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123節
杜曇晝見他表情不對,立刻問:“怎么了?” 莫遲抿緊唇角,眼眸中隱隱透出慍意,半天才吐出一句話:“舒白珩的死不是誰算出來的,是用活生生的夜不收性命換回來的。” 杜曇晝一愣,周回的名字突然毫無理由地出現在腦海中。 剎那間,他猛然意識到一個非同尋常的怪異之處。 ——為什么被視為機密的夜不收名單能被杜飛鸞輕易見到并偷出兵部?為什么他唯一找到的那張有關夜不收的記錄,又是屬于莫遲所在的小隊? 難道一切只是巧合嗎?還是說…… 繁鶴池邊再次響起一陣熱鬧的喧嘩聲,杜曇晝本能地抬眼望去,只見湖面上一艘畫舫正緩緩靠岸。 新科進士乘船游湖,也是杏林宴上必有的儀式,意氣風發的學子們依次登上畫舫,木昆的隨從走在最末。 隨著大船駛離湖岸,船上的眾多人影漸漸遠去。 杜曇晝重新望向莫遲,卻見莫遲臉上已看不出慍怒,他眼瞳深深,始終盯著畫舫某處。 杜曇晝順著他的視線抬眸看過去,站在船尾的木昆隨從隱約察覺到他的目光,回頭瞧過來。 見到岸邊的杜曇晝,他先是一頓,隨后迎著杜侍郎的視線,向他禮貌地施了一禮。 莫遲不著痕跡地垂下眼簾,杜曇晝點了點頭,算是回禮。 杏林宴結束后,杜曇晝去往臨臺官署辦公,莫遲作為他的護衛自然也要隨行。 坐車來到臨臺門口,趕車的杜琢在外面喊了一聲:“大人,到了。” 杜曇晝對莫遲說:“今日臨臺事多,我可能要忙到晚上才能回去,不如我讓杜琢先送你回府吧。” 莫遲搖頭拒絕了:“我可以在臨臺等你。” 杜曇晝沒說什么,下車后,帶著莫遲走進了官署大門。 杜曇晝處理公務時,莫遲并不和他同在一室,他嚴格遵守著一個護衛的準則,從不探聽臨臺任何公事消息,每次都是留在官署西側的廂房里休息等待。 這一天也不例外。 杜曇晝目送著他走進廂房,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門后,才對迎接他的主簿說道:“我記得去年有次查案時,我們曾經向兵部調取了過去三年間陣亡將士的名單,當時你還帶著幾名掌固謄寫了一份,如今這份副本可還在臨臺?” 主簿回道:“按照大人的吩咐,臨臺經手過的一切卷宗都保留在府庫,下官這就去為大人尋來。” “不要全部的名冊,只要毓州軍中的。你親自去,別讓其他人發現。” 掌固說明白。 不久后,坐在案桌后的杜曇晝,拿到了那份厚厚的名單。 舒白珩叛變后,與焉彌的幾場大戰下來,犧牲了許許多多的戰士,當年兵部光給他們的親人發賻贈金,就足足忙了大半年。 杜曇晝攤開名冊,在眾多的戰士姓名中,尋找“周回”二字。 夜不收都是從軍中挑選出的精銳,他們的真實身份對外都是保密的,所以如果夜不收犧牲在關外,他們明面上會作為戰死的普通將士記錄在冊。 但在實際發放賻贈金時,他們的親屬會得到比其他戰士親眷多出好幾倍的金額。 如果杜曇晝之前的猜想正確,那么他不僅會在這份名單里找到周回的名字,除了莫遲外其余八人的姓名,應該也會出現在名冊里。 杜曇晝雖然沒有莫遲對什么都過目不忘的能力,但在繁鶴池邊看過的那幾眼,也足夠他記住那十位夜不收的名字了。 杜曇晝的手指在紙上劃過,一炷香的時間后,他找齊了那九人的名字。 如他所料,莫遲所在的第五十七支夜不收小隊里,只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其余九人都于三年前陸續犧牲。 怪不得,杜曇晝心想,怪不得杜飛鸞能輕而易舉地找到那張名單。 理由很簡單——那支小隊中的九個人都已死去,唯一活下來的莫遲又載譽歸來,還被褚琮公開了身份。 他們是夜不收這件事,已經無需再小心隱藏,所以兵部的造冊庫才沒有把那張名單藏進保密性最嚴的地方。 這份陣亡名單上提供的消息稍微豐富了一些,除了記載了諸位將士的卒日,還簡單提到了每個人的生平。 九人的卒日非常接近,他們在永章二十年六到八月內全部犧牲。 舒白珩是永章二十年三月叛變的,也就是說,在他叛向焉彌后的幾個月內,這九名夜不收相繼死亡。 杜曇晝推測,他們很有可能是因為舒白珩才暴露了身份,繼而被焉彌人殺死。 杜曇晝的心情不能說不沉重,但他很快把注意力集中在周回身上,這個人的經歷似乎有許多奇怪之處。 這九個人里,除了周回以外,所有人的描述都差不多。 他們都是毓州本地人,也都是因為家人親眷遭到焉彌人屠殺,才憤而參軍,而后通過層層遴選成為了夜不收。 只有周回不一樣。 名單上說,周回出生于縉京,少時博覽群書,頗具文采。 他十七歲從軍,因善焉彌、烏今兩國官話,被調入毓州軍,后于當年通過選拔加入夜不收的隊伍。 杜曇晝不明白,周回出生在縉京,與焉彌人應該沒有深仇大恨;小時候讀過書,說明家中至少有錢能給他請夫子,或者供他上私塾。 一個與焉彌無冤無仇又家境優良的年輕人,為何會在十七歲那年參軍?又和莫遲在同年加入夜不收? 