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話】
盡管心中又懼又悔,陸昀到底還是順從指令,小心翼翼挪動兩步。 有了耳光震懾,他不敢靠得太近,以防再次冒犯,正在暗自揣度哪個距離合適之時,見那右手再度輕招兩下,隨后朝上攤開不動,多少領悟了對方意圖,便一手撐著床沿,身子前傾,把腦袋支了過去,乖乖擱在掌心,供她端詳。 得到配合,顧瑤順勢捏住他的下頜,朝自己所在拉去。 她打得是他左臉,皮rou受到外力重擊,那片肌膚留下隱約紅印,顏色不斷加深,形成模糊的手掌輪廓。兩人距離稍微拉近幾分,她的呼吸徐徐噴灑過來,麻而癢痛的傷處經過氣流吹動,刺辣辣的,更顯刺撓。 “瑤……” “別動。” 陸昀剛要開口,就聽耳邊傳來不輕不重的一句警告,立時噤聲不語。 檢視片刻,顧瑤用指腹摩挲過去,試探腫脹程度。這一觸碰,陸昀下意識瑟縮起來,睫毛輕顫,眼底波光漾開,頃刻淌下一滴淚來。 她捻了捻沾染在指尖的溫熱水跡,聲量稍有降低,“很疼嗎?” “……疼。” 他答得哀怨,嘴巴一癟,眉心皺出一道委屈褶痕,唯獨水汪汪的眼睛一瞬不瞬,迅速積聚濕霧,仿佛又要滾落幾串淚珠。 “疼也是你活該,忍著!讓你不撒手!”顧瑤故意擰住他的左臉,強行打斷哭泣勢頭,如愿看見對方露出哼哼唧唧的吃痛模樣,“下次再不聽話我就把你腿打折!” 她嘴里不饒人,可是語氣緩和許多,原本怒氣充盈的潮紅面色消退下去,瞪了他兩眼,視線從左臉移向他微弓的腹部,忽然想到剛剛用力朝他肚子踹了一腳,不由別過身子,把所有心虛與關切扭成一句擰巴的嘟囔:“煮個雞蛋去,自己慢慢敷……都十幾歲的人了,還哭。” 她說的是,下次再不聽話就把腿打折。 而不是,下次再靠近她就把腿打折。 陸昀心弦一動,敏銳捕捉到話語背后的細微差別,痛意頓時消散大半,卻仍耷下眼簾,擺出一副淚眼朦朧的可憐神情,“……別生氣,都是我的錯。”說罷,悄悄往前靠攏,試圖擠進她的視野范圍。 顧瑤不為所動,似乎還在慪氣,他生怕弄巧成拙重蹈覆轍,這才眨巴著濕潤眼睛,依言出去煮蛋敷臉。 進了客廳,看見小柑橘正守在貓碗前,認真啃著中午投喂的半塊雞肝。 好沒良心的崽子,主人慘遭挨打,它竟埋頭造飯。陸昀忍不住拿手指彈了下那rou墩墩的屁股,以示譴責,隨后在那一聲聲的喵喵抱怨中,輕輕抹掉殘余淚漬,安靜微笑起來。 自從陸家鬧出婚變,陸昀從中恍然醒悟哭亦無用,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豈有落兩滴淚就能改變事物發展的道理。然而在顧瑤面前,他卻依舊習慣擺出啜泣姿態——她是整個舊世界里唯一愿意為了他的淚光而讓步的人。 這次也不例外。她的讓步是他唯一的底氣。 臥室里的顧瑤不知對方心思,少女自有少女的煩惱。等到那抹頎長身影淡出視野,她終于長長舒了口氣,腰肢癱軟下去,徑直倒向柔軟床墊,雙臂環胸,身體朝內蜷起。 風扇依舊循環吹動,掀開一旁的漫畫書頁,畫面里的男女正在激情擁吻,肢體纏綿,可惜每當出現此類親密情節,多半夾雜強迫元素,女主似乎極不情愿,時常呈現抗拒姿態,但她的抗拒體現在眼淚方面,以及一聲哀哀的不要。 她被塞那沙強迫,被拉美西斯強迫,甚至被喜歡的男主角凱魯強迫,都是如此嚶嚶啜泣。 帶有強迫性質的愛意成為了無數少女的性啟蒙。 只有顧瑤看得眉頭緊皺,質疑于他們的愛,更不解女主好歹上過戰場,怎么說推倒就推倒了。 不等她開始嗤之以鼻,自己就被陸昀按住,于是她也成功體會到了被一個年輕高大的男性轄制的滋味,糟糕到無以復加。 好在最終顧瑤帶著暴怒掙脫出來——戾氣伴隨耳光徹底得到宣泄,可是新的困惑浮出水面,她究竟是因為單純被陸昀觸碰而憤懣,還是因為陸昀沒有經過她的允許而憤懣? 左思右想不得解脫,腦袋愈發昏沉,她在床上輾轉滾了幾圈,索性埋向枕頭,躲避蟬鳴干擾的同時,發出悄悄寂寂的一聲嘆息。約莫是新換了被單,棉質布料整潔清爽,聞著沒有尋常男生慣有的汗臭味道。 陸昀是個愛干凈的人,或許受到這個原因影響,導致她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沒有將他劃歸進臭烘烘的猴群中。