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氏的消息靈通，最愛打聽妯娌之間的動向。她略帶煩躁地說：“最近九弟妹不知道聽了誰的指點，時常去拜訪十四嬸，送了不少好禮物。十四叔也不年輕了，還被她家纏著，說一道去京郊打獵。”

    她繼續說：“我也是心疼十四叔一把年紀，還要賣力氣陪九弟打獵，卻得不到多少好處。聽聞十四叔打得一頭猛虎和好幾頭馬鹿，虎皮和鹿血全不敢自留，全部送到宮中，讓皇上享用了。”

    四阿哥弘歷一聽就精神了，本來只是親戚之間的八卦，卻叫他品出來一些不同尋常的味道。十四爺可不是那種疼愛侄子、樂意喜歡陪孩子玩耍的大人，普通侄子想要十四爺幫忙打獵，做他的春秋大夢吧！

    更別提把獵物當中最好的部分給拿了，送到皇上那兒做人情！

    四阿哥弘歷分析道：“十四叔把獵物送給皇阿瑪，皇阿瑪會念著他的好。至于九弟那么小一個人，還沒長成呢，皇阿瑪能指望他打到什么好東西？”

    皇上比十四爺的年紀更大，上了年紀的爺們誰不稀罕上好的虎皮和滋補身體的鹿血呢？九阿哥又不是天生神力，武藝瞧著不像是西楚霸王的那一等。若是九阿哥主動獵虎獵熊，皇上可能還怕自家小兒子出岔子呢。

    如此一來，九阿哥得了臉面，十四爺在皇上面前也賣了好。叔侄兩人黏糊糊地勾搭在一起，對誰最有利？以十四叔的性子，他是不會主動去和侄子交好的。那么這種情況，只能是九阿哥主動去交好叔父。

    討好嫡親的叔父能有多大的用處呢？

    四阿哥弘歷苦思冥想，將九弟和十四叔一同打獵與把皇上南巡的事情合在一起，翻來覆去地嚼，終于嚼出來一些滋味。恐怕他那位好九弟，早早察覺皇阿瑪要離京的事情，所以才上趕著去討好十四叔，以希冀在皇阿瑪不在的那段日子，十四叔會給他一些幫助和庇佑。

    身為皇阿哥，不缺吃不缺喝的，何時要用到叔父的幫忙？

    四阿哥心想：“若是落到那個境地，自然是出手幫忙的人越多越好的！”

    弘歷的眼睛亮得驚人，他想到一種情況。民間有傳言當今得位不正，在潛邸的時候認了隆科多當舅舅，全靠隆科多的幫忙才在奪位的時候占盡優勢。

    往事的真假不可追查，四爺當年有沒有腆著臉去討好隆科多，這個不好說。但是比起討好隆科這種便宜舅舅，交好自家嫡親的叔父不丟人啊！

    四阿哥弘歷嘆了一口氣，九弟已經交好十四叔，他才想到這一層，當真是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九弟年幼，能仗著臉嫩給叔父當孝子賢孫。換作是早已成家的弘歷，他可干不出來這種事兒。

    等皇上下江南的旨意公布之后，皇上又指了諸位皇子共同監國。弘歷被指派去戶部，弘晝被指派去吏部，福惠被指派去工部，而小燈泡被留在上書房。幾個哥哥都去了六部，唯有最小的九阿哥被留在上書房，盯著親戚家里的孩子們讀書。

    弘歷的兒子也有在上書房念書的！

    四阿哥弘歷愛多思多想，他覺得自己能去戶部當差很不錯，但是比起戶部，上書房又有另外一種妙處。上書房是宗室子弟念書的地方，他設想萬一大事將起，九弟把上書房控制住，相當于勒住多少家宗室的咽喉！

    孩子就是每一個家庭的未來啊！

    他想都不敢想：“……萬一南邊出了事故，十四叔以皇叔父的身份直接帶著親兵進去乾清宮，在‘正大光明’匾額后把遺詔翻出來，當即宣布大事！等大事定下來，方從上書房把各家各戶的小阿哥放回去，能省多少心！”

