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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行舟 第29節

    片刻后,杜曇晝坐在椅上,杜琢手持紙筆,準備記錄衛六的供詞。

    衛六跪在杜曇晝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幾天前,趙慎公子家的仆人拿著馬票來,說要帶走二十多匹馬。草民當時就覺得奇怪,趙公子愛馬如命,恨不得天天住在馬場,怎的突然要將馬運走?還要假手他人、不愿意親自來?”

    “就像草民剛才說的,運馬需要馬票和印章俱在,原本那仆人沒有印章,草民是不能讓他帶走馬的。但趙慎公子是草民這里的常客,草民沒有多想,便讓那小廝將馬運走了。”

    杜曇晝問:“來運馬的只有他一個?二十三匹馬只靠他一人如何能控制?”

    “不止一人,他還帶了幾個人來,草民以為也是趙府的家丁,就沒有多留意。”

    杜曇晝想了想,說:“繼續。”

    衛六哭喪著臉:“那些人帶來了一輛特制的木板車,車上固定用鐵籠,他們將馬匹全都趕進籠子里以后,就拉走了。”

    “沒過幾天,大人您就找上門了,拿出的馬票居然是趙公子家的,當時草民想起此事,生怕當時沒有驗印章的事暴露,便沒有向您提起要蓋章的事,只說憑馬票就能帶走馬。草民真不是有意欺瞞大人,望大人明察啊!”

    杜曇晝神色不動,冷冷道:“繼續說,那印章是哪兒來的?”

    衛六抹了把頭上的冷汗,喘了口氣,說:“大人走后沒過幾日,大概就是三天前,有人帶著趙公子的印章找上門來,說他是趙府家丁,知道當時沒有蓋章,現在特意把章送來,讓草民補蓋。草民聽聞這個窟窿能補上,高興得不得了,馬上就接過印章蓋在賬冊上了。”

    衛六驀地挺直上半身,雙手抱拳,苦苦哀求道:“這就是全部的經過,草民一星半點都沒有遺漏,絕無半句虛言!至于大人所說,什么構陷大官什么的,草民是一件也沒有做過啊!”

    杜曇晝銳利的目光將他從上到下掃視了一遍,“衛六,你要知道,如果你膽敢二度欺瞞本官,本官可就不會輕饒你了。”

    “草民不敢!草民如有弄虛作假,天打五雷轟!”

    杜曇晝沉默半晌,終于嘆了口氣,緩和了臉色,語帶同情道:“看來你也是身不由己,罷了,京中貴人你一個都吃罪不起,行事時偶爾有些紕漏,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以后萬不可在重要之事上說謊,若不是本官在此,你早就被人拖進大獄嚴刑伺候了。”

    杜琢對杜曇晝的突然變臉早已熟悉無比,這都是杜侍郎在臨臺干了這么多年的經驗之舉。

    找到了明確的線索,就要藏到最后才亮給犯人看,這樣才能一擊制敵。

    沒尋到確鑿的證據,就一定要裝出成竹在胸的樣子,騙得犯人自行吐口,再根據對方的供述推測案件經過。

    面對衛六這樣的平民嫌犯,要先嚇再哄,先把事態說得很嚴重,嚇得這些人不得不招,再出言安撫,讓嫌犯對他,乃至對朝廷都感恩戴德、不計前嫌。

    這一招只對沒見過世面的老百姓有用,面對大官就是另一套審法了。

    見到衛六感激涕零地給杜曇晝磕頭的樣子,杜琢在心里暗暗搖頭。

    要是他犯事,絕對不要栽在杜侍郎手里,否則就是貔貅,也要給杜曇晝八棍子打出屁來。

    寫完了供詞的最后一個字,杜琢把供狀遞到衛六面前。

    杜曇晝說:“在上面簽過字畫完押,這里就沒你的事了。”

    衛六寫下大名,又按下了一個通紅的手印。

    回城路上,杜曇晝心事重重,眉宇間神思凝重,一點也沒有找到破綻的輕松之感。

    杜琢試探道:“大人是在為行動泄露一事憂心?”

    “你反應倒是快?”杜曇晝斜眼看他。

    杜琢不好意思道:“沒吃過豬rou也見過豬——不是,是近朱者赤!小的在大人身邊久了,自然也能有所長進。”

    “你哪里沒吃過豬rou?”杜曇晝不滿地瞪他一眼,“那你倒是說說,我在憂心什么?”

