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婁太后，老人哭得眼睛都花了。她又哭又罵：“修延（高淯的字）才那么小，怎么上天不公, 就要奪走他呢？老天爺有本事帶走我這個老婆子，為什么要害修延！”

    他才十六歲，是青春正好的時候。

    婁氏五年前沒了丈夫, 不久后又喪失長子, 今年是她當上太后的第二年，她再度失去一個兒子。

    人世間最深的痛，莫過于白發人送黑發人。

    高洋扶著母親, 踱步去到襄城郡王的靈堂。兄弟靜靜地躺在棺木當中, 容貌甚美，恍若生前一樣。

    婁太后怔怔地看著兒子的臉，突然間覺得，這是不是報應。高氏得位不正，每一個男人都沒落得好下場。高歡死了，高澄死了，高淯死了, 下一個會輪到誰。

    如果有什么，就讓她這個老婆子來承受吧。她活得夠久的，她今年都五十歲了。

    高洋安慰道：“母后，你還有步落稽, 還有朕和六弟。八弟去了, 九弟還好好的, 您以前不是老想著，要看看步落稽的孩子出生嗎？”

    對的，她的步落稽還在呢！

    太后抬起頭，看到長廣王穿著一身素服，帶著人匆匆趕過來了。

    蕭靖也是剛收到消息，說襄城郡王在夜里薨了，嚇得他和張嫣一跳。張嫣擔憂高氏有什么遺傳病，拉著他的手不放：“舅舅，那位如此薄命，你可別學他！”

    在阿淹的記憶里，高洋死的時候三十幾歲，高演死的時候二十幾歲。這一家子男人都死得早，從科學的角度來講，基因都不咋地。

    是不咋地，一家子都是神經病。

    神經病只要不發作，就能活得好好的。

    “不學他，起碼還能活好多年呢。”蕭靖拉著姑娘的小手，“我還得活著長久，才能護著你。”

    沒有丈夫守護的高氏婦女，名為王妃，實際上比野草都要輕賤。美麗的容貌不一定會帶來無上的榮光，有時候還會惹來覬覦和褻.玩。

    高湛本人都能活到三十二歲，他認真鍛煉身體，不酗酒不暴食，怎么著也能活到五六十歲吧？

    歷史上的高歡活到五十一歲，婁太后活到六十一歲。

    只是水字輩的高氏兄弟們，都太短命了。

    蕭靖在靈堂安慰著老媽，讓她不要傷心。他甚至拍著胸脯承諾，說如果以后他生了男孩，就過繼給高淯，讓兄弟的香火能延續下去。

    太后擦了擦淚水，感嘆道：“步落稽真是一個善良的人啊。”

    她覺得這個想法好，高洋的兒子是不可能過繼出去。倒是其他兄弟的兒子，可以過繼給襄城郡王。

    當然，前提是王爺們能生出來兒子，而且還不止一個。

    蕭靖提出的辦法像是定心丸一樣，一下子就把婁太后的心神哄住了。老人最怕什么，就是怕斷了子嗣香火，襄城郡王成婚才一年，府里別說是男女，連個懷的都沒有。

    兒媳婦們不爭氣，真叫婆婆喪氣！

    婁太后想著，步落稽今年才十五，還小著呢。這個兒子一向孝順，她就怕這步落稽忙著生孩子，把身體搞壞了。

    年少貪歡，那就是早亡之兆。

    “娘知道步落稽最聽話，可過繼一事，得輪著你的哥哥來。”

    太后琢磨著，高歡的庶子且不提，她還有另外一個兒子，常山王高演。高演有庶長子，最適合過繼出來給高淯。

    庶長子留著跟前，肯定會礙著正室的眼。高歡的庶子不少，但男人也是在婁太后生了高澄、高洋兩個嫡子之后，才允許妾室懷孕產子的。

    論起嫡庶這事兒，是常山王高演做得不地道。

    連高洋都知道，先和大老婆李氏生兩個男孩，才讓小老婆生兒子。

    婁太后回頭翻出來宗譜，她找高洋商量：“常山王府上的高亮是不是滿周歲了？正好可以過繼給他八叔。常山王妃元氏生的高百年比高亮小三個月，等高亮過繼出去，可以立高百年為王府世子。”

    行吧。

    反正不是舍自己的兒子，高洋沒意見。

    他給弟弟加封謚號為景烈王，將分出

    去的高亮封為襄城王。常山王妃元氏所出的嫡子剛過周歲，就被冊封為世子。

    消息傳到常山王府，大多數人都是歡喜的。

    高亮的生母只是一個侍妾，年輕的女人抱著咿咿呀呀的兒子，一想到即將搬家去襄城王府，就激動無比。她好不容易在王妃元氏的眼皮子底下保住孩子，沒想到孩子居然得了這樣的大機緣！

    她的孩兒是庶出，能混個郡公就不錯。沒想到能一舉成為王爺，簡直是天上掉餡餅了。

    女人十分感謝從未謀面的襄城王，感謝他死得早死得好。

    到頭來便宜了她的高亮。

    王妃元氏也很高興，那個礙眼的小賤種終于要走了，她的兒子高百年會順利繼承常山王府的一切。她攬著襁褓里的孩兒，高百年才幾個月，但她已經很愛護他。

    她輕聲地哼著：“百年，百年……一定要健健康康，長命百歲啊。”

