲的神情非常泰然,語氣相當平靜,像是一點都不擔心杜曇晝的傷勢,對他的蘇醒絲毫都不激動。 杜曇晝有些不甘,更多的也許是埋怨,他都傷得這么重了,莫遲難道連起碼的擔憂都不愿意給他嗎? 莫遲一看就明白他在想什么,輕輕笑了一下,更加用力地握緊了他的手。 “我給你找來了最好的郎中,他原本是軍醫,年邁后獲準歸田,就住在京郊鄉下,開了間醫館維持生計。” “我那時剛被送回柘山關,趙青池把毓州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大夫都找來了,個個都說我沒救了,讓他去準備后事。” “趙將軍不愿意放棄,于是寫信給那位老軍醫,老大夫回了一副藥方,隨方子一起送回來的還有幾瓶他自制的傷藥。趙將軍依著他的法子,硬是把我這條命留下了。” 杜曇晝一眼不眨地凝視著他:“我沒有你那時傷得重,是么?” 莫遲表情一凝,片刻后,搖頭道:“不,你傷得很重。” 那日終雪松找到兩人后,先是緊急送往東絳縣縣衙。 縣城的大夫趕來一看,就說杜曇晝傷到了心脈,他是無能為力了,讓終雪松去京城找更好的郎中。 終雪松命人將杜曇晝送回杜府,自己則快馬加鞭趕回縉京,求見皇帝。 褚琮得知杜曇晝傷重,把宮里所有的御醫都派了過去。 御醫平常診治的多是五臟六腑內里的疾病,對外傷少有治療經驗,幾個人用上了最好的傷藥,仍舊沒能控制住杜曇晝的傷情。 三日后,莫遲從昏迷中醒轉,見杜曇晝狀況危急,不顧自身傷勢未愈,親赴京郊把當年救過他的郎中請進了杜府。 這個大夫不擅長醫病,獨善醫治外傷,他來了以后的第二日,杜曇晝中箭之處就不再淌血,五日后,逐漸開始收口。 莫遲將另一只手也覆在了杜曇晝的手背上:“大夫說你心脈雖傷,心臟本身卻沒有受到任何損傷,得虧這點,他才能把你從黃泉路上拉回來。” 杜曇晝回憶起當時中箭時的場景,他與焉彌人交過手,知道他們的箭頭都是特制的,比起中原箭簇要鋒利許多。 所以在面對處邪朱聞那支避無可避的箭時,他在極其短暫的時間里側過了身,才沒被羽箭當場扎穿心臟。 想到當時的場景,杜曇晝慢慢收回思緒,臉色也逐漸凝重起來:“處邪朱聞后來做了什么?” 莫遲遲疑須臾,道:“他殺了木昆,然后離開了。很可惜,這一次,我還是沒能殺掉他。” 木昆之死固然值得震驚,但杜曇晝敏銳地察覺到,莫遲好像有所隱瞞。 他說:“處邪朱聞殺掉木昆的理由,我大概能想到了,只怕他早就和烏今人聯手了,所以木昆才能安然無恙地離開本國,進入縉京。” 莫遲點點頭:“木昆死后沒過幾日,涉州關軍于關外巡查時,發現了一隊人馬的尸體。經過調查,確定這支隊伍就是原本應該出使大承的使團,只是他們在入關前就全被殺了,真使團里的人也被替換成了處邪朱聞帶領的焉彌人,他們就是這樣進入的中原。” “這兩個消息迅速傳回了烏今國內,烏今國王以此為由,單方面撕毀了與大承的盟約,同時宣布投靠焉彌,兩國已于昨日公開對中原宣戰。” 杜曇晝的心猛地一沉。 莫遲安撫性地笑了笑:“不過,這些國家大事都和你這個重傷之人無關了,朝中那么多文臣武將,自有他們去商量對策。” “處邪朱聞為什么會親自來中原?”杜曇晝躺不住了,把手從莫遲手中抽出來,撐著床半坐起身。 莫遲拿過一個軟墊墊在他背后,隨意道:“不知道,也許他是想來殺我這個叛徒吧。” “不。”杜曇晝緊緊盯著莫遲的臉:“他還做了什么?不要瞞我,我遲早都會知道的。” 莫遲頓了頓,猶豫了一會兒,嘆道:“要是你沒這么聰明就好了。” 莫遲告訴杜曇晝,木昆死后第七日,給毓州軍送軍糧的車隊全員被殺,糧草被焚毀,連糧道都被炸塌了。 原本為毓州送糧,最快的方法是借道烏今,但烏今對大承宣戰后,這條路就斷了。 想要送糧,只能從涉州出發,穿過一條崇山峻嶺中的小路。 “這次送往毓州的,是為夏季準備的、整整三個月的糧草,運糧隊從涉州出發,卻沒有在約定的時間趕到毓州。