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54節
順馬河邊。 船工和曹世的下屬被全部抓捕,曹世的無頭尸體蒙上了白布,他的人頭被禁軍收于匣中,等待天亮后,由杜曇晝回京當面呈給天子。 收尾的活都交給了其他人,杜曇晝無事可做,站在一旁,突然覺得袖子里有什么東西硌得慌。 伸手進去一掏,摸出來一個被壓得扁扁的包子,杜曇晝愣了愣神,才想起這是莫遲給他買的。 包子早就涼透了,扁得像張餅,但杜曇晝還是非常珍惜。 他撕掉外層的油紙,把包子一掰兩半,將比較大的半個遞給莫遲。 莫遲低頭瞅了一眼,眼底閃過一絲嫌棄,被杜曇晝敏銳地注意到了。 “樣子是不太好看,可它說到底也是包子啊,你們夜不收什么時候這么挑食了?” 莫遲吐出擲地有聲的兩個字:“不吃。” 在旁邊忙前忙后的杜琢聽到了,屁顛屁顛跑過來,抓過半拉包子就往嘴里一塞,邊嚼邊含糊道:“莫遲不吃我吃!我早都餓得前胸貼后背了!” 他瞟了眼杜曇晝的另一只手,問:“大人,那半個你還要不?要是也不吃了,就讓小的替您解決!” 杜曇晝望著空蕩蕩的掌心,呆呆愣了半晌。 不久后,在場的禁衛驚訝地看著杜曇晝抓住杜琢的肩膀用力搖晃:“吐出來,現在立刻馬上給我吐出來。” “大人,大人!”杜琢被搖得都快散了架:“咽了,咽了!” 莫遲滿臉不解,一個破包子有什么好爭的。 禁衛舉著一片布來到杜曇晝身前,見他好像在忙,一時不敢插話。 杜曇晝猛地松開杜琢,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有何發現?” “大人,這是末將在曹世的麻袋里發現的,好像是焉彌之物。” 杜曇晝接過,莫遲湊過來一看,兩人齊齊怔住。 這塊布應是一片紅布上的一角,紅布常用于包裹金條,這也許是曹世離去之前,匆忙抓取金條時,不小心帶進麻袋里的。 紅布塊上用金線,繡著一個清晰的鳥頭紋,這是焉彌王族才能使用的紋樣。 自國王被莫遲刺成重傷后,焉彌政事便由處邪朱聞一手把控,由此看來,此番行賄曹世,極有可能出自他的手筆。 杜曇晝凝神看了片刻,故意用輕緩的語氣對莫遲說:“看來處邪朱聞轉了性子,也會放下身段,用這種見不得光的手法,賄賂大承官員了。” 莫遲表情凝重,盯著紅布上的金色鳥首,腦中又浮現出了處邪朱聞那張陰鷙冰冷的面孔。 杜曇晝抽走他手中的布塊,“別看了,這說不定是好消息,說明他自認打不過趙青池的柘山關軍,改用這種懷柔手腕了。” “嗯。”莫遲低低應了一聲,仍舊若有所思。 東方的天空漸漸發白,用不了太久,通紅的太陽就要一躍而出。 杜曇晝翻身上馬,從上到下俯瞰莫遲:“走吧,同我進宮復命。” 莫遲壓下心中疑竇,踩著馬鐙騎上馬背,輕叱了聲“駕”,隨著杜曇晝向東方的縉京城飛奔而去。 杜琢騎馬稍落后于杜曇晝半個馬身,他好奇地盯著杜曇晝看了一會兒,小聲地問:“大人,剩下那半個包子呢?” 杜曇晝默不作聲。 杜琢不死心地追問:“大人,剩下那半個包子呢?” 杜曇晝猛地回過頭,緊閉雙唇不清不楚地說:“唔唔唔……嗯嗯唔唔!” 杜琢掰著指頭數了數,一共七個字,他撓撓頭,試探著重復:“你管那……包子在哪兒?大人,您是這個意思嗎?” 眼見那玉樹臨風、仙姿玉色的杜侍郎,抬起手,用袖子遮住臉,在莫遲看不到的地方,大嚼特嚼。 杜琢:“……” 杜琢:“……哦。” 早說您吃了不就得了! 萬里之外,焉彌王都。 攝政王邸庭。 處邪朱聞高坐于人骨高背椅上,這把椅子由十八位奴隸的骨架所制,即便是在夏日間,都發著陰陰冷氣。 就連邸庭內的侍從,打掃時輕易也不敢靠近。 從縉京返回的焉彌士官跪伏于他腳前,向他匯報莫遲的行蹤。 “烏石蘭……”處邪朱聞半垂著眼簾,輕輕念著他的名字:“一年不見,你居然去了縉京。” 士兵道:“是的朱聞大人,烏石蘭還說……” “還說什么?” 士兵一抖,壯著膽子道:“他還說,要是朱聞大人想殺他,就親自去縉京找他。” 頭頂遲遲沒有聲音傳來,士兵的手臂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良久后,才聽到處邪朱聞毫無起伏的聲線響起:“還有呢?” 士兵咽了口唾沫,又道:“不僅如此,他還成為了大承臨臺侍郎杜曇晝的手下。” “杜曇晝?”處邪朱聞眉心擰出褶皺:“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畫像呢?” 士兵獻上卷軸,侍者上前,拉開了杜曇晝的畫像,這是潛伏在縉京的焉彌探子畫下來,讓人帶回王都的。 