杜曇晝百思不得其解,他也清楚,想要弄明白這件事,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去問一墻之隔的莫遲。 可只要一想到當初在川縣礦洞,莫遲那么在意那支煙管,杜曇晝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縈繞在他肺腑之中,讓他總想在莫遲不知情的情況下,弄清周回此人的來歷。 可一番探查下來,僅憑目前已知的消息,周回的面目沒有變得更加清晰,反而越發顯得撲朔迷離起來。 冥思苦想許久,杜曇晝也沒有想到接下來能繼續調查的方向,他從名冊上抬起頭,望向逐漸暗下來的天空,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同一時刻,莫遲并不像杜曇晝所想的那樣,坐在廂房中等待。 他趁夜色濃重,悄無聲息地翻出了臨臺官署的院墻,抄小路直奔木昆所在的驛館而去。 第85章 杜曇晝心甘情愿地信了。 ======================================= 木昆所在的驛館外,身穿薄甲的禁軍來回不間斷地巡邏,還有許多身著布衣的禁衛隱藏在附近街巷。 莫遲藏身于幽暗的街角,待面前一隊禁衛毫無所察地走過,他扒著墻頭翻身而起,悄然無聲地躍進了驛館。 走在小隊最末的禁衛仿佛有所感應,猛地回頭呵道:“什么人?!” 但莫遲早已消失在院墻另一側,一點蹤跡都沒有留下。 小隊長問:“發生何事?” “……無事,是屬下看錯了。” 禁衛狐疑地回過神,跟著小隊繼續向前方巡視而去。 木昆所住的驛館并不大,裝飾也十分古樸,這里原本是一個烏今富商開設的,專門用來接待本國商人,當時安排木昆住在這里,也是理所應當。 如今驛館內幾近鴉雀無聲,除了木昆所在的客房外,其余各處雖然燈火通明,卻幾乎見不到任何人走動。 驛館里的雜役小二都被終延自家的仆人替換掉了,他們都在木昆的房間附近等著伺候,院中便不剩幾個人了,只有馬廄里的幾匹馬偶爾發出鼻息聲。 莫遲躲在馬廄旁邊,黑暗中一雙明亮的眼睛緊緊盯著驛館四層小樓的大門。 那里有好幾個禁衛負責看守,冒然接近定會引起注意,莫遲最不缺地就是耐性,他蹲伏在馬廄的柱子側后方,耐心地等待機會。 此時最多不超過戌時正,按照莫遲對杜曇晝的了解,他最快也要到戌時四刻才能處理完公事。 莫遲還有半個時辰的時間,對他而言已經足夠了。 只不過他的潛伏沒有持續太久,就被驛館外的馬蹄聲打斷了。 門外的大街上,一輛馬車緩緩停在門口,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從車上慢騰騰地移動下來。 他身著烏今盛裝,脖子上起碼套了三層項鏈,十根指頭全都戴著金光閃閃的戒指,即使在夜里,仍舊被燭火照得閃爍著刺眼的光亮。 “站住!什么人?!”門口當值的禁衛立刻將他攔下。 那人用笨重的身軀行了個不標準的禮:“幾位官爺,草民名叫候古,烏今人,在縉京經商,近日聽說我國王子殿下來到此地,草民身為烏今子民,怎敢不來拜謁?還望官爺行個方便,允許草民入內,一睹王子圣顏。” “陛下有令,外人不得隨意進入驛館!速速退去!” 候古戴滿戒指的手笨拙地伸進懷里,好半天才用手指夾出一張紙:“幾位官爺,陛下的旨意草民絕對不敢違抗。草民在來驛館前,專門去了一趟鴻臚寺,鴻臚寺少卿感念草民對殿下的忠心,特意批了一張條子,破例允許草民見殿下一面。” 他把書函遞給身邊的禁衛:“還請官爺過目。” 禁衛展開對折起來的紙,上面果然是鴻臚寺少卿親筆所寫的批條。 “在這兒等著!” 禁衛走到幾步遠的地方,向負責驛館安全的隊長匯報此事。 隊長接過,仔仔細細看過,確認了鴻臚寺少卿的簽名和印章后,對手下命令道:“可以讓他進去,派幾個人全程跟著他,不要讓他在里面逗留太久,只給他半炷香的時間!” 禁衛走回候古身邊:“我們長官說的話你都聽見了!” “是、是。”候古點頭哈腰:“多謝軍爺開恩!半炷香的時間都不用!草民能進去看殿下一眼就足夠了!” 他回頭趕車的侍從說:“把東西給我。” 侍從從車廂里抱出幾大盒東西,這些都是候古準備送給木昆的見面禮。 禁衛馬上攔下他:“不能帶東西,只能你人進去!” “這……也行!” 候古理了理領口,跟在幾個禁衛身后走進了驛館的大門。 此前莫遲都是蹲在馬廄外聽著他們的對話,直到候古走了進來,他才看清他的臉。 月色下,候古的臉孔清晰可見,莫遲如同挨了當頭一棒,霎時愣在原地。 “是他——?!” 莫遲幾乎是第一眼就認出了這張臉,這張面容雖然因主人的肥胖而腫脹變形,但五官仍能看出過去的樣子。 ——曾經在焉彌王都,莫遲就見過候古,那時他作為烏今使團中的一員,隨烏金貴族瞞著大承出使焉彌。 兩年多以后,他居然搖身一變,又作為商人出現在了大承都城! “他怎會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