用個并不恰當的形容,他更近似牛、羊或者鹿,具備偶蹄目食草系特有溫馴安靜,且又任勞任怨,因此她可以騎著它,隨意把玩它的耳朵與尾巴,用須發末梢掃過永遠濕漉漉的鼻尖。 結果它尥蹶子了,它居然敢尥蹶子了。 猝不及防的一蹶子把她結結實實踢出了舒適區,安全感的缺失令她真正為之火光。 顧瑤越想越氣,似乎摸索出了心中答案,于是從床上猛然坐起,踩著拖鞋啪嗒啪嗒跑進廚房,“雞蛋呢?” “剛煮好。”哭過以后,陸昀神氣松弛不少,他煮了兩顆雞蛋,正把其中一顆放進帕子,仔細包好后遞了過來,“你也敷一個。”他又指了指額頭。 經他提醒,顧瑤總算意識到腦門那股異樣的眩暈感從何而來,那是使用頭錘之后的劇烈震蕩所致,當下不容分說搶過兩顆雞蛋,“都給我,你自己重新煮。” 說著,抬手摸向額頭,發現果然有了腫脹跡象,心中慍意更甚,平時打打鬧鬧就算了,這次還害她受傷——她打算與他計較起來,怪他的莽撞與頭骨硬度。 因此顧瑤沒有離開,一邊熱敷,一邊從背后打量陸昀。她看得不加掩飾,視線像是小而毛絨的短刺,緊密扎向脊背,陸昀自然能夠覺察出來,只是一時想不太通,怎么前腳態度有所緩和,后腳還是余怒未消,情緒變化之快,全無規律可以琢磨,他暗自贊同起了那句老話:女人心海底針。 他重新在鍋里放了顆雞蛋,沉默思考起這個人生難題。 沸水翻涌,蒸汽升騰,氤氳熱浪封鎖在狹窄廚房之中,顧瑤有些發汗,準備倒杯涼水解渴,誰知她的杯子擱在了櫥柜頂層,剛想踮腳去取,陸昀卻先她一步,從柜上輕松拿下,不費吹灰之力。 “給。”他自然而然為她代勞。 顧瑤沒有理會這份好意,咬住豐潤下唇,眉宇緊緊絞扣,足夠彰顯不滿情緒。陸昀聽見她輕聲嘀咕:“長那么高,真討厭。” 他忍不住想笑,體格發育無法受到本人意志的控制,不過最劇烈的生長痛已經度過去了,身高趨近穩定,或許還有幾厘米的發展上限,但他很喜歡現在這個差距,她的頭頂堪堪抵向他的下頜。 雞蛋上浮,待他剛剛撈出,顧瑤旋即一把劈手奪走,這次換上了新的理由:“我肚子餓了,你再去重新煮一顆吧。” 話雖如此,人卻遲遲沒有剝開蛋殼,隨手放在案臺邊緣,朝他投去挑釁一瞥,試圖從那張淚痕半干的面孔上挖掘出新的為難或者窘迫。 她還過分年輕,不懂如何正確交流以求安心,只能選擇一種生澀的、稚拙的命令方式,揆度他的服從底線。 聞言,陸昀先愣了愣,臉上倒沒什么情緒變化,而后轉身取出圍裙,一面環系,一面問她:“要不我先煮飯?”甚至好脾氣的露出一點寬和笑意,“想吃什么?” “算了。”顧瑤以為他會繼續委屈,可惜事態發展出乎預料,像一拳打在輕飄飄的棉花堆上,被飛絮嗆得有些手足無措。她認真思索了半晌,忽然說到:“你過來。” 廚房本就逼仄,他湊到她的跟前,帶來無可忽視的存在感,空間更顯局促。顧瑤不太適應正面直視這個如影隨形的尾巴,便指了指地面,“先蹲下。” 陸昀依從吩咐,原地蹲好,盡管場面滑稽,可這股逆來順受讓她的安全感回歸不少。 顧瑤用雙手撐住大理石桌邊緣,一躍坐上案臺,雙腳懸空,晃晃悠悠交迭起來。接著她低下頭,俯瞰那雙清潤的大眼睛,只見自己面容倒映在黑褐色的幽潭里,被纖長睫毛分割成細碎的影,拼湊成此刻欲言又止的情態。 別別扭扭了一陣,少女終于實話實說:“我還是有點生氣。” 而關于生氣的原因,她選擇緘口不提……她清楚知曉這聽來十分任性。 “我知道的。” 陸昀坦然以對,業已從先前話語的枝葉末節從窺出對方惱羞成怒的主因。他不著痕跡地把身體一傾,逼緊半步,挺翹的鼻尖上有著晶亮薄汗,鼻下呼出暖氣,熱霧積在她的膝頭,使那塊肌膚迅速潮潤起來——其實他想把整張臉頰都貼過去的,又擔心惹惱了她,所以只維持了一個近乎趴伏的曖昧姿勢。 她留在他臉頰上的掌印顏色鮮明,自左側看去,仿佛僅是因為赧然,從而泛起了別樣紅暈。 “我會聽話,什么都聽你的。瑤瑤,別生氣了。” “這還差不多。” 顧瑤唇邊沁出笑意,用腳尖踢了踢他的胸口,隔著布料,指甲留下一點瘙癢的力道。沒有哪個女生會拒絕一個乖乖伏在身前的大男孩,終究還是虛榮心作祟,她決定既往不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