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43節
這里是處荒宅。 與皇帝賜給他的院落不同,莫遲的宅院只是缺人打理,少了幾分熱鬧的人氣,看得出還是座精致華貴的宅子。 可這座荒宅卻不一樣,因多年無人使用,所有的房屋都破敗不堪,門從門軸上掉落,東倒西歪癱在石階上。 窗紗破出了千瘡百孔的陣勢,房檐結滿蛛網,干涸的湖底泥沙龜裂如棋盤。 整座院落都滲著一股陰森的寒氣,仿佛無論如何修整,都無法恢復往日的榮光。 就連莫遲藏身的荒蕪花枝,仔細一看,才發現它原先是個鳥籠,只是掉在地上無人來撿,漸漸被花枝爬滿。 后來花枝也枯死,就殘留在了籠子上。 鳥籠傾倒在地,籠門大開,想來原先住在籠中的鸝鳥,早已高高飛遠。 莫遲看了一眼,順著地上的磷粉痕跡,往荒宅深處走去。 沾著磷粉的腳印最終停在一間破屋內,莫遲沒有聽到里面傳來任何響動,于是推開門,走了進去。 腳剛邁進門檻,瞬間察覺異樣——分明是久無人住的荒宅內,那破屋中的方桌上,竟點著一根香。 煙霧彌漫房中,饒是莫遲再謹慎,也不由得吸進了幾口。 他立刻抬起胳膊用手肘掩住口鼻,但為時已晚,煙霧直沖腦門,他的頭猛然嗡地一聲,手腳登時發軟。 莫遲急急往后大退一步,但迷香效力極強,矯健如他也難以抵御。 不過幾個呼吸,他就背靠門框直挺挺栽倒在地。 如果這里是焉彌,他絕不會中計,到底還是他太放松警惕了…… 不知過了多久,莫遲那縷仿佛被人投入深海的魂魄,終于在空茫的黑暗中尋到了一絲光亮。 他從昏沉的神志中艱難地探出手,循著那抹光,一寸寸地回到了海面上。 他竭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在半昏半醒間,用模糊的視線緩慢地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他在一處地牢中,牢房很小,似乎不是尋常牢房。 房內四角都點著迷香,莫遲第一反應就是抬手掐滅。 手臂使勁抬了老半天,原以為已經長長地伸了出去,過了好久才發現,兩條胳膊根本還垂在地上,紋絲未動。 迷香藥力甚烈,縱使莫遲已經找回了一點清明,他也遲遲未曾發覺,原來他整個人還癱軟地倒在地上,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耳畔似乎一直有什么聲音在悶悶作響,只是耳道內像是灌滿了水,聽什么都仿佛隔著層層的簾幕,厚重得根本聽不清。 過了很久很久,莫遲才聽出那是什么響動。 ——有人在發出慘叫。 莫遲飄散在空中的神識霎時凝結回rou身,他倏地睜大眼睛,手肘撐地,搖搖晃晃地支起了上半身。 牢房外,刑室內,有人在厲聲呵問:“那東西在哪兒?!說不說?!要是還不招!我就要上大刑伺候了!” 而那因為受刑而發出隱忍痛呼的人,分明就是曾遂。 曾遂? 曾遂被綁在刑床上,全身皮開rou綻,血rou模糊,若是常人受了這些刑罰,早就昏死過去。 可曾遂意志極堅,目光不帶半點渙散,對著行刑人嘶聲道:“……你來啊。” 行刑人獰笑一聲,走到一旁,從炭火里取出烙鐵,一步步向他踱去。 “曾遂,何必這樣固執呢?你只要招了,事成之后,保管你吃香喝辣。可你若是油鹽不進,這火燒得guntang的烙鐵,可就要出現在你身上了。” 曾遂面無懼色,反而露出嘲諷的笑意:“來啊!你以為你能比焉彌人更心狠手辣嗎?告訴你小子!你夜不收爺爺當年在焉彌牢里,被那群畜生挑斷了腳筋都一字沒招!憑你還想嚇唬我?下輩子吧!” 地牢,刑訊,烙鐵。 三者疊加在一起,莫遲幾乎無法分辨現實與回憶。 “烏石蘭定是假名!你的大承名字是什么?” “除你之外,還有誰是潛伏在焉彌的夜不收?!” “再不招你可真要被活活打死了。” 莫遲雙手被縛,喘著粗氣,任憑鮮血汩汩流淌。 原本端坐在后的處邪朱聞,不知何時來到他面前,他抓起莫遲的頭發,望進他眼眸深處,如同施咒般喃喃低語:“你逃不掉的,從生到死,你永永遠遠都是我處邪朱聞的奴隸。” 烙鐵發出駭人的熱度,皮rou被燒灼,在吱吱聲中彌漫出詭異的氣味。 而疼痛…… 過去的疼痛好像仍近在眼前,一股難以抑制的劇痛從腰間竄向四肢百骸。 莫遲腦中的混沌登時一掃而空,他不知從哪兒攢起一股力量,手往地上一撐,就這么歪歪斜斜地站起來了。 他一腳踢翻四周的迷香,香盤被他踢得東倒西歪,他踉蹌地扶著墻走過去,抄起香盤往地上一砸。 