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92節
每一次的場面都極其相似,明明前一日還在形影相助的隊友,這一日就被焉彌人壓著跪在眾軍之中,逼問其余的同伴。 不論剜眼還是挖心,在莫遲見過的無數次酷刑相逼下,從來沒有一個人出賣過戰友。 這聽上去是多感人的情誼,可從來沒有人問過,場下那些眼睜睜地看著隊友受刑而死的夜不收,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昔日并肩作戰的戰友,在受盡折磨之后凄慘而亡,死后還要被曝尸荒野。 而作為同伴的其他夜不收,究竟要有怎樣一副鐵石心腸,才能在隊友的慘叫與血rou中,把自己按在原地,紋絲不動? 就算是天底下最熱血的赤誠少年,在塞外的風沙中,在焉彌多年的冷酷捶打里,也早就拋卻了一腔赤子之血。 莫遲曾經對杜曇晝說,沖動的人是當不了夜不收的。 如今想來,這話說得半點也不對。 僅僅憑不沖動,是無法在焉彌人手里活下來的。 任何一個能勝任夜不收的戰士,無一不是將心頭所有的熱血盡數拋棄,用強大的冷靜與英勇,將全部的憤怒、痛苦、恐懼與悲傷壓成薄薄的一條細絲,藏在心底最深處。 他們理智到近乎冷酷的地步,甚至可以說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如果不是這樣,莫遲如何能在處邪朱聞的手下生存三年之久。 要知道這位以殘忍聞名的攝政王,就是砍下大承人的頭顱,為自己的宮殿砌墻。 久遠的慘烈回憶漸漸消散,面前匪首那張惹人厭煩的臉,又重新出現在莫遲眼前。 被敵人以隊友的性命相威脅,這樣的場面,莫遲實在見過太多,已經到了看厭了的程度。 其實杜曇晝不見得會死。 只要動作夠快,他應該可以趕在匪首推他之前把他救下來。 就算趕不及,憑杜曇晝的身手,即便踩空,也許也能抓住樓板邊緣自己爬上來,最差也不過堅持到莫遲把他拉上來。 哪怕是最糟的狀況,杜曇晝直接掉入池中,那鋼刀鋒利無比,他會死得很快,在還沒有感受到痛苦前就會死去,比那些受盡酷刑后慘死的夜不收要輕松得多。 杜曇晝會死。 這句話就像一道無形的咒文,牢牢禁錮住了莫遲的心。 心臟的每一下跳躍,都被這道咒語緊緊纏住,跳得他胸腔發痛。 莫遲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刀,這是他賴以生存的武器,要是扔了它,他會不會被那些潛藏在陰影里的毒蛇猛獸沖出來撕咬至粉碎? 他抬頭一瞥,眸光鋒利冰冷,在心里做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決定。 他把長刀往前方一拋,嘡啷一聲,刀身砸落在地。 他抬起右手,向匪首張開手掌,示意他束手就擒。 匪首眼中閃過得意的神色:“把他給我抓起來!” 莫遲被眾水匪壓著,跪在匪首身側。 匪首方才就看出他右腕受傷,握刀不穩,戰力只怕損失了大半。 又見他丟了兵器,手無寸鐵地跪在自己腳下,無論之前有多勇猛,現下也只能對他俯首認輸。 匪首勾起嘴角一笑,把腳重重踩在莫遲撐在地上的右手背上。 鈍痛沿著右腕一路上躥,莫遲卻一動不動,連一聲痛呼都沒有。 匪首相當不滿,腳上逐漸加力,莫遲仍舊沒有反應,整個人就像一座石像,似乎完全沒有痛覺。 迫在眉睫的生死關頭,作為人質的杜曇晝,沒有回頭看近在咫尺的莫遲,反而突兀地笑出了聲。 他腿上中了兩刀,被匪首按在樓板邊緣,腳下就是七層樓的樓高,以及滿池倒插的長刀。 他的頭發亂了,有幾縷發絲胡亂貼在臉側,明明是很狼狽的場景,他卻很輕松地笑了笑,笑意里還摻雜著一縷愉悅。 他含著笑對匪首道:“你還真是個只會舞刀弄劍的粗人,抓他又有什么用?就算殺了他,殺了我們所有人,你以為你今天還能活著離開么?” “閉嘴!”匪首咬牙切齒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杜曇晝笑得更開心了:“你好像一直都沒有問,我們是怎么找到你這座匪寨的?” 匪首神情一凜,將刀更近地貼上杜曇晝脖側,厲聲逼問道:“此地是誰告訴你的?!” 杜曇晝嘆道:“可憐你現在還被蒙在鼓里,除了你的手下以外,還有誰最清楚你們的藏身之處,你自己不知道嗎?” 匪首一驚,喝道:“你什么意思?!把話講清楚!否則我現在就一刀結果了你!” 杜曇晝望著腳下的水面,搖了搖頭,語帶憐憫地說:“我是皇帝派來調查臨淳湖水匪的官員,臨淳湖足足有五年沒有匪患,你說為什么皇帝會知道你們這群水匪的存在呢?” 他輕聲一笑,笑聲里滿帶嘲諷:“喬和昶早就出賣了你們,我們不過是給他打前鋒罷了,他現在只怕早就趕回馥州城,召集官兵來此地圍剿你們了!” 杜曇晝一番半真半假的話,正好戳中了匪首的脈門。 匪首早就聽說,皇帝派來了個所謂神童,專門來調查馥州官鹽一事。 這些年他和喬和昶配合得天衣無縫,不露任何痕跡,可那遠在天邊的皇帝,怎會知曉自己的存在? 他早就懷疑是喬和昶過河拆橋,錢賺夠了,就想利用官家之手,將他們這群水匪除掉。 