    這條路子直接粗暴又簡單，想得弘歷幾乎都要心動了。但是他和十四叔不是過命的交情，十四叔不會幫他。而且他沒辦法像九弟那樣，名正言順地在監國期間控制上書房。

    “……如果說九弟是自發去交好十四叔的，那么他管著上書房，卻是皇阿瑪的旨意。皇阿瑪為什么如此安排呢？皇阿瑪是不是想到了什么？皇阿瑪在防備著誰？他又在護著誰？”

    “而九弟去交好十四叔，會不會不是他自己的想法，而是他經人授意的呢？”

    “九弟那么小一個人，哪里能想得到那么精妙的計謀！他還沒有出宮建府，身邊也沒有得用的幕僚。”

    “寶嬪性情任性，只不過被皇阿瑪寵愛罷了，不足為慮。而宮中為九弟出主意的，多半只能是……”

    弘歷越想越驚人，他怕自己背了黑鍋。他怕皇阿瑪看他像，便覺得他是那樣的人。皇阿瑪離開京城的時候，他不僅不能對著兄弟出手，更要保證兄弟們都過得好好的。他還要盼著皇阿瑪平平安安回來，不然萬一出了什么事兒，撿漏的還真可能不是他。

    那還不如維持現狀呢！

    想通了這一層之后，四阿哥弘歷的后背止不住冒了一層冷汗，把里衣都沾濕了。他交代福晉富察氏：“諸位弟弟年幼，我們身為長兄長嫂，要對他們多加照顧。福晉不如給八弟妹和九弟妹下帖子，邀請他們到府里小聚，順便關懷各家的情況，看有沒有哪里缺漏的。”

    四福晉富察氏當即應了下去，讓親信去給這兩家送帖子。她讓人在府里擺上一院子名品的菊花，說是邀請妯娌一起賞菊。

    八福晉輝發那拉·烏林珠一向低調，她收到帖子之后，問來人：“四嫂這是單請我賞菊？還是也請了五嫂和九弟妹的？”

    來的是富察氏的心腹嬤嬤，那個老婦笑著道：“我們家福晉也請了五福晉和九福晉，說是聚在一起說說話兒，賞裳花兒，好生熱鬧。”

    烏林珠臉上笑意盈盈地應了，心里卻不以為然，菊花而已，再好看也是一盆花，實在沒什么意思。她那位好四嫂最愛擺長嫂的樣子，對著底下的兄弟和妯娌“關懷倍切”。往日九福晉還沒進門的時候，富察氏專愛請她和五福晉吳扎庫氏，每次一請就是大半天，實在令人煩躁。被四嫂請得多了，免不了要回請一二，不然那就是不禮貌。

    比起去參加富察氏的聚會，她還不如進宮侍奉華妃呢！起碼年氏對自己人好，對兒媳婦好，她手松又大方，烏林珠挺喜歡這個婆母的。

    福惠見她臉色不耐，猜出來一二，關心地問道：“四福晉這是又來請了？”

    烏林珠眉心微蹙：“是啊，可是我不想去聽四嫂嘮叨，爺說我怎么辦才好呢？”

    “不想去就不去唄。”福惠絲毫不在意，“你和九福晉不是交好的嘛？你們約著去逛街、打獵也可以呀。九弟跟我說他有一處獵場，里面的溫泉挺不錯的。”

    烏林珠瞬間眉開眼笑：“那敢情好，我帶著爺一道去泡溫泉。到時候再打幾只狐貍，拿來給爺做圍脖可好了。”

    “咳咳！這是九弟家的池子，我怎么可以去呢。”福惠的臉色瞬間紅了，他覺得不妥，嗯，有一點點不妥。

    但不多。

    ==

    正在南下趕路的蕭靖給小燈泡的寫信，他問孩子在家有沒有認真生活，乖乖聽話，好好讀書。

    小燈泡寫信給他回復，說自己每天都有去上書房盯著那群小的，給大家布置加練的作業，檢查抽背四書五經。他每天都有認真吃飯，一頓能吃兩碗半，不到子時就上床睡覺了。

    蕭靖：造孽啊，我讓你去看著辦，你給親戚家里的小朋友加作業？還要抽人背書？

    非人哉！以后九阿哥絕對會是小朋友們最討厭的一個堂哥/堂叔！

    皇上又寫信問小兒子：你除了干活，最近在玩什么呀？有沒有新開發什么愛好？不許玩違法的事情，不許賭錢，不許偷偷去八大胡同看人唱歌跳舞！

    小燈泡寫信給他回復：最近我喜歡打獵，泡溫泉。我愛跟著十四叔和八哥一起玩，十四叔能打得好多獵物，真是滿州第一巴圖魯！八哥不太能打，他打半天都打不到一只狐貍。但是八哥喜歡和八嫂一起泡溫泉，我為了讓八哥泡個痛快，我都很少去下水了。

