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還沒換衣服——”

    趕在顧瑤奔出房門之前，陸昀迅速捉住她的手腕，慌張提醒道。

    由于近來無人看管，加上長期蝸居在家，顧瑤開始習慣套著對方的短袖，畢竟寬松透氣，四舍五入可以算是睡裙，她甚至懶得穿上內衣——以這樣隨意輕佻的面貌出去，只怕分分鐘就要大禍臨頭。

    兩個少男少女對視一眼，其實早已辨出來人身份，同時不可避免地陷入心虛情緒，唯恐被家長當場拿獲。

    早戀實乃學生生涯之大忌。

    顧瑤捂緊嘴巴，仿佛想把方才的高呼咽回，旋即輕手輕腳跑向臥室，換上原本衣裙，而陸昀則是飛快收拾室內狼藉，將一切可疑罪證統統處理干凈，正要詢問是否還有遺漏，卻見對方將凌亂長發盤在腦后，兩手抓住不放，倉皇問道：“我的頭繩呢？”

    “我找找、我找找——”

    他一邊整理被單，一邊四下搜尋，中途還要防備鬧出太大動靜，哪知一不留神，雙方額頭重重磕碰起來，她吃痛跌倒，頭發散落之余，更把小柑橘的后腿壓住，惹來尖銳的喵嗚叫喚，致使場面混亂不堪。

    正慌里慌張忙成一團，又聽墻壁彼端傳來女性充滿疑惑的呼喚：“瑤瑤？瑤瑤？哎喲，這囡囡，大晚上跑哪里去玩了。”

    隔著一層鋼筋水泥，聲音稍顯沉悶不清，一字一句卻如千鈞般敲打在這倆小鬼頭的腦袋上，而后他們聽見房門再度開合，嗒嗒的腳步響動逐漸朝著陸昀家中靠近，昭示情況緊急。

    不過片刻，門鈴乍響，陸昀硬著頭皮打開大門，老老實實招呼起來：“……顧阿姨好。”

    一名打扮干練的中年女性立在門后，身材高挑，眉目濃麗，與顧瑤如出一轍的張揚，正是她的mama顧知嵐。此刻那雙輪廓相似的杏眸含了笑意，往他懷中一瞥，稀奇道：“什么時候養的小貓啊？”

    “上個月，樓道里撿到的流浪貓。”陸昀拎起小柑橘進行展示，有意拖延時間。

    “這么小，有幾個月了？倒是不怕生，挺乖的。咦，腿怎么瘸了一條？”說話間，她的目光虛虛掃過室內，不見異樣，話鋒陡然一轉：“對了，小昀，你有看見瑤瑤嗎？”

    “在屋里看書呢。”陸昀識趣的讓開道路，“……我們剛剛在補習功課。”

    這話說的毫無底氣，果然引得對方朗聲大笑起來，輕易戳破這個蹩腳謊言：“我看她是躲起來看漫畫還差不多，你這掩護打得不好啊。”

    一面說，一面輕車熟路拐進臥房，然而入目景象卻令顧知嵐頗感錯愕，顧瑤居然真的端坐在那張小書桌上，頭戴耳機，手上捧著隨身聽，嘴里更是念念有詞，誦經似的背著英語課文，渾未顧及外界動靜，儼然一副潛心學習的模樣。

    “瑤瑤。”顧知嵐喚了兩聲，不見女兒回頭，便抬手拍了下肩膀，這才打斷了貌似嚴肅的學習氛圍。

    顧瑤順勢抬首，立刻擺出驚喜表情，撲進那個熟悉而柔軟的懷抱里，語調抑揚頓挫夸張至極：“媽！什么時候回來的？都不提前說一聲——”

    顧知嵐聞言，挑起眉頭，“少來。”她取過耳機，側耳一聽，果然發覺并無任何聲音，面上不由笑意更濃：“就知道你在假裝認真。”

    話雖如此，雙手仍然不肯放開女兒，只捺了捺她的鼻尖，以示小小告誡。

    顯然，顧知嵐是低估了自家寶貝的胡來程度，一心當她不務正業，沒有追究下去。陸昀站在身后暗自舒氣，與顧瑤偷偷交換眼神，慶幸紕漏不多，勉強應付了這輪突發事件。

    好在兩人的小動作未曾引起家長注意，閑敘幾句之后，顧知嵐又問：“吃過晚飯沒？沒有的話我們去外面吃烤魚。”

