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134節
“鹿孤?” 柏師傅:“這個名字很特別,既可以是焉彌人名,也可以是烏今人名,但這不是我對此記憶猶新的理由。” 柏師傅頓了頓,對終雪松道:“那次我在王都逗留了好幾個月,在我即將離開之際,這個叫做鹿孤的官員被人告發,說他暗地里將焉彌的消息賣給大承jian細,后來他就被處邪朱聞處死了。” 柏師傅閉了閉眼,隱約有些惋惜:“當時告發他的人,就是候古和你說的那位象胥官。” 驛館內,木昆王子正襟危坐,等待著面前這位大名鼎鼎的臨臺侍郎的問話。 杜曇晝朝他溫和一笑:“殿下無需緊張,在下前來,不過有幾件小事,想請殿下為在下解惑。” 木昆坐得筆直,認真地點頭道:“大人請講。” 杜曇晝問:“殿下來到縉京前就認識候古么?” “不認識。”木昆說:“我從沒聽說過候古這個人,若不是他前幾日專程來驛館見我,我根本都不會知道他的名字。” 杜曇晝思索片刻,方道:“差不多兩年以前,也就是永章二十二年春天,候古曾帶一名舌人,取道烏今進入焉彌。而就在候古被殺的幾天后,也就是昨夜,這名來自烏今的舌人被人發現死在家中。” 他觀察著木昆的表情:“舌人的死法與候古極為類似,在下猜測,也許是同一人所為。” 木昆很是驚訝:“又有我烏今子民被殺?真兇究竟是何人?為何要犯下此等罪行?” 杜曇晝并不回答,繼續說道:“目前初步的線索還顯示,真兇極有可能是從關外來的,此兩樁命案說不定都與焉彌有關,所以在下才來請教殿下,不知您可曾聽聞過什么消息,是與在焉彌的烏今人有關的。” 杜曇晝本以為木昆王子需要思考片刻才能作答,沒想到木昆馬上有了答案。 “實不相瞞,兩年前確有烏今人在焉彌掀起波瀾,具體的細節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與兩名烏今貴族有關。這二人本是親生兄弟,哥哥叫執思,弟弟叫執骨,都是我烏今的世家子弟。” 木昆告訴杜曇晝,那時的烏今朝堂,就出現了投靠焉彌的傾向,執思執骨兩兄弟所在的家族,正是支持聯合焉彌的一派。 那時烏今明面上尚與大承交好,于是執思在家族的命令下,帶著弟弟暗中出使焉彌,試圖與處邪氏達成協議。 木昆:“執思進入焉彌王都沒有多久,就被處邪朱聞所殺,他究竟做了什么,至今仍不得而知。又過了一段時間,執骨也回到烏今,因為沒有完成任務,執骨被家族排擠,而后很快銷聲匿跡,不知去向何方了。” 木昆在臉上比劃了一下:“執骨回到烏今時,臉上還帶了一條長長的疤痕,不知為誰所傷,不過……” 說到這里,木昆略有遲疑。 杜曇晝立刻道:“殿下直說無妨。” 木昆皺著眉想了半天,才說:“彼時一直有種說法,雖然甚囂塵上,但究竟有幾分可信,著實無法驗證。” “什么說法?” 木昆低聲問:“大人可聽說過‘烏石蘭’?” 杜曇晝心里猛地打了個突,銳利的目光立即刺向木昆,審視的視線在他臉上來回掃過。 木昆的表情在肅然中夾雜著一絲神秘,仿佛烏石蘭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而杜曇晝從他的神情中得出一個推斷:木昆好像并不知道烏石蘭就是大承的夜不收莫遲。 “烏石蘭。”他試探性問道:“他是何人?” 木昆一臉嚴肅:“大人有所不知,烏石蘭曾經是處邪朱聞的侍衛長,也是那位多疑的攝政王最信任的屬下。” 杜曇晝心下一松,看來過去的木昆遠在烏今,消息并不靈通,進入縉京的時間也不長,還沒來得及獲知烏石蘭的真實身份。 但很快,他胸膛里的那口氣再度一緊,硬邦邦地像石頭般哽在喉頭。 因為木昆對他說:“據我所知,烏石蘭作為處邪朱聞的侍衛長,曾經與他關系非常密切。” 