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137節
柏師傅放下手中尚未成型的泥模,從椅子上站起來,狐疑地走向景三。 靠近了幾步以后,柏師傅才聽清景三嘴里在念叨什么:“鹿孤……鹿孤真的已經不在了么……不對,不能再叫他鹿孤了,他本來明明叫做——” “景三。”柏師傅的聲音忽然在身后響起:“你絮絮叨叨地嘀咕什么呢?” 景三渾身一抖,嚇得從椅子上直接蹦了起來:“哎喲娘啊!嚇死我啊!” 短短一天內遭受兩次類似的驚嚇,景三只覺得自己的小心臟砰砰直跳,半天緩不過來。 “柏師傅……”景三捂著胸口:“您走路也太安靜了吧!” 柏師傅皺著眉頭看他:“我看你一下午都心不在焉,嘴里還念叨個沒完,還以為你中邪了呢。” “沒有沒有!”景三連連擺手:“我可能就是……就是太累了!哈、哈哈……” 柏師傅投來懷疑的眼神:“真的嗎?別發呆了,工期沒剩幾天,要是趕不上日子,錯過了過所上寫的日期,那幾個送字板到烏今的師傅就出不了關了。” 景三點頭哈腰:“明白明白!我接下來一定認真干活!絕不走神!” 柏師傅半信半疑地回過身,準備走回自己的位置。 就在景三剛坐到椅子上時,柏師傅突然想起剛才聽到的人名,遲疑地轉過頭,問:“你剛才是不是在說‘鹿孤’?” “是。”景三瞪大眼睛:“您、您怎么知道這個名字?” 柏師傅立刻回想起前幾日與終雪松見面時的對話,雖然覺得景三口中的“鹿孤”和他認識的應該不會是同一個人,但出于好奇,他還是向景三確認了一遍:“你也認識一個叫鹿孤的人?” 景三原本正沉浸在恩人已逝的悵然中,一聽柏師傅的問話,馬上激動起來:“柏師傅也認識鹿孤嗎?對啊!您也是烏今人!說不定真的見過他!” 不等柏師傅開口,景三急急道:“您知道多年前,京中有個叫阿伏干的富商嗎?鹿孤就是他的兒子!而且鹿孤也是介紹我來錦化刻坊的人,是他說服老板收下我的!啊您當時還不在刻坊,可能沒見過他。” 柏師傅慢慢收斂了表情:“烏今富商之子?那你我認識的應該不是同一個人,我知道的鹿孤是個焉彌官員,不過他也會說烏今話就是了。” 焉彌,景三覺得這個詞和鹿孤無論如何也扯不上干系,但他此刻迫切地想找到除他以外還記得鹿孤的人,這樣一來,也許就能有人和他一起懷念他了。 “您認識的鹿孤長什么模樣?”景三試探性地問。 柏師傅記人臉很準,盡管只是兩年多以前打過幾次交道,可他還能清楚地記起那人的模樣。 他把那位鹿孤的樣貌特征一點點描述給景三聽,沒有漏過半點細節:“我認識的那個人年紀很輕,最多不過二十四五。都說焉彌男人大多樣貌俊朗,他也不例外,長得十分俊秀,身量瘦削高挑,談吐溫和有禮,膚色白皙,五官深邃,既像焉彌人,又有點像烏今人。” 柏師傅想了想,補充道:“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左眼尾上方長了一顆小痣,人人都說臉上有痣不好看,可他那顆痣卻起了畫龍點睛的效果,讓他整張臉都鮮活了起來。” 景三聽完,整個人都愣住了。 柏師傅說的話喚醒了他的記憶,之前怎么也想不起來的鹿孤的模樣,因為柏師傅提到的那顆痣,居然逐漸在他腦海中清晰起來。 “是了是了……”景三喃喃道:“那個人給我看的畫像畫得真準,簡直是和鹿孤一模一樣的啊!我怎么會沒想起來呢!” 柏師傅也懵了:“什么畫像?什么一模一樣?你我認識的難道是同一個人?” 景三緩緩點頭,表情還很茫然:“沒錯,我也不懂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您說的那個人,應該就是曾經救過我的鹿孤。” 