    這個名字寄予了常山王妃對兒子的厚望。

    什么都不要緊的，她只想要兒子活得長長久久。

    整一座府邸，唯獨有一人不高興，那便是高演。

    他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一直在生悶氣，生完悶氣他還得去給八弟祭祀，說什么一路走好，愿地底下沒有病痛。

    說得高演都想要吐口水，呸——

    雖然高亮是庶子，但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是在他的期盼中出生的。高演平日里疼愛長子，連帶去孩子他娘的院子里也勤快幾分。

    怎么說過繼就過繼，也不跟他商量一聲？

    婁太后和皇帝的旨意，不是跟你商量，而是直接通知你。

    連反駁的余地都沒有。

    高演覺得腦殼痛，向身邊的侍從問道：“過繼一事，是誰出的主意？”

    不僅是缺德，簡直是缺大德了！這活生生地叫人父子分離，全天下都沒有這樣的道理。

    有人好不容易打聽到那一日的情況，稟報道：“……是長廣王提議的，他最先說要過繼自己的兒子。但太后不同意，說要過繼他兄長的。”

    竟然是步落稽！

    高演捂著胸口，覺得這個弟弟忒jian詐的。高歡庶子生的兒子，太后肯定看不上，在幾個同母所出的兄弟當中，高澄已死，大哥死后被封為文襄皇帝，皇帝的兒子過繼出去不妥。

    高洋是個護犢子的，他不會舍得自己的兒子。

    而尚未成婚的高湛還沒有兒子，空口說白話，誰不會啊？

    這事兒不論到他高演的頭上，卻會輪到誰的頭上？

    真是太氣人了！

    “唉，此事就這么定吧。”

    高演深呼吸一口氣，逼自己別氣。事已至此，多怒無益。

    襄城王一死，生前沒見功績顯著，但死后的哀榮著實盛大。

    連南梁都派人過來了。

    高洋下詔，任命南梁的湘東王蕭繹為梁的使持節、假黃鉞、相國，建梁臺，總百揆。其意就是在襄城王這一場喪事當中，齊國皇帝承認蕭繹是梁朝的合法代言人。

    換句話來說，就是如果以后湘東王蕭繹稱帝，高洋承認這位鄰國皇帝的合法性。

    襄城王的喪事已經不僅是一個年輕人的死亡，而是被他的哥哥畫上了政治的符號。

    當然，高洋不是送溫暖的好心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條件的。

    他跟蕭繹做了一場交易。

    坐在上首的齊國皇帝盯著下面跪拜的中年人，此人空有野心和貪婪，卻沒有魄力和智慧。換句話來說，頂多就是個窩里橫的主兒。

    不足為懼。

    高洋喝了一杯酒，眼神越發肆意，他晃著腦袋，覺得這些南人真他媽的沒本事。

    白吃了那么多年飯，居然連一個從北方逃過去的侯景就叫他們如此畏懼。

    蕭氏宗室被作亂的侯景殺了一波，但留存下來的力量還有不少。高洋喝酒吃rou，他從盤子里掰下來一整條羊腿，好像這骨頭啃著有點硬。

    得多煮一會兒再吃。

    南梁的火還不夠大，他就加一把柴。他瞅著鍋里燒著的rou，遲早要吃到嘴里的。

    “……朕要的不多，交州、梁州、義州、新州就挺好的。”

    “……湘東王是個聰明人啊，你們信佛的，一向都說舍得。朕聽得幾句佛語，都說有舍才有得。”

    蕭繹俯首，思索了片刻，皆答應下來。

    除了河南的義州，其余州縣高洋要了也無用。梁州（后世四川一帶）靠近西魏，在別國的眼皮子底下，高洋不一定敢拿。

    而交州（后世廣西和廣東一部分地區、以及越南部分地區）位于南面，氣候炎熱，當地土族割據，前幾年才爆發過叛亂，連上一任刺史都被趕跑了。新州（后世廣東部分地區）在交州的東面，也是南方，算是一塊硬骨頭。

    南梁宗室本身都不樂意管那里的爛攤子。

    蕭繹以為這個北方皇帝傻，凈是撿些破爛回家。他把這些地盤丟給高洋，以高洋的勢力也吃不下。

    三月還沒過，南朝梁交州刺史、梁州刺史、義州刺史、新州刺史以其州縣，一并歸附北齊。高洋很高興，命令交州和新州給他進貢新米近千石。

    他有些想念寄養在步落稽家里的阿淹，他好久沒去看看小姑娘了。

    阿淹那時候連粱字都寫錯，眼巴巴地說想吃米飯。

    他聽說南方的太陽足，長出來的大米特別好吃。回頭他送點米給阿淹，阿淹肯定會特別高興吧。

    作者有話說：

    時間線是551年，常山王高演應該已經有兩個兒子了，之前出現bug，已修改。

    襄城王去世、高亮過繼、南梁朝貢、南梁州縣歸附北齊的情節有參考歷史，非作者原創。感謝在2020-09-20 21:09:36~2020-09-21 22:27:5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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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9章 高湛不荒唐（40）

    ◎長廣王的榆錢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