杜曇晝眉心一跳:“……此話怎講?” 木昆向與他同來縉京的那位隨從比了個手勢,隨從回到內室,取出了一卷卷軸。 木昆對杜曇晝說:“我此次來縉京,帶來了一幅處邪朱聞的畫像。” “畫像?”杜曇晝強壓下心底的不安,盡力平穩聲線道:“聽說處邪朱聞相當謹慎,不愿意讓他人輕易知曉樣貌,極少有畫像流出。” 木昆:“此言不假,不僅是少有畫像流出,處邪朱聞幾乎不會同意畫師為其畫像,我手上的這一幅,也是幾經輾轉才艱難獲得的。” 他示意隨從將卷軸打開:“這也許是我們能找到的唯一一幅處邪朱聞的畫像,請大人過目。” 隨著卷軸一點點拉開,杜曇晝漸漸看清了畫中人的模樣。 畫卷中,處邪朱聞高坐在人骨高背椅上,一條腿斜搭在另一側的膝蓋上,手里握著一把鳥首權杖,表情漫不經心。 他眼型細長,眼窩凹陷,五官立體挺拔,淡淡的琥珀色瞳仁深處,縈繞著一縷經久不散的血腥氣。 他衣著華麗,黑色的衣袍間,金絲繡線繡出繁復的圖案,耳邊的耳環閃著金光,指間的紅寶石戒指像一抹沉重的暗色,印在畫卷中。 畫師技藝高超,不僅惟妙惟肖地畫出了處邪朱聞不可一世的神態,連背景奢華的焉彌宮殿,都勾勒出了其中華麗的細節。 高聳入云的尖頂宮墻、五彩斑斕的玻璃高窗,還有鋪在人骨王座前的圓毯。 那面黑紅相間的毯子上,繡滿了栩栩如生的纏枝蓮紋,好像多看幾眼,這些暗紅色的藤蔓就會拔地而起,纏繞著向上生長。 這幅畫卷顯示出十足的靡麗絢爛,卻又處處透露著鮮血般的暗沉與腥穢。 畫面里,唯獨只有一處,與整幅畫都大不相同,顯得格格不入。 ——在處邪朱聞的王座側后方,有年輕男子垂眸而立,他衣著素凈,身上沒有任何裝飾,唯有腰間掛著一把長刀。 他低垂著眼簾,沒有看向畫師,只留給對方一個看似恭順的側臉。 可杜曇晝一眼就瞧得出來,他嘴角緊抿,下顎線繃得筆直,右手還死死握著腰間的刀。 他狀似順從的表情下,隱藏著的是對處邪朱聞深深的憎惡。 不過他的表情控制得很好,這一點,只有足夠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得出來。 杜曇晝緊緊盯著那人的側臉,一動不動。 木昆對他道:“大人也許猜到了,此人正是烏石蘭。” 他停頓片刻,繼續說:“如果不是足夠信任,處邪朱聞在讓畫師為其畫像時,又怎會要求將烏石蘭一同畫在其中呢?” 第94章 “他已經去世了。” =================================== 景三近日十分忙碌,錦化刻坊不久前接了個大活,這些天,所有能用的雕版師都上場了,沒日沒夜地在坊里刻字模,就為了趕在約定的時間前完成任務。 莫遲走進刻坊時,所有人都在各干各的,他這么一個大活人走進來,居然沒有任何人抬頭看他一眼,人人都忙得腳打后腦勺。 莫遲找到景三的時候,他剛剛用斷了一把刻刀,正在手邊的木盒子里摸索新的刀頭。 “景三。”莫遲在他面前停下腳步:“還記得我么?” 景三從百忙之中抬起眼皮,不耐地瞅了他一眼,一句“你誰啊”正要說出口,就認出了眼前這個男人。 “當然記得!我們不是才在漏澤園見過嗎!”他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腰看向莫遲:“怎么?殺候古的人你們查出來了?” 刻坊內的雜音很大,除非離得很近,否則根本聽不清其他人在說什么,景三和莫遲的對話只有他們彼此能聽見。 莫遲沒有回答,只說:“我來找你,是有一件事想要跟你確認。” “啊?還要問我啊?”景三抬起胳膊擦了擦臉上的泥灰:“那你快點,我們最近忙得要命!這批字板客人要得急,過幾天就要烏今去。” 景三用下巴點了點墻角,莫遲回頭看去,角落里擺放著幾十副膠泥刻板,都用油氈布包裹得嚴嚴實實。 