柏師傅也怔住了。 不久后,終雪松在剛剛暗下去的夜色里,出現在錦化刻坊門口。 “柏師傅,您有事找我?” 柏師傅將他帶進一間狹小的暗室,景三早已等在室內。 終雪松不明白狀況:“柏師傅為何如此神秘?” “終公子、不,終大人,你還記不記得,之前我曾向你提到過一個叫鹿孤的焉彌官員?” 終雪松眼睛一亮:“當然!您說是候古和象胥官告發了他,才讓他被處邪朱聞處死。怎么了?您還想起來了別的跟他有關的事嗎?” 柏師傅向景三試了個眼色,景三馬上向終雪松行禮:“終大人,我、草民名叫景三,也是刻坊里的雕版師,草民幼時曾結識了某個烏今富商之子,剛才偶然跟柏師傅提到,師傅說草民認識的這個人,很可能就是那位在焉彌的鹿孤。” 在柏師傅的授意下,景三將自己與鹿孤結識的經歷,全都講給了終雪松聽,但他留了個心眼,沒有提到任何跟莫遲有關的內容。 聽完以后,終雪松也有點捋不清思路了:“你是說,鹿孤告訴過你,他要去參軍?那他為什么又會出現在焉彌?還當上了官?難道他是去焉彌當兵?可他一個烏今人,為什么要去焉彌?” 景三問終雪松:“大人,您為什么要找鹿孤啊?您認識他嗎?” “是為了查案。”終雪松說:“是京城里近日出了兩起命案,你們應該都聽說了吧?” 景三和柏師傅都點點頭。 終雪松:“兩起命案的死者都和鹿孤有關,所以我才想查明他們之間的關系。” 命案?景三尋思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告訴終雪松:“大人,草民還知道一件事,其實鹿孤不是烏今人,他是大承人,只是被阿伏干收養后改了名字而已。” “大承人?那他原本叫什么?” 景三猶豫片刻,想到能幫助查案,還是說出了口:“他原本的名字,叫做周回。” 第二日清晨。 杜曇晝都穿著官服吃完早飯了,莫遲才從床上坐起來,他光著上半身,盤腿坐在床沿,還是一副沒睡醒的模樣。 他頸間和胸前有一連串的吻痕,鎖骨處有淡淡的齒痕,腰部兩側還有可疑的瘀青殘留。 杜琢正在為杜曇晝做出門前的檢查,聽到莫遲起身的動靜,正準備回頭嘲笑他起得太遲,卻在眼睛即將看到對方前,猛然意識到一件怪事。 等等!莫遲為什么會從大人的床上醒來?! 而杜曇晝動作更為敏捷,他一把扯下衣架上掛著的莫遲的上衣,遠遠扔到莫遲懷里。 剛從睡眠中醒來的莫遲不覺有異,慢騰騰披上外衣,衣帶也不系,就從床上站起來,準備去洗漱。 而反應比他更遲鈍的杜琢,憑自己的腦袋是絕對猜不透自家大人和莫遲的關系。 他還以為莫遲和杜曇晝是昨夜聊得太晚,莫遲懶得回房,二人才同榻而眠。 他酸溜溜地朝杜曇晝嘟囔似地抱怨:“大人,杜琢服侍您二十多年了,還從沒和您睡過一張床呢。” 杜曇晝眉峰一挑,滿臉的嫌棄絲毫不加掩飾:“誰要和你睡一張床?兩個大男人擠在一起多奇怪啊!” “那——”杜琢指指莫遲:“那您為什么和他——?!” 杜曇晝目不斜視:“我樂意。” 莫遲沒有在聽兩人不著調的對話,他揉了揉眼睛,無意間低頭一瞅,見到自己身上遍布的印記時,還不免有些愣神。 他沒受過這樣的傷啊? 莫遲按了按皮膚上的青青紫紫,半天后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什么,猛地把衣服一裹,急急系上了腰帶。 面對主人明顯的偏心,杜琢敢怒也敢言,他哼了一聲,一邊替杜曇晝戴官帽,一邊小聲嘀咕:“只見新人笑,哪見舊人哭……大人一見到莫遲,就連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吧!