    杜琢:“馬并不是趙慎自己帶走,而是有人拿到他的馬票后,以他之名領走的。能偷的馬票這種東西,那人必定和趙慎關系極近,說不定真就是他身邊的小廝。”

    “而那些人帶走馬匹后,又得知大人曾去馬場調查,擔心會露出馬腳,在大人離開后,急匆匆將印章從趙府盜出,送到馬場來讓衛六蓋上,這說明那些人對大人的行蹤也很了解。”

    杜曇晝點點頭:“說得不錯,不僅趙家有內jian,就連我身邊也有內鬼,我們雙方的一舉一動都在那群人的掌握之中。”

    他頓了頓,眉心擰出深深的川字紋:“但還有一件事,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當初他們帶走馬時,沒有蓋章,說明那時還沒有偷到趙慎的印章,是三天前才偷到手的。”

    “但三天前,趙慎早已入獄,趙家上下全都軟禁在府,由翊衛嚴加看守。那么,那個偷印章的人,是如何將印章送出府的?”

    杜琢一怔,全身上下驟然一陣戰栗。

    杜曇晝眼眸深深,似是有了猜想。

    一個時辰后,馬車剛在臨臺門口停下,就有掌固跑出來向他傳信。

    “侍郎大人,宮里有人來了,在偏廳等您。”

    杜曇晝幾步走進偏廳,見椅上坐著個青色內侍衣袍的人,忙走上前道:“公公久等了,本官外出查案,不知公公在此。”

    這個七品的小太監是杜曇晝在宮里的眼線,但凡宮中有什么和他有關的大事,他都會借著傳令之名,前來暗中告知杜曇晝。

    杜琢眼疾手快,立刻送上幾個金錠。

    小太監接過,向杜曇晝拱了拱手:“多謝侍郎大人慷慨,奴才今日見冷容冷尚書帶著一幫文臣,綁著一個男子進了順泉殿。”

    “冷大人綁了一個人還進了順泉殿?就算他要進宮告御狀,為何不去川澤殿?”杜曇晝奇怪道。

    小太監:“陛下在川澤殿召見馥州刺史,像是有什么大事,屏退了所有宮人,從天亮談到了現在。”

    “陛下召馥州刺史進京了?”杜曇晝更為疑惑。

    時值年關,皇帝體恤眾地方大臣,很少在這種時候召他們進京。

    畢竟山高水長,從馥州到縉京走個來回,可能就要趕不上過除夕了。

    小太監說:“此中緣由奴才就不得而知了。奴才這次出來,是想告訴大人,冷尚書綁進宮的那位,好像就是您新雇來的、那個叫莫遲的護衛。”

    第22章 “杜曇晝,你竟敢常服闖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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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天清晨,莫遲離開杜府后,腦中浮現了最后在平房墻角見到的記號。

    那串用蘆管筆寫就的字跡,標明了兩個地點:一是西龍璧坊,二是西南角。

    龍璧坊是京中胡人的聚居地,因為緊鄰城墻根,而城墻上又刻有龍的圖案,得名龍璧坊。

    東坊是城內最大的生意坊,京中大多數胡人都在此地行商。

    而西坊則多為住宅,胡人多居住于此。

    莫遲沿著主街,向西龍璧坊走去。

    經過了坊門,莫遲抬頭一看,差點被街道兩旁的建筑晃瞎了眼。

    胡商富有,大多在坊內購置了豪宅,他們又喜愛金器,買了宅子后,將外墻屋瓦裝飾得富麗堂皇,陽光一照,全都閃著金燦燦的光。

    而又由于北面緊鄰皇城城墻,為了保護皇城安全,坊內朝北的墻上都不準開窗,以至于沿街的建筑全都是一面面的金墻沖著行人,更加刺眼奪目。

    莫遲被金光刺得瞇起眼睛,心想,要是曾遂的藏身之處在這些房子里,那他的現狀應該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那一刻,不得不說,莫遲是萌生了退意的。

    但那行夜不收的文字里,還有某樣東西,讓他打定主意,要前去一探究竟。

    坊間樓宇密布,除了主街外,其余巷道都狹窄彎曲,莫遲在曲里拐彎的道路間東扭西拐,走了許久,才在縱橫凌亂的小巷子里轉出去,來到了西龍璧坊的西南角。

    此處終于不再是豪宅林立,取而代之的是一間間緊密相隔的矮房,看來胡商里也有窮人。

    這西南角有眾多房屋,究竟哪間才是曾遂的藏身地?