如今杜曇晝所言,正中了他的猜測,他瞳孔緊縮,思路登時大亂。 喬和昶對匪寨的各處機關了如指掌,若是他帶兵沖進來,他們這群人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 就在匪首心神不定之時,杜曇晝突然躲過他的連環刀,大步往后一撤。 就在杜曇晝后撤的一瞬間,莫遲騰身暴起,劈手去奪匪首手中的連環刀。 匪首下意識就去攻擊他受傷的手腕,卻在出招時才發現,莫遲的右手還被自己踩在腳底,那他—— 眨眼間,莫遲已用左手奪過了匪首的連環彎刀,他反手持刀由下往上直取匪首咽喉而去,森冷的嗓音低低響起:“你以為我只有右手會拿刀嗎?” 刀刃的寒光在匪首臉上一閃而過,莫遲暴漲的殺意從刀尖噴薄而出,九死一生的時刻,匪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要是剛才沒有杜曇晝作為人質,他這顆項上人頭,只怕早就被莫遲卸下來了。 生死一線的時刻,匪首從骨子里爆發出最后一絲求生的渴望,他用盡畢生之力猛地向下一折腰。 莫遲手里的彎刀擦著他的下巴劃過,濺起一道血流。 就在這時,匪首陡然猛退一步,緊接著以一個外人都無法看清的速度,拍向了身側的廊柱。 他這一擊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拍得木柱震動不休,碎屑紛紛下落。 與此同時,樓板邊緣的機關啟動,莫遲站立的那塊木板驟然往下一翻。 莫遲瞬間踩空,霍然向后栽倒,朝七層樓下的尖刀水池墜去。 這是杜曇晝第二次親眼見到莫遲在他面前從高處掉落,一切的畫面都被拉得很慢,杜曇晝甚至能清晰看見,莫遲臉上那驚訝與無措的表情。 他從沒有在莫遲身上見過那種神情,那種明明視死如歸,卻又對塵世充滿留戀的眼神,像一把燒得火紅的鋼針,深深扎進杜曇晝的心。 胸腔里傳來的尖銳劇痛,比杜曇晝以往受過的所有傷痛,都來得更為猛烈。 來不及思考,也沒有辦法猶豫,杜曇晝連一聲驚呼都沒有發出,就跟在莫遲后頭,縱身跳了下去。 第65章 “要是你答應的話,我就要非常喜歡你了。” ========================================================= 莫遲身體剛一騰空,就被拽進了一個溫熱的懷抱。 抱著他的人胸膛很硬,抓住他的動作很用力,莫遲的臉撞進他胸口很疼,被牢牢鉗住的手臂也很疼。 那個人身上自帶一股蘭香,是他來京城以后遇到的第一個人,也是他認為的世上最好看的男人。 他這輩子也沒見過長得這么漂亮的男人,剛見到他的第一眼,就連逃跑都忘了。 杜曇晝把莫遲緊緊擁在懷中,讓自己背對著池水下落。 就算池中是刀尖密布,那些尖利的鋼刀也會插進杜曇晝的身體,不會傷及莫遲分毫。 同伴哪怕慘死在眼前也不能出手援護,同樣,就算自己身份暴露,也不要想著會有人舍命相救。 這是莫遲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所有的夜不收都把這個規定奉為信條。 你我都是可以死的,都是隨時要死掉的。 這句話,貫穿了莫遲的前半生。 可今天,莫遲終于知道,有人會不顧一切地前來救他了。 他不再是隨時可以舍棄的兵器,有人會在意他的安危,會豁出性命來保護他。 所有的念頭在莫遲心中如閃電般乍起乍落,眼下唯有一件事,對他而言是最重要的。 “我不會讓你死!”莫遲從杜曇晝懷中掙出左手,反手持刀,用力向側方墻體一扎。 彎刀與墻面木板相撞,莫遲手臂被震得發麻,可他咬緊牙關一點力道也不肯松。 連環彎刀插入墻板之中,莫遲一手緊握刀柄,另一手回抱住杜曇晝,接著彎刀與木板的摩擦之力,試圖減緩二人下落的速度。 一把刀承載著兩個成年男子的重量,實在超出它的背負的極限。 二人往下墜落的動勢雖有減慢,但仍舊非常快速。 單薄的刀身擦過墻板,不斷發出令人牙酸的尖銳摩擦聲,刀刃在墻體上一路留下窄縫。 碎屑不斷濺起,刀身越磨越彎,可二人的下落始終沒有停息,仍舊以極快地速度墜向池面。 莫遲死握著刀柄不肯松手,但匪首那把連環刀可沒有他那樣的非人意志,在帶著二人滑到三層樓的高度時,連環刀咔吧一聲,從刀刃和刀柄的接縫處斷裂了。 莫遲手上一輕,再也沒有任何可依憑之物,二人直直朝池面上的尖刀陣掉去。 鋒利的刀光映在莫遲的瞳仁上,杜曇晝再一次緊摟住他,用自己的后背迎向尖刀。 莫遲驀地瞪大眼睛,恐懼、擔憂、不舍,這些被他用強大的理智壓制了多年的情緒,在這一刻終于噴薄而出。 他放在杜曇晝背后的手緊緊攥著他的衣服,到了最后關頭,他才敢坦誠地面對自己,他比他想象的還要更加喜歡面前這個男人。 還來得及嗎? 如果還有機會,他一定要對他說的是—— 千鈞一發之際,消失多時的時方硯突然從一樓的陰影里躥出。 他目不斜視直奔池邊,高舉起手,使出全身之力,用蒲扇大的手掌重重拍向一塊看似普普通通的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