處邪朱聞漫不經心地抬起眼,盯著畫像看了一會兒,冷嗤了一聲。 士兵也摸不準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生怕觸怒了這位喜怒不定的攝政王,被他叫人拖下去剁成rou泥。 處邪朱聞手撐在臉側,波瀾不驚地說:“有烏石蘭在,曹世怕是不中用了,不要再與他聯絡。” 士兵說是,又問:“那大承……” 處邪朱聞轉了轉手上的戒指,“不是還有其他人么?” 士兵終于聽懂他的命令,暗暗松了口氣,回道:“多謝朱聞大人指點,屬下明白了,屬下這就去傳信于他!” 士兵站起來就往外走。 “等等。”處邪朱聞不高不低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士兵腿一軟,回過頭撲通跪在地上:“朱聞大人請指示。” “不要這么緊張。”處邪朱聞抬了抬下巴:“把畫拿走。” “是!” 士兵從侍者手里拿過卷軸,卷也不敢認真卷,隨手往胳膊下一夾,逃也似的走了。 處邪朱聞坐在空蕩蕩的殿內,抬頭望著挑高的穹頂,不知在沉思什么。 手邊,金色的鳥首權杖上,由紅寶石制成的鳥眼中,有猩紅的光芒一閃而逝。 縉京,皇宮川澤殿。 龍案前的木匣里,放著的正是曹世的人頭。 褚琮坐在龍椅上,放松地笑了:“總算是解決了一件大事,朕也能過個好年了。杜卿,你功不可沒,說吧,你想要什么賞賜?” 杜曇晝拱手道:“為君分憂是臣職責所在,臣不敢居功,也無需獎賞,只要能見到陛下龍顏大悅,臣就心滿意——” “杜曇晝。”褚琮一臉“別來這套”的表情:“你我之間,還需要如此惺惺作態嗎?你就說你想要什么就行了,朕把丑話說在前頭,太麻煩的要求朕可不能答應。沒幾天就要過年了,你想一個就在這幾日內朕能給你辦到的事。” 杜曇晝有意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 褚琮沒好氣地瞥他一眼,催促道:“別磨蹭了,朕還不了解你嗎?你肯定早就想好了,快說!朕還有一堆事要干呢!” 杜曇晝面露愧色:“臣慚愧,臣卻有一事,還望陛下允準。” “講!” 出宮后,等在門口卻不是莫遲,而是那個搶了他半個包子還不愧不怍的杜琢。 今日早些時候,昌安濟商號的掌柜敲開了杜府的大門,說有東西要當面交給莫遲。 下人把他帶到莫遲面前,掌柜拿出一千兩銀票,說這是幾日前,懷寧郡主交給他的,讓他尋個合適的時機,送給莫遲。 懷寧的死訊尚未公開,掌柜并不知道斯人已逝,只對莫遲說,這是殿下賠給他修房子用的。 杜曇晝知道,莫遲嘴上雖然不說,其實還是很心疼他那被火燒過的三進豪宅,要不然也不會剛拿到郡主賠的錢,就帶著胡利回府去了。 莫遲的原話是:“我要回去看看怎么修繕一番,順便檢查檢查我湖邊那塊地。” 杜曇晝心道,什么湖邊的地,分明是擔心那幾箱埋在院子里的錢。 也能理解,要是杜曇晝有三千兩黃金藏在自家院子里,他也恨不得一天看上八回。 莫遲不在,正好方便他辦事,他上了馬車,對杜琢說:“去冷容府。” “大人,小的沒聽錯吧?” 杜曇晝:“去冷容冷尚書府,沒錯。” 其實杜曇晝有一點沒有說對,冷容住的地方算不上府,頂多算是間帶小院的房子。 站在冷容家門口,杜曇晝覺得,這四品尚書令住的地方,還不如那個叫羅玉的人牙子家。 他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地址,直到在門口見到了那頭被拴著的大青牛,他才確定沒來錯地方。 敲了敲門,不一會兒,駕車的馬夫……牛夫兼小廝兼管家,為他打開了家門。 杜曇晝遞上腰牌,道:“本官是來拜訪冷尚書的。” 牛夫轉頭進了門,不一會兒,就聽冷容的聲音在屋里響起:“不見,他杜曇晝找我能有什么好事?” 杜曇晝搖了搖頭,推開門,徑直走了進去,“冷大人,我都站在門口了,你還要給我吃閉門羹么?” 不久后,兩個人一左一右坐在廳中——如果這個小得幾步路就能走到頭的屋子,還能被稱為“廳”的話。 牛夫和杜琢分別站在自己主人的側后,杜曇晝和冷容之間的方桌上,放了兩杯顏色淡得和白開水沒差的茶。 杜曇晝舉起杯,喝了一口,面不改色道:“冷大人家的茶葉真是別有一番風味,是我從前從未嘗過的滋味。” 冷容的語氣沒有絲毫起伏:“那是因為本官在茶壺里只放了點茶葉沫子,杜大人當然沒喝過。” 杜曇晝面色一僵,道:“冷大人真是坦誠。” “杜大人,你想說什么就直說,若是要秋后算賬,本官也不怕,隨時可以與你同去面見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