    空著手在街上探頭探腦,實在引人注目,莫遲在街邊小攤買了個胡餅,一邊吃著,一邊裝作原本就是這里的住戶,向矮房深處走去。

    經過拐角,見到一人鬼鬼祟祟從角落里溜進街巷暗處,莫遲警惕地看了一眼,見那只是個衣衫襤褸的乞丐。

    乞丐也有早上起來要飯的?莫遲沒有多想,在矮房中穿梭行走,每經過一處房屋,他都會假裝不經意地掃向門框和窗棱附近,按照夜不收的習慣,他們會在藏身處的這些位置留下小小的記號,以便讓同伴能夠找到自己。

    不多時,莫遲就在一間破了屋頂的矮房門邊,見到了那個久違的記號。

    他站在門口,手握腰間刀柄,輕輕敲了敲門——三疾兩緩,這是夜不收固定的敲門暗號。

    門被篤篤敲響后,許久無人應答,莫遲附耳到門板上,留神停了片刻,確定房內無人,小心翼翼地推開了木門。

    咯吱一聲,門軸傳來尖銳的聲響,似乎許久無人打開過。

    透過門縫,小小的一間房馬上就看到頭了,內部陳設相當陳舊,到處都布滿灰塵,唯有小方桌和床榻被人打掃過,留下了使用過的痕跡。

    曾遂不在,房中一個人都沒有。

    莫遲握緊刀柄,走了進去。房中幾乎沒有什么物品,只有最北面貼墻放了幾只木箱,莫遲解下刀,將刀鞘插入上蓋與箱體之間的縫隙,打開了箱蓋。

    里面放著的,竟是中心醉酒肆那群伙計穿的衣服!

    皂色短打、白色內襯,領邊還縫著中心醉的酒旗圖案,莫遲確信自己沒有記錯。

    難道曾遂真的投靠了焉彌人?

    莫遲心神一晃,忽聽得門外響起紛亂的腳步聲。

    “大人,就是這里!”“屬下一路追查而來,定不會有錯!”“門怎么是開的?大人小心。”

    莫遲倏地回身,見門外逼狹的小巷中竟擠滿了翊衛,為首而立一人,身穿深緋色官服,竟然是曾與他在宮門外有一面之緣的冷容。

    冷容面若冰霜,指著莫遲道:“此人定是焉彌余黨!速速給本官拿下!”

    莫遲當即反應過來,他定是中了某人的圈套,他也不辯解,一腳踹向方桌。

    方桌騰空而起,砸向站在最前方的冷容,冷尚書大驚,猛地往后一躲,周圍的翊衛忙著保護他,一時顧不上莫遲。

    莫遲凌空跳起,扒住窗棱,踹開窗戶,眼看就要逃脫。

    斜后方忽然有人朝他擲來一樣物事,正中他后背的傷口。

    莫遲疼得渾身一抖,手上立刻卸了勁,從窗棱上掉下,半跪在地。

    地上躺著一塊腰牌,剛才就是有人從腰間解下了它,當做暗器朝莫遲扔來。

    莫遲尚未看清腰牌上的字,就被蜂擁而至的翊衛牢牢按在地上。

    翊衛可不管他有沒有受傷,抓住他雙臂彎折在后,用麻繩將他緊緊捆住。

    莫遲背后的傷受到牽扯,疼得他滿頭冷汗,他緊咬牙關,眼冒白光,全身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來,就這么被翊衛半拉半拽地拖上了馬車。

    車下,有人在小聲對冷容說:“大人,此人……好像是杜侍郎新雇的護衛?”

    “哼!如此一來,就全對得上了!”冷容冷聲冷氣道:“本官早就發覺那杜侍郎知情不報,似有通敵嫌疑,此番正好被本官抓個正著!”

    那人有些猶豫:“是否需要屬下去臨臺知會杜侍郎一聲,畢竟……”

    “不必!”冷容強硬道:“誰都不準知會,立即隨本官進宮,本官要帶此人面見陛下!”

    皇宮順泉殿。

    莫遲雙手被縛,跪于殿中,杜曇晝送他的那把刀,早在進宮時就被禁軍扣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