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4節
“什么人?”杜琢忙問。 北風從堂外灌入,帶來刺骨的涼意。 杜曇晝抬起眼簾,冷冷道:“焉彌人?!?/br> 柴二原先是京畿軍中的哨探,因為極善跟蹤,被杜曇晝調來臨臺協助斷案。 此刻他正一副尋常腳夫打扮,邊啃著胡餅,邊保持著適當的距離,跟在莫遲身后。 莫遲似乎對后方的跟蹤者毫無所察,走在街市上既不繞小路,也不回頭察看,只顧著筆直地沿著熱鬧的主街往前走。 前方不遠處,是永平永安兩坊的交界處,這里人流混雜,道路通達,非常容易跟丟。 柴二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死死盯著莫遲的背影,看著他扎進人潮之中,柴二把最后一口胡餅塞進嘴里,疾步跟上。 當他終于把硬得像石頭的胡餅嚼完咽下,莫遲也走過了兩坊之間的十字街,見他還處在自己的視線范圍內,柴二不由得松了口氣。 莫遲依舊沒有發現有人跟蹤,步履堅定地朝南邊繼續前行。 有農夫拉著木板車從柴二身邊經過,車輪被地上的小石子咯了一下,幾顆菜從車上掉下,柴二反手一接就扔了回去。 他的動作迅速又短暫,短到農夫甚至沒有發現自家的菜掉了,只是自顧自地向前走去。 就連和柴二擦肩而過的人,都沒有注意到他的舉動,柴二非常確定,他連眼睛都沒有眨。 可就是這不到一個剎那的恍神,莫遲就憑空消失了。 見前方突然沒了人影,柴二大驚,立刻轉頭四下搜尋。 路人多集中在方才經過的十字街,莫遲剛剛所在的位置,不要說過往的行人了,連能隔絕身形的遮蔽物都沒有,完全是光天化日平路之上。 但他就這么沒了行跡,如同水滴匯入汪洋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柴二到處尋找無果,只能灰溜溜地回臨臺向杜曇晝復命了。 柴二不知道,莫遲一直在暗中留意他的動靜,等到他走遠了,莫遲才從藏身處現出身形。 柴二剛才沒有注意到,把車輪硌到的不是他以為的小石頭,而是半塊核桃殼。 十字街上有小販買核桃,那人把完整的核桃堆到一旁,從中挑出碎掉的放到角落里,經過攤位時,莫遲順手拿了半塊核桃殼,走過十字街后,見到拉菜的農夫,他便把核桃殼悄悄扔到地上,這才有了木板車掉菜一事。 他一舉一動做得極其隱蔽,全程都沒有被柴二發現。 莫遲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定定思索了一會兒,掉頭朝白財神坊走去。 金沽閣。 來吃飯的客人絡繹不絕,把一樓坐得滿滿當當,王掌柜眼尖,這邊招呼著客人,那邊就瞅見杜曇晝帶著杜琢從門外走進來,趕忙迎上去。 “大人來吃飯嗎?樓下都坐滿了,我給您在二樓開個雅間。” “不必,我要去唐達住的那間房?!?/br> 杜曇晝站在門口,將一樓的景象盡收眼底——一走進來,右手邊是柜臺,再往里就是客人坐的地方,看得出金沽閣生意一直很好,桌椅都擺得很密,小二行走其間都要萬分小心才不會摔倒。 樓梯在最盡頭的左手邊,一路走過去,可以看見墻上貼的各式菜單。 金沽閣是沒有中庭的,所以不管站在一樓的哪個地方,都是無法看到樓上的狀況,而樓梯又建得較尋常飯肆更窄,上下行走也不是那么方便。 “樓梯這么窄,客人也不好走吧。” 王掌柜哈著腰說:“大人有所不知,原本金沽閣只是個客棧,是不提供飯食的,后來見住店的客人多了,就請了幾個廚子,把一樓改成了飯肆,沒想到后來生意會這么好,樓梯都不夠寬了?!?/br> 杜曇晝沒有接話,沿著樓梯走上四樓,這里比樓下就安靜了不少,似乎住店的人不多。 “幾乎聽不到什么響動,這里只有唐達的房子有人住么?” 王掌柜面色有點難看:“本來四樓都住滿了,誰知今天竟發生了命案,原本住著的客人幾乎都走光了。” 杜曇晝點點頭,走到走廊盡頭,摘下了門上貼的封條,重新回到這個發現無頭尸和莫遲的地方。 房間還是維持著原樣,經過一番打斗,盆架木椅都掀翻在地,唐達趴著的那張桌子倒是好好地站在原地。 除了凌亂的家具,房子里的其他東西可以說擺放得非常整齊,盆架上沒有掛洗臉用的巾布,沒有脫下來的換洗衣物,床上的被子都保持著疊好的原樣,沒有使用過的痕跡。 杜曇晝看在眼里,面上卻沒什么表情,他走到唐達趴過的那張桌子,在桌面上看到了幾灘殘存的血跡,顏色深紅發黑,幾乎都要浸入桌面的紋理之中。 杜曇晝蹲下身,在唐達坐過的那張椅子上聞了聞,隱隱嗅到一絲葡萄酒的香氣。 “你們這里還賣葡萄酒?” 王掌柜神情有些緊張:“賣,不過進的都是漢人酒肆釀的酒,不是焉彌人做的?!?/br> 杜曇晝瞥他一眼:“是么?都說焉彌的葡萄酒天下無雙,你卻不喜歡?” “畢竟是敵國嘛,我想著……還是不要給他們那兒的商人送錢比較好?!?/br> 杜曇晝不置可否,又問:“唐達昨日買酒喝了么?” “沒有?!蓖跽乒裾f得斬釘截鐵,“昨日的葡萄酒賣完了,我是今早才讓他們送的貨,酒剛送來沒多久,大人就帶著翊衛來了,然后就發現了他的尸身,至少在草民的店里,他是沒喝過酒的?!?/br> 杜曇晝站起身,面前緊閉的窗戶被風吹得砰砰作響,兩扇窗戶的縫隙間,夾著一張小小的紙片,他用兩指夾著將它捏出來。 紙片應當是從某張完整的紙上撕下來的一小角,上面寫著“西常”二字,角落里還有個小小的馬頭圖案。 “西常?”杜琢念了出來:“不會是西常谷的馬票吧?” 縉京城的望族顯貴們都喜歡養馬,不光出行要靠騎馬,還經常舉行賽馬會和馬球賽,有的時候,自家府上請不來善養馬的馬倌,就會在冬日,馬匹最容易受涼得病的季節,將它們送到城外的馬場里,由專人集中飼養。 縉京城外的馬場不少,西常是最出名的一處,西常谷地下有熱泉,常年都比外部要更加溫暖濕潤,有許多達官貴人們都會在冬天把馬送過去養。 由于養的馬太多,容易混淆,每匹馬都會有專屬的馬票交到主人手里,來年開春,就憑馬票前來領馬。 一個剛偷走兵部武器的下層軍官,不僅跑到城里最熱鬧的客棧住店,還隨身帶著馬場的馬票? 王掌柜聽聞,站在杜曇晝身后探頭探腦想要看兩眼,無奈杜曇晝身材挺拔,比他高出大半頭,把他擋了個嚴嚴實實。 杜曇晝收下紙片,抬手將窗戶打開,下方的后院里果然擺放著十幾個圓木桶,估計都是王掌柜新進的酒。 杜曇晝抱著手臂看了一會兒,突然沒頭沒尾地問:“你們這里是不是還有別的樓梯?” 王掌柜一愣,說:“大人真是神機妙算,北邊確實還有一排樓梯,是依著金沽閣的外墻建起來的,是露天的,梯級更窄,客人不從那里走,那是留給伙計們上貨用的?!?/br> “帶路。”杜曇晝道。 站在北面的樓梯圍欄前,杜曇晝能把整個后院以及再往北的那棟二層小樓,都看得清清楚楚。 大風吹得他衣袂翻飛,杜琢和王掌柜都凍得不停搓手,只有他筆直地站在風中,望著樓下不知在思考什么。 王掌柜凍得不行,看了眼杜琢,見他不出聲,自己也不敢開口催。 過了好一會兒,杜曇晝才轉過身來,回到了走廊里。 王掌柜覷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大人可是看出了什么?知道真兇是誰了?” 杜曇晝神色淡淡:“今日辛苦掌柜的了,唐達那間房你還是要封起來,本官這幾日也許會再來。” 