    這句「我們」，自然包括陸昀在內，盡管已是飽腹狀態，但顧瑤并不介意再多拜祭下五臟廟，于是趁著夜市正當熱鬧，一行人就此啟程，為她接風洗塵。

    一路分花拂柳般穿過無數霓虹街巷，顧瑤幾乎像個樹袋熊般掛在mama身上，問長問短，異常話密。一方面她是發自內心高興，沉浸在暌違許久的親昵中，一方面則為了避嫌——畢竟連周如一都能瞧出兩人關系匪淺，更別說顧知嵐這位過來人了。

    母女倆親親熱熱走在前方，無意間倒把陸昀撇在后面，他踏過斑斕的燈光縫隙，安靜凝望那對相互依偎的身影，心底難免浮現艷羨，這類最為正常不過的親子關系猶如冬日焰光，使他無比懷戀，懷戀多年以前幼小的、被人呵護有加的自己。

    許是低落表現的過分明顯，顧知嵐居然停下腳步，朝他招一招手：“小昀，過來。”

    見他仍在怔忡，索性把人拉到身側，用胳膊攬住這個半大小子的肩膀，強勢且又不失寵溺地一左一右夾住兩人，就像一位母親帶著自己的兒女逛街串游，直至進了店門，才肯放開他們。

    一入座，顧知嵐先行去了水槽處挑選活魚，剩下這對少男少女面面相覷，礙于周遭人多眼雜，顧瑤便拿過桌上的菜單，裝模作樣觀看起來，她故意擋住臉龐，實則露出一雙亮盈盈的明眸，一瞬不瞬凝向對面之人，約莫是在微笑，眼尾拱起一道柔和曲線。

    陸昀下意識報以相同笑容，又覺不妥，只得喝了幾口茶水，勉強壓下唇角弧度，而后雙手合握抵在嘴畔，模仿對方姿勢，遮掩著當下神情。

    紛紛攘攘的人聲浸在油煙中，染上一層模糊霧氣，唯獨彼此視線清晰透徹，將滿室的喧嘩分撥開來，劃出獨屬彼此的隱秘空間，交觸之際，眼波又輕又軟。

    “在聊什么呢？笑的這么開心。”

    顧知嵐走回原位，隨口問道，兩人如夢方醒，各自恍悟——他們陶醉在這場無聲對視中，以至于不曾覺察這抹笑意竟是如此明顯。

    “沒什么，瑤瑤說她想吃藤椒口味的。”陸昀接過話茬，他對顧瑤的口味偏好早已爛熟于心，目光依次掠過餐桌、碗碟以及鄰座上的酒瓶，唯獨沒有往她身上落去，完美踐行了何謂欲蓋彌彰。

    不過這頓夜宵的氣氛相當融洽，作為公司里業務冗多的項目經理，顧知嵐汲汲營營于自身的事業發展，時常外派出差，平日照顧女兒的責任變相分攤至了陸昀身上，因此待他格外熱絡親厚，一邊給他夾著魚rou，一邊和顏悅色問起自家囡囡的生活近況。

    或許不滿親媽的注意力被人分走，顧瑤端起碗碟進行中途攔截，半是撒嬌半是抱怨，連聲嚷著自己也要，一時間，依稀回到了幼年的爭寵情形。

    “小醋精。”顧知嵐用力揉搓女兒的臉頰，把她重新箍在懷里摟好，雙雙笑作一團。

    陸昀見狀，同樣有些忍俊不禁，余光瞥向趴在店鋪門前的小黃狗上，此時此刻，他的快樂恰如那根左右搖擺的尾巴。

    出于某種懷舊心態，他很喜歡這樣的相處模式，甚至了產生連其本人都未覺察到的幽微渴望：他想透過照顧顧瑤的方式來制造一點聯結，從而能夠滲入這段溫馨的家庭關系中。

    團結、穩固、親密、蓬勃向上，這些詞語囊括了顧瑤的家庭環境，盡管她的爸爸過世多年，但這并不妨礙其中的完整性。

    隔壁餐桌的酒氣醺然沖鼻，將思緒擾得飄飄忽忽，心湖深處不斷濺起漣漪，匯成一場綿延無盡的規律潮音。

    他覺得，也許……也許可以增添一名新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