糧草官帶人沿路追查,在糧道最險峻的一段路上,找到了隊伍中所有人的尸體。仵作驗了尸,說他們應該都是死于焉彌人的彎刀之下。” 不僅如此,在發現尸體的不遠處,山路還被炸毀了,所運的糧草全部焚于火海。 “糧草沒了可以再運,可那段路要修起來卻相當不易,工部侍郎已經帶著京中最好的一批造路匠趕往涉州,一切還要等他親眼看了才有定奪。” 杜曇晝:“是處邪朱聞?” “應該就是他了。”莫遲說:“算上從縉京到涉州需要的時間,正好對得上。” 在關外殺死使臣,然后在京城殺死木昆,讓烏今國王可以有充分的理由背叛大承,投靠焉彌。 然后炸毀糧道,斬斷毓州軍的糧草供給。 最后……與烏今國聯手,向中原開戰。 杜曇晝眉頭緊鎖,連傷口的悶痛都暫時忘了:“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烏今人默許的,就連使團被殺,也都在他們的計劃之中。” 他看向莫遲:“那執骨呢?他也是聽命于焉彌人么?” “我想他和木昆一樣,都是被處邪朱聞利用了,只是他自己不知情罷了。焉彌人只怕從一開始就在監視他,否則怎會在執骨藏身于漏澤園的第二日,就趕到了最近的東絳縣城?” 杜曇晝沉吟不語,重傷初愈的虛弱,讓他的思路很亂。 屋外傳來幾聲腳步聲,不久后,杜琢出現在門外,朝房間里探頭探腦。 見杜曇晝已經醒來,人都坐起來了,杜琢先是一驚,緊接著大步跑了進來,險些將杜曇晝床邊的方桌撞翻。 “大人!您真的醒了!大夫說您最快今日就會醒來,沒想到他說得這么準!小的還當他是個江湖騙子呢!” 杜曇晝本想安慰他幾句,剛一張嘴,就猛咳了幾聲。 杜琢想為他拍背,又怕碰到他身上的傷口,伸出手又縮了回去,幫不上忙急得抓耳撓腮,露出了胸前的衣服里塞著的東西。 那是一封邸報,從杜琢的衣領邊露出一小角,立刻就被杜曇晝看見了。 他勉強制住了咳嗽,朝杜琢擺擺手,示意他不用幫忙:“無妨……咳咳!你、咳——你懷里那封邸報寫了什么?” 杜琢馬上按住胸口,試圖搪塞過去:“沒什么!大人怕是剛醒來,眼花看暈了吧!哪有什么邸報啊?” “杜琢,你想在我面前撒謊,只怕還要再修煉二十年。”杜曇晝不留情面地拆穿了他拙劣的謊言。 “這——”杜琢第一次沒聽他的話,而是看向莫遲,用眼神征詢他的意見。 莫遲面無表情:“我就不該對你的隱瞞能力抱有幻想。” 杜琢一拍腦門:“都怪小的粗心!可小的也沒想到大人這么快就能醒來!” 這段時間里,所有送到府里的文書和邸報,都是交由莫遲處理。 莫遲曾經對杜琢說,等杜曇晝醒來,所有外面的消息都先不要驚動他,一切都等他傷情穩定了,再讓他知道。 沒想到杜曇晝醒來的第一天,外面送來的邸報就由杜琢親手“送”到了他面前。 杜曇晝攤開手:“拿來給我。” 杜琢掏出邸報,卻沒有給他,而是往后大退一步,直接遞到了莫遲手中:“大人剛剛醒來,就不要動腦子了,還是讓莫遲幫您參謀吧。” 杜琢如此忌憚,想必是出了大事。 莫遲不再猶豫,接過邸報一目十行地掃下去,看到最后,連一向慣于隱藏情緒的他,也不禁露出驚訝的神色。 “怎么了?”杜曇晝立即問道。 莫遲表情凝重,把邸報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才說:“焉彌小王子處邪歸仁遭到暗殺,僥幸逃脫,目前下落不明。” “什么?”杜曇晝想要拿過邸報,剛抬手就牽扯到傷口,疼得冷汗一下就冒出來了:“嘶……!” 杜琢嚇得趕緊撲到床邊扶住他。 “我沒事……”杜曇晝喘了幾口氣:“……把邸報給我看一眼。” 莫遲展開邸報送到他眼前,杜曇晝一行行讀著上面的內容:“兩日前,處邪歸仁遭到刺殺……僥幸脫身……后行蹤不明,不知生死。” 杜琢問:“是那個什么處邪干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