莫遲收回視線,又看向景三正在刻的字模,似乎都是經文里常用的字。 “這些是經書?” 景三:“對,要送給烏今的僧人,我們送到邊關去,他們在關外取走。” “你們雕版師還要親自送貨?” 景三把新的刀頭裝好:“刻字本來賺的就是辛苦錢,哪里請得起鏢師啊!” 他示意莫遲看看四周那些忙得頭都不抬的刻字師傅:“你也見到了,我們最近都在趕工,忙得連吃飯的工夫都沒有!要是沒有太重要的事,你就過幾天再來找我,反正我都在的。” 說完,景三低下頭,又準備繼續了。 莫遲卻罕見地有些急躁,他按住景三的手,同時從腰間抽出一張折疊起來的紙,抖開后放到景三面前。 “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向你確認,你仔細看看畫上的人,他是不是就是當年救了你的鹿孤?” 聽到鹿孤的名字,不管手頭的活再忙,景三也暫時放下了。 他把刻刀豎插在尚未塑形的泥模中,在腿上擦了兩把手里的灰,接過莫遲給的那張畫像,放到眼前認真細看。 瞇著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景三皺著臉對莫遲說:“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莫遲立刻追問:“哪里不是?樣子不像?還是畫得不好?” 景三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這樣說好像有點忘恩負義,不過……雖然鹿孤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很感激他,但我和他相處的時間其實沒有很長,而且我那時候太小了,也不太記得別人的長相,所以……” 莫遲馬上在懷里來回摸索,摸了好一會兒,卻連一文銀子都沒有找到。 此前,他從杜曇晝那里拿到的銀票,被他一張不剩,全都給了曾遂。 后來只要和杜曇晝在一起,就都是對方出錢,以致于莫遲出門根本沒有帶現銀的習慣。 他有意給景三一些錢,讓他幫忙努力多回憶回憶,卻發現身上連一枚銅板都沒有。 莫遲唯一找到的值錢的東西,只有一張絹布券。 三月回京以后,他作為五品官員,領到了自己的俸祿。 除了銀兩外,朝廷還給了他二十匹絹布,只是絹布不是直接發到他手里的,而是給了他一張兌換絹布的紙券,需要他本人去太倉領取。 杜曇晝的月俸里也有絹布,不僅比莫遲的多,而且是由太倉的雜役直接送上門的。 那時莫遲還和他開了幾句玩笑,興許是說了幾句打趣他職位高之類的話,順手就將絹布券放在了身上。 沒想到今日就派上了用場。 莫遲把絹布券拍在景三面前:“二十匹的絲絹至少能賣四貫錢,你拿著它,然后告訴我,這個人究竟是不是鹿孤?” 景三怔住了,隨即推拒道:“這、這不是錢的問題!主要是……時間過去太久,我真的想不起來了!” “不行,你一定要收著。”莫遲緊緊盯著他的雙眼,表情誠摯到幾乎是在懇求:“你可能是這世上唯一一個能告訴我答案的人。” 景三并不是沒有被莫遲說動,只是他很疑惑:“你為什么一定要知道鹿孤的長相啊?這跟候古的死有關系嗎?” 莫遲定定看他一會兒,才緩緩開口:“因為他可能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景三聽不懂莫遲口吻里,那種復雜而沉重的語氣究竟意味著什么,他只是低下頭,再次看向手里的畫像。 仔仔細細看了老半天,都快把紙看穿了,景三仍舊不能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