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140節(jié)
杜曇晝的背影看似巋然不動,但只要細心觀察就能發(fā)現(xiàn),他向來筆挺的肩背,微微露出少許佝僂,像是挺拔的青松裂出了一絲細縫。 終雪松繼續(xù)道:“下官還曾在莫大人腰間見過一根煙管,如此說來,象胥官尸體旁的煙絲也極有可能是他不慎留下的。至于候古袖間的黃粉究竟是何物,下官至今沒有想明白,也許只能問本人才能知曉了。” “本人?”緘默多時的杜曇晝終于表現(xiàn)出隱約的松動,他略側(cè)過臉,低聲道:“終大人已經(jīng)認定莫遲是殺人兇手了么?” 終雪松面露憂色,說話的口吻也不由得有些急躁:“大人!您還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時候?現(xiàn)在我們探查到的線索還不足夠嗎?!” 他余光不小心掃到仵作,立刻噤聲,隨后朝對方做了個退下的手勢。 仵作大喜,忙不迭地告退了。 “大人!”仵作走后,終雪松關上殮房的門,走到杜曇晝身后,壓著聲音著急道:“在下官看來,莫大人的殺人動機已經(jīng)非常充分了!周回被候古和象胥官告發(fā)后,莫大人為了繼續(xù)執(zhí)行潛伏任務,不得不對昔日戰(zhàn)友痛下殺手!這么大的仇,如果換做是您,您能不報?” 終雪松激動地往前走了幾步,整個人都快杵到杜曇晝背上了:“后來他回到縉京,偶然遇到了當年害死隊友的仇人,為了報故人之仇,將二人親手殺死。這其中到底有哪里不符合人之情理?還是有什么地方,與我們獲得的證據(jù)相悖嗎?” 面對終雪松的咄咄逼問,杜曇晝忽然想起不久前在杏林宴上發(fā)生的事。 杏林宴就是在四月初三舉辦的,那天卜黎見到了莫遲,說他運勢不順,還給了他一張符紙。 那張符被莫遲接過,塞進了懷里……等等!黃色的符紙! 杜曇晝倏地睜大雙眼,整顆心都向下沉沉墜去,腦中思緒凌亂如麻,卻有一個細節(jié)清晰地在腦海里重現(xiàn)。 那張符紙是黃色的,而卜黎曾經(jīng)對他說過,這種符紙都是由姜黃粉染成。 所以,那些黃色粉末才會散發(fā)出姜味…… 一旁的終雪松與他不約而地想到了黃粉:“只是候古袖子上的粉末,下官始終沒有想通。” 片刻后,杜曇晝深吸了口氣,然后從五臟六腑深處發(fā)出了一聲顫抖的嘆息。 “……是符紙。”他雙眼緊閉,鴉羽般的長睫在不受控制地抖動:“四月初三,杏林宴上,卜黎給了莫遲一張符紙。” 終雪松腦海中的最后一點困惑終于被破除:“是了!符紙就是用姜黃粉染的!怪不得!所以說——候古袖子上的粉末也是莫大人不小心留下的!” 但很快,不知想到什么,終雪松表情陡然大變:“大人,您還記得卜國師說過的話嗎?那時和執(zhí)骨兄弟同在焉彌的烏今人,還有一個叫解披的!而這個解披正是護送木昆王子來縉京的隨從!” 杜曇晝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又驚又疑道:“你是說——?!” “解披說不定也會有危險!萬一他也參與了對鹿孤的告發(fā),那他很有可能會是下一個死者!” 杜曇晝幾乎是在瞬間,就想起了早上他和莫遲的對話——那時他讓莫遲在家休息,而莫遲居然沒有半點遲疑,馬上就答應了。 難道……他是故意要和杜曇晝分開行動?! 終雪松也顧不上禮數(shù)了,拉著杜曇晝就往外跑:“快!我們要趕快去驛館找到解披!” 同一時刻,驛館內(nèi)。 解披給木昆送了晚飯,很快就從房里退了出來。 穿行過寂靜無聲的走廊,謝披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按照烏今習俗,身為仆從的他不能與貴族同住一層,所以他的房間不在木昆隔壁,而是在驛館一樓。 天色已暗,屋外已是一片漆黑,解披推開門后,摸著黑走到桌邊,想要點燃油燈。 就在燈芯燃起火光的一剎那,一股凌厲的殺意陡然從背后襲來。 解披抬手就要抽刀,手指尚未觸及刀鞘,一把泛著寒光的利刃就在眨眼間抵在了他的脖側(cè)。 莫遲的身影出現(xiàn)在后方,他半張臉被燈輝映得血紅,秀麗的面容滲出血腥的殺氣。 他面無表情,語氣平靜,卻聽得解披從內(nèi)心深處生出一股驚懼,寒意從腳底竄出,瞬間貫穿經(jīng)脈,全身的關節(jié)都瀕死的恐懼下戰(zhàn)栗不休。 莫遲說:“想要和那二人有相同的死法么?那就把你的刀抽出來。” 第100章 “周回才是最出色的夜不收,而我……” ====================================================== 莫遲冷冷地盯著解披的后腦:“當年在焉彌,就是你于一個雪夜,在西北山地伏擊我?” 解披一動不動:“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莫遲的刀又向上提了一寸,刀尖泛出森冷的銀光:“是誰派你去的?烏今人,還是……焉彌人?” “我說了,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話音未落,解披猛然騰身而起,一把抽出立在桌邊的刀,反手向莫遲砍去。 