心里哪還有我這個貼身侍從,過幾天我就把自己的身契偷出來,出府另尋明主去!” “杜琢。”杜曇晝忽然出聲。 杜琢以為能獲得安慰,連忙問:“什么事大人?” “你沒有身契在我府里,你是良民又不是賤籍,你在我府上擁有絕對的自由,隨時都能走。” 杜琢:“……” 杜曇晝把快被杜琢捏扁的官帽從他手里救了出來,自己對著鏡子戴上,然后對終于清醒過來的莫遲說:“我看今天你是真的累了,在家休息一天吧,我帶杜琢去臨臺就行。” 莫遲板著臉點點頭,難得地沒有拒絕。 “走吧。”杜曇晝叫了杜琢一聲,率先走出屋去。 杜琢又來了精神:“看吧,我就知道大人離不了我!” 他疾步追出門去:“大人等等小的!讓杜琢扶您上馬車!” 終雪松早早就在臨臺等著了,昨日分別前,他和杜曇晝約好,第二日在臨臺見面,彼此匯總各自查到的線索。 一見到杜曇晝走入正堂,終雪松就迎了上去:“大人!下官有要事稟報!下官昨日——” 杜曇晝抬了抬手,示意他不要說話,然后揮了揮手,做了一個趕人的手勢。 正堂內的掌固心領神會,馬上帶著眾衙役退了下去。 “終大人有何要事要稟報本官?” 終雪松走近幾步,壓低聲音,問道:“杜大人,下官昨日從知情人處得到了不少消息,只是其中有許多相悖的地方,也許還需要借助您的智計才能得到解答。” 他看向杜曇晝,眼中寫滿不解與困惑:“不知大人有沒有聽說過‘周回’這個名字?” 第97章 烏石蘭遲了三日。 ================================= “周回?”杜曇晝眼神一閃,旋即別過頭去:“此人是誰?” 終雪松記憶力絕佳,將幾日來從柏師傅和景三口中得知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轉述給杜曇晝。 “也就是說,周回就是鹿孤,他曾被烏今富商收養,家族破敗后轉而從軍。兩年前在焉彌做官,負責處理與烏今相關的事務,后被候古和象胥官告發,說他將焉彌情報暗中賣給大承,最后被處邪朱聞處死。” 杜曇晝側身對著終雪松,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他想到昨天莫遲說過的話:“周回死于三年前的舒白珩叛亂,煙管是他留在關內的遺物,由趙青池轉交給我。” 當時杜曇晝心中有一個疑問,卻因為各種原因沒有問出口。 ——如果莫遲所言屬實,那么周回其實并沒有用過那根煙管,如此說來,它應該依舊嶄新如初。 但只憑當時在川縣礦山短暫瞧過的那一眼,杜曇晝都能看得出來,煙管竹制的桿身粗糙非常,有不少使用痕跡。 原先杜曇晝以為,那些痕跡都是莫遲造成的,可今日聽了終雪松的話,杜曇晝才不得不承認一件事: 關于周回的經歷,莫遲并沒有告訴他完全的真相。 比如,周回根本不是死于舒白珩叛亂。 事實上是,舒白珩叛逃后,他和莫遲一同潛伏進焉彌,直到一年后才被殺。 但最奇怪的是,不只莫遲沒有說實話,就連兵部有關夜不收的簿冊上也沒有相關記載。 無論是官方說辭,還是莫遲的說法都是出奇地一致,這究竟是…… “……大人!杜大人!” 終雪松的聲音陡然在耳畔響起,杜曇晝一個激靈,猛然回神:“什么?” “杜大人!”終雪松精神大振,像是在黑暗中終于尋找到了微暗的光亮:“下官搜集到的線索畢竟都只是道聽途說,為了驗證其真假,下官打算現在就動身去兵部!如果周回真的以漢人身份參軍,兵部的征兵名單中一定有記載!要是在造冊中真的查到了周回的名字,下官也許就能確定候古和象胥官被殺的原因了!” 杜曇晝按下腦中繁亂的思緒:“本官與你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