    蕭靖：嗯？好像有點不對？

    蕭靖：怎么聽著像是開高級會所的？

    他拿著兒子寄來的信紙，跟張嫣說起小燈泡，哭笑不得：“瞧瞧這個小子還沒成年呢，父母不在家幾天，他都敢在京城偷偷開會所了。他那處地兒專門招待達官貴人（十四和福惠），既有打獵又有溫泉，這種享受真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來的……”

    第970章 四爺不熬夜（121）

    ◎太上皇◎

    江南那邊的風景自然是好的。

    蕭靖和張嫣裝作尋常的有錢夫妻, 在蘇杭狠狠地住上了一圈，把當地好吃好喝的都玩了一遍。什么條頭糕、定勝糕, 甚至西湖醋魚、西湖龍井都吃過喝過。在欣賞過繁花似錦的蘇州和杭州之后, 皇上說要去一個地方玩玩——

    上海縣。

    “松江府的上海縣有什么好玩的？”張嫣沒聽聞過這個地方，覺得稀奇，“皇上是想去買點海上新奇的玩意嗎？”

    清朝的上海縣靠近海邊, 往來會有舶來的船只。但是比起福建、廣東一帶的傳統貿易港口，上海縣對外貿易的規模還是太小了，跟小貓三兩只似的。

    蕭靖坐在船上, 讓船夫把船撐到黃浦江上。他感受到江上一陣陣風拂過, 緩緩道：“我就是想看看，這幾百年之前的上海是什么樣子的。嫣兒可別小看這個地方，若是三百多年之后, 你一年掙得的銀錢能在上海買一座一室一廳的房子, 已經能在縣里稱富豪了。”

    張嫣：？？？

    什么買房，在張娘娘的字典里壓根就沒有為房子發愁過。

    小張住慣了皇宮和民間的大宅子，她的眼神一瞬間閃過迷茫，沒辦法理解這個深奧的問題。蕭靖則是尋思著，趁著上海浦東如今還沒有開發起來，皇上在這兒給自己弄一座豪宅不過分吧？宅子的位置必須要臨江，風景和視線都要超級好的那種！

    是不過分。

    皇上的豪宅能叫豪宅嗎？

    那叫行宮！

    等蕭靖從江南回去北京之后, 他興匆匆地拿出輿圖，然后在地圖上面畫了一個圈。他在上朝的時候跟大臣們宣布：“朕欲開發松江府上海縣，以此地為國內對外港口，重經濟, 興貿易, 望將來貨如輪轉, 遍地黃金。”

    這么大的事兒一砸出來，把大臣們都砸得驚呆了。玩歸玩鬧歸鬧，臣子們沒想到皇上出去玩了一趟，當即想出來要開發一座城市的計劃。四阿哥弘歷穿著皇子袍服站著中間，他也愣了，當年圣祖爺六下江南，也沒想到整這一出啊。

    開發一座城市是要錢的！

    而且蕭靖再發出來一系列炸彈：“朕欲以上海為起點，開放長江沿岸州府。務必使上海先發展起來，拉動長江流域一帶的貿易、經濟、科技水平快速成長。”

    此言一出，震驚朝野。大家看著皇上的眼神，仿佛皇上是一個大傻子一樣。上海到底有什么好，皇上去了江南一趟，便心心念念起來。什么長江流域要發展，自古以來聽都沒聽說過。要是有那點治理地方的本事，拿來發展京城豈不是很好？