磁盤裂成碎塊,邊緣尖利非常。 外面的人聽到了動靜。 “里面有聲音!”“他是不是醒了?!”“剛好!把他也抓來,就不信曾遂還不招!” 莫遲抓起磁盤碎片,往掌心狠狠一劃,痛感瞬間驚醒了他的理智。 他用力捏緊傷口,癱軟的四肢也在銳不可當的痛楚中恢復了力量。 也許是對于迷香太過自信,那群人抓他過來,卻忘了取走他的刀。 莫遲抽刀,長刃出鞘,一刀就砍斷了地牢的鎖鏈。 在外面的人趕過來前,早已踹開牢門,持刀襲來。 牢房看守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幾個呼吸間,除了行刑人外,所有人都躺倒在地,再無戰力。 “你!”行刑人躲無可躲,拿著劍望著他不斷后退。 莫遲身中迷香,腳步遲緩,但仍一步步朝他走去。 “曾遂被焉彌人所抓之前,冒死傳回來的敵情,讓柘山關守軍提前布防,最終打退了敵人一整夜的八十多次強攻。那個時候,你在干什么?” 行刑人背靠著地牢的墻,無處可退。 莫遲逼問:“我問你!你那時在干什么?!若沒有夜不收在關外奮勇犧牲,哪輪得到你這種人活到今天!你有什么資格對他用刑?!” “說得好聽!你們也不過是為了賞銀——噗!” 沒等他把話說完,莫遲的刀已插入他胸腔。 刀刃猛地一收,那人吐血倒下,而莫遲腦中的眩暈感再度襲來,他扶住刑床,整個人都踉蹌了幾步。 “莫遲?!”曾遂身受重傷,卻還在擔心伙伴的安危。 “無妨……”莫遲的聲音很虛弱:“我中了迷香,等不及完全清醒了,我來時在外面見到了不少腳印,他們應該不止這么點人……我們要趕快走,憑我二人目前的狀況……萬一被發現就逃不出去了。” 他抬手揮刀,將捆綁住曾遂的麻繩盡數砍斷,然后扶著他坐起來。 曾遂傷得不輕,一動彈就有血從周身的傷口里緩緩流出。 莫遲想將他背起,曾遂卻無力地搖了搖頭:“別管我,我撐得住……以你現在這副樣子,背著我,我們誰也逃不掉……” 他把胳膊搭在莫遲肩頭,將半邊身子依靠著他,撐住刑床站了起來:“走……出口在那邊……” 許是沒有料到莫遲會這么快蘇醒,沿途竟沒有遇到任何一個看守。 走出地牢后,莫遲才發現,他還在剛才那間荒宅之中,哪都沒有去。 好好的一戶人家,為何會在地下煞費苦心建一個地牢? 莫遲滿心疑問,卻無暇多問,扶著曾遂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翻墻是沒力氣了,好在荒宅年久失修,圍墻到處都有坍塌。 莫遲攙著曾遂,很快找到一處倒塌的墻角,莫遲先扶著曾遂,讓他從斷壁上翻了出去。 等曾遂扶著外墻站穩在地,莫遲才搖搖晃晃,手腳并用地爬了出去。 曾遂此時還有心思說笑:“哈、哈哈……我可從未見過、見過你這么狼狽的模樣……你就是憑這樣狗爬似的身手,殺了舒白珩的嗎……哈。” 莫遲一步不讓:“你也不差,在縉京城里被人打成這個慘樣,也不知當年從焉彌人手里活下來的。” 曾遂笑得扯痛了傷口,緊皺起眉急促地呼了幾口氣。 莫遲扶起他,緊貼著墻邊,磕磕絆絆往前走去。 曾遂只覺嘴里一股腥味,硬著頭皮咽下涌上來的血,又被惡心得干嘔了幾下。 手心傷處的疼痛已經不足以讓莫遲變得更加清醒,迷香帶來的昏沉之感鋪天蓋地而來,他就像踩在泥淖中的人一樣,每一步都軟得像踩在沼澤里。 曾遂呼了幾口熱氣,斷斷續續地問:“你……你要帶我……去哪兒?” “臨臺。”莫遲的話吃力得像是從嗓子眼里擠出來的。 曾遂微微偏頭,看向他的側臉。 莫遲的身影和多年前的場景慢慢重疊在一起,那也是個寒冷的冬天。 不,不對。 曾遂在心里搖了搖頭。 也可能是他記錯,焉彌那個鬼地方,一年四季都冷得要命,也許不是冬天,是個秋天也說不定。 那天的風也同今日般冰寒刺骨,刮得人臉皮生疼,十五歲的莫遲就這么扶著他…… 不,應該是背著他……嘶,怎么記不清了。 曾遂神識飄忽,記憶力好像也喪失了不少。 這可不是好跡象,他想,但那時,他遠比今天傷得更重。 他靠在莫遲瘦削的肩膀上,只覺得胸口被他凸起的肩胛骨硌得發疼。 莫遲那時的身量比現在還要瘦一些,這么消瘦的一個人,卻一路把他從焉彌軍營拖回了柘山關。 后來,曾遂來到縉京后,狼狽到要在街上要飯之時,有那么一刻也怨恨過莫遲。 如果莫遲當年沒有救他,他是不是也能落個死后威名,能被眾人當做英雄祭拜,而不是被他們棄如敝履。 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