走出金沽閣,杜曇晝沒有回臨臺,而是大步流星走向客棧的后方。 “大人要去哪里?”杜琢跟在他身后。 “如果莫遲說的話不假,那么他不是在金沽閣吃飯的時候,看到有人扛麻袋上樓,他應當是在北邊那座小樓里見到的?!?/br> “?。俊?/br> 杜曇晝邊走邊道:“金沽閣往來食客眾多,如果有人肩扛麻袋從大門走進去,那么一定會被來吃飯的客人注意到,假使真的有人在殺了唐達后,把他裝進麻袋運進來,那么那人一定不會選擇如此引人注意的路線,唯一的解釋是,他是從北面的樓梯上來的。” “此外,坐在金沽閣一樓,根本見不到二樓往上的景象,莫遲又怎能知道那人是上了四樓呢?” 杜曇晝向左一轉,走進了客棧后門所在的小巷。 “方才我站在樓梯上認真瞧了一圈,金沽閣的后院有一人多高的圍墻,若想要看清梯級間所有人的行動,只站在這條小路上是不行的,必須要站在高處,否則視線會被圍墻遮擋。” 杜曇晝疾步走到小樓門口,望著木門說:“只有站在此樓的二層窗邊,才能見到有人身背麻袋運上了四樓的客房?!?/br> 他抓起門板上的鎖頭,在鎖眼里找到了被人新撬過的痕跡。 看來莫遲沒有說謊。 這個念頭涌進腦海,杜曇晝不知為何,竟松了一口氣。 杜琢看了眼鎖孔,說:“我回臨臺找鎖師過來。” “不必。”杜曇晝拉起鎖鏈讓他拽直,抽出腰間的佩劍,手起劍落,寒光一閃間,鏈條被他一劍砍斷。 “跟我上樓?!?/br> 二樓的木板地上遍布塵灰,杜曇晝沒有花太大力氣,就發現了這里曾有人待過的痕跡。 “這里有串腳印,一直通向窗邊。”杜曇晝沿著腳印往前:“這里有一處更大的印記,似乎有人曾坐在此處。” 他站在莫遲留下的腳印上,抬頭看向金玉閣,果然能把北邊那座露天的樓梯從上到下,看得一清二楚。 杜琢奇怪道:“這座荒樓如此不顯眼,莫遲為何要在這里待著?” 杜曇晝望著后院里的木酒桶,良久后才回答他:“出于某種我們不知道的原因,他在監視這座客棧?!?/br> 回到臨臺,天色已經開始轉暗了,隆冬時節,不到酉時天就黑了。 剛邁進臨臺的門檻,柴二就灰頭土臉地迎上來:“大人,抱歉,卑職……跟丟了。” 杜曇晝很是詫異:“你是京畿軍中最擅長跟蹤的哨探,從你來臨臺任職那日起,你就從沒有失手過,可你現在卻告訴我你跟丟了?” 柴二垂頭喪氣,也不敢出言為自己辯解,只是低著腦袋候在他面前,等著挨罵。 杜曇晝輕嘆一聲,“我早就該料到他不是普通人,罷了,也不是你的責任,去吧。” 柴二一喜:“多謝大人!” 轉頭就往回走,剛走幾步又被杜曇晝叫住。 “等等,你是在哪里跟丟他的?” 穿過十字街往北,經過三個巷口,會來到永平坊的坊門下。 這里距離京中各部官署所在的皇城十分遙遠,幾乎要穿過半個縉京才能趕到,因此地價便宜,每個月只要花上幾百文錢,就能賃到一間房住,許多上京趕考的書生和沒有品級的小吏,都租住在永平坊。 莫遲出現在永平坊的主街上時,天已黑了很久了,他賃下的房子離坊門不遠,在一排二層木樓的上層,由于進出都需要上下樓梯,因為價格還要再便宜些。 他剛經過坊門,走到離自己家還有不到十丈遠的地方,就看見那座樸素的樓房外,停著輛馬車。 車上的裝飾古樸雅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花了大價錢買的馬車,車上人定非富即貴。 但莫遲不需要通過車廂的裝飾判斷來人身份,因為車頭亮著的燈籠上,寫了一個篆體的“杜”字。 莫遲第一反應就是閃身躲避,可他沒想到的是,這么冷的天,杜曇晝居然沒坐在車里,而是站在馬車旁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