    自古以來哪有皇帝說要發展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港灣的？

    四阿哥弘歷：啊，長江沿岸有那么長呢！

    四阿哥弘歷：這得花多少錢才扛得住啊！

    四阿哥弘歷：當年隋煬帝說要治大運河，也沒敢拍著胸脯說能讓河邊的人都富裕起來啊！反倒是河兩岸的百姓，當年被吸得民脂民膏都不剩半分。

    以當時的價值觀和世界觀來看，蕭靖的想法是旁人完全無法理解的。但是皇上一意孤行，他非要這么干，你能拿他怎么辦呢？

    只要不亡國，你還真不能拿他怎么辦。

    【上意已決，朝廷傾盡沿江州府之力，奉養上海諸縣。】

    【第三年，上海交通如網絡，貨通南北，旅人如織。】

    【第五年，上海賦稅超蘇杭兩州，居于江南之首。】

    【上意發展廣肇羅道廣州府，沿海沙丘谷地取名深圳。不過三年，廣州府名震華南，舉國皆聞。】

    四阿哥弘歷對皇阿瑪最敬佩的一件事情，就是皇上所指的方向幾乎沒有錯的。從上海、廣州府的例子來看，在眾人都反對的情況下，皇上以一己之力把反對的聲音都壓下去了，硬是把不可能的事情做成了。

    當初反對的聲音有多響亮，如今打臉來得就有多疼。

    “我有這樣的能耐嗎？”

    “我能做到像皇阿瑪一樣好嗎？”

    弘歷這幾年看得膽戰心驚，他捫心自問，他自己是沒有皇阿瑪的決斷和眼光。皇阿瑪能想到看到的東西，他看不到。皇阿瑪能想到的將來，他不敢想。在他的惶恐當中，有一件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八阿哥和九阿哥都成人了。

    成年意味著什么？對于百姓家庭來說，便是家里多了一個健壯的勞動力，是一件大好事。但對于皇族而言，諸位阿哥都進去朝廷開始參政，每一個人的心性和特質也漸漸顯露出來。

    八阿哥文弱得不像是年大將軍的外甥，臉上總掛著溫和又疏離的表情。他會按時畫卯，在工作時間努力把部門的事情做好，但是通常在下午到點就走人。若是讓他值一回夜班，則第二日必然是發青的臉色，讓其他大人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會隨時暈倒過去。

    年氏一族好不容易把盼到八阿哥長大，這些年華妃也漸漸降低了多兒子的要求。她和嫂嫂愛新覺羅氏（年羹堯的正妻）訴苦：“八阿哥是什么樣的身子，我是知道的。我只盼著他好好地養著身子，不敢再有太多的奢求。”

    福惠還小的時候，華妃總想著，兒子長大之后肯定會變得健壯許多。但是八阿哥吃不成一個大胖子，長大之后依舊是柔柔弱弱的小身板。擱在普通人家或許是早夭的命，全靠著皇上十分重視，才能把八阿哥的小命給留著。

    皇位是很好，權力也很好，但前提是有命活到那個時候。

    華妃心里門清，她的兒子身體不好，當上皇帝恐怕也是會累死的命。比起叫兒子去送死，她的愛子之心戰勝了權欲，她希望福惠長長久久地活著。

    她和長嫂愛新覺羅氏商量過，與其讓旁人得了頭籌，不如扶持一個順眼的阿哥登上大位。將來若是那位阿哥登基，年氏一族和福惠的日子都不會難過。

    “……當年我剛進府的時候，得皇上愛重，難免和鈕祜祿氏和耿氏幾個有過些許不愉。我為尊她為卑，叫她們受點氣怎么了。”

    華妃回憶起當年的事情，臉上露出懷念的神色，t她談論起其他女子的時候有點不以為然。雖然她現在已經不怎么見得到皇上，但她到底懷念那段曾經得寵的日子。她從前懷過好幾個孩子，除了福惠，前頭幾個都沒留住。心神恍惚之下，她對著王府里面能生養子嗣的鈕祜祿氏和耿氏從來都沒有好臉色看。

    人性是最容易嫉妒的。

    年氏自己到底有沒有故意為難過鈕祜祿氏和耿氏，她也記不清了。可能有，也可能沒有。王府的側福晉權力不小，只要她表現出來一點兒不樂意，底下的人便會依照著她的臉色行事。

    “娘娘位居高位，一時思慮不周都是常事，何必為小人煩心。”嫂嫂愛新覺羅氏反倒安慰她，“前面幾位阿哥年長，剛開始得了巧，后面可不一定。阿哥自有阿哥的福氣，娘娘的福氣還長著呢。”

    若是當爹的還能活好多年，前頭生的兒子可就老了。

    這幾年皇上的身體還算康健，前幾位阿哥和后面生的阿哥，差距已經很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