莫遲提刀回擊,刀刃重重相撞,發(fā)出尖利的兵戈碰撞聲。 這是莫遲第二次與他交手,第一次在山谷中,他因為體力不濟,被對方一刀刺傷腰腹,導致他遲了三日,沒能救下周回。 此番交手,莫遲手下沒有留情,刀刀就是見血的殺招。 不過纏斗了幾個回合,解披就落了下風,手臂的力氣明顯減弱,腳下也亂了陣腳。 莫遲看出他的破綻,旋身繞至他身后,一腳踹上他膝窩。 解披猛哼一聲,單膝跪地,再次被莫遲制服。 解披半跪在地,背對莫遲,莫遲站在他后側(cè),刀抵在他脖子上——這是一個標準的處刑姿勢,解披明白,莫遲是真的想殺他。 “那你怎么不動手呢?”他喘著粗氣,挑釁般質(zhì)問莫遲:“因為得到了榮華富貴,不愿意放棄到手的官位,所以連仇人都能放過,是嗎?” 莫遲壓緊眉心,此人的刀法為何變得如此保守,再也不復當年于風雪夜截殺他時的那般兇猛,難道…… “你在拖延時間?為什么?你在等什么?” 解披突然側(cè)過了臉,朝莫遲露出了一個詭譎的笑容。 不知是否是油燈太過昏暗的緣故,他左眼下方露出了詭異的褶皺起伏。 莫遲臉色一變,尚未來得及出刀,就聽見院中響起了急切又凌亂的腳步聲。 聽得出來,來人不少,而且相當著急。 有人在外面說:“杜大人,終大人,王子殿下的隨從就住在一樓!請隨我來!” “有勞。”低沉的男聲隱約傳來。 是杜曇晝來了! 莫遲渾身一震,動作不由得一凝。 就在他神思恍然的瞬間,解披突然從地上躍起,不過幾個閃身就沖進了里間。 莫遲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逃脫,盡管屋外人的腳步聲已經(jīng)近在咫尺,可他還是不管不顧地追了進去。 里屋沒有點燈,但他還是在黑暗中依稀辨認出右方有一個人形。 就在他提刀而上的一剎那,里屋的窗戶忽然被風吹開,拍在墻壁上,發(fā)出一聲巨響。 聽到房中傳來的動靜,杜曇晝一腳踹開房門,帶著終雪松和驛館外的一眾禁衛(wèi)涌了進來。 而莫遲借著窗外的月光,終于看清了里屋內(nèi)的景象——解披坐在地上,背靠著墻,頸間有一道平直的傷口,人已經(jīng)斷氣了。 莫遲的心臟驟然一縮,刺骨的寒意兜頭而下,眼前出現(xiàn)的是他此生最為不解的場面,而他卻沒有時間繼續(xù)追查了。 “人不在,動靜是從里面?zhèn)鱽淼摹!倍艜視兟暰€沉穩(wěn),也許是因為還沒有料到接下來會見到什么:“進去查查。” 身穿薄甲的禁衛(wèi)推開了里屋的門,杜曇晝和終雪松一同走了進來。 有男子提刀站在屋內(nèi),他背對著所有人,即便知道有人走進,也沒有回頭。 “什么人?!”禁衛(wèi)呵斥道:“轉(zhuǎn)過身來!” 那人不為所動。 終雪松最先發(fā)現(xiàn)地上的尸體:“那是——是解披!他怎么好像……已經(jīng)死了?!” 禁衛(wèi)提高聲量,橫眉怒道:“把刀放下!轉(zhuǎn)過身來!你以為你還逃得掉嗎?!” 杜曇晝始終不發(fā)一言,他的眼睛死死盯著那人的背影,直到他緩緩回頭,對眾人露出了真容。 終雪松失聲驚道:“莫大人!真的是您?!” 莫遲解下腰間刀鞘,將長刀收入鞘中,隨后扔到了地上。 利刃墜地,發(fā)出沉重的悶響,仿佛一塊千斤巨石砸在杜曇晝身上。 禁衛(wèi)包圍著莫遲,沒有杜曇晝的命令,他們遲遲不敢上前。 杜曇晝漆黑的瞳孔一眼不眨地注視著莫遲,后者卻垂下眼簾,躲開了他的目光。 杜曇晝深深吸了口氣,說出了他與莫遲初遇時說的第一句話:“……拿下。” 深夜,臨臺公堂。 杜曇晝坐在桌案后,終雪松立于他身側(cè),侍衛(wèi)分左右站成兩排。 而莫遲雙手被繩索捆在身前,端端正正地跪在堂下,他微微頷首,眼睛注視著斜下方的地面,沒有人能看清他的眼神。 杜曇晝似乎被人掐住了喉嚨,喉頭緊繃干澀,連呼吸都變得極為沉重。 “堂下之人,報上名來。” 耳邊傳來一句沙啞的問話,杜曇晝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這句話是自己說的。 莫遲:“下官莫……莫搖辰,御賜翊衛(wèi)郎將,時任臨臺侍郎之護衛(wèi)。” 杜曇晝恍惚的思緒頃刻間被拉了回來,他坐直身體,靠近桌案,表情逐漸變得嚴肅:“莫搖辰,本官問你,你為何會出現(xiàn)在驛館?” “回大人,下官此去是專程去見木昆王子的隨從。” “為何?” 莫遲沒有回答。 杜曇晝喘出一口熱氣,又問:“本官再問你,隨從解披是否為你所殺?” “解披……?”莫遲低聲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 杜曇晝遲遲沒等到他出聲,肅然道:“莫郎將,回答本官的問題。” 莫遲沉默片刻,語焉不詳?shù)卣f:“解披的尸體出現(xiàn)在房中,下官也出現(xiàn)在房中,姑且……就算是下官殺的吧。” 終雪松畢竟年輕,到底沉不住氣,聽到莫遲的話,不禁往前邁了一步,有些不敢置信地問:“莫大人,您承認解披是你殺的了嗎?” 莫遲閉緊嘴巴,沒有再回答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