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流】
“還早呢,傻囡囡,急什么啊。” 顧知嵐含笑應道,順手捏了捏女兒的柔軟臉頰。 搬家自然是要搬的,不過裝修還要半年光景,一時半會不需動遷,因此今晚的「商量」重點其實在于顧瑤的藝考問題上。 她其實早就布置妥當了,便將計劃一五一十告訴女兒:前段時間已經聯系上了一家知名培訓學校,再過兩天就能參加集訓,等到為期七個月的封閉式管理結束,便能直接拎包入住了。 “過去以后要好好跟別的同學相處,遇到什么委屈要第一時間告訴老師和mama,知道嗎?” 顧知嵐又絮絮交代了幾句注意事項,奈何顧瑤的注意漸漸分散出去,將那些叮嚀關心暫且置之腦后,目光一味向著遠方游離,越過窗臺,落在那頂茂密樹梢之上。 恰有一縷細風悄然拂來,枝葉婆娑間,露出懸于高處的明月,順著紗簾縫隙看去,只覺清輝疏淡,在那一方無塵的藍幕上洇出冷意,覆蓋蒼茫的千萬人家。 看著看著,顧瑤無可避免地陷入了某種哀愁當中,嘴上卻仍一言不發,安靜聽從了mama的安排。她性格上雖然有些嬌縱任性,可在人生大事方面,從來知曉輕重緩急——她的未來不會因為誰而停留。 只是分別來得倉促,仿佛一霎間人事陡然紛繁起來,僅余下極短促幾天空閑,在指尖倏忽而逝,甚至來不及用力抓握。 顧知嵐毫不知曉女兒的糾結,交代完畢,便一頭扎進浴室,洗去滿身的風塵仆仆。而顧瑤一面聆聽掛鐘指針滴答滴答轉動,一面合上眼眸, 困意無聲息地籠罩意識,給今宵的夢境渲染上了淡藍陰翳。 迷迷糊糊間,她夢見了年幼的自己,牽著同樣年幼的陸昀并肩穿過街頭巷尾。 彼時青春期未至,男女差異尚不明顯,沒有外界的揶揄目光干擾,彼此之間保持一種親近距離,十指緊緊相扣,誰也不愿分開。 他們走在一條老舊小路上,那是通往家門的捷徑,因為常年失修的緣故,地面格外坑洼不平,她的步伐卻是極其輕快的,不住踢開散亂碎石,而系在后腦的長馬尾搖晃舒張,發絲在風中翩躚起舞。 這股活潑氣息帶動了陸昀,他也小跑著跟隨她的節奏,笑顏在對視中逐漸燦爛張揚。 “開花了——它叫虞美人,你見過嗎?” 走至半道,他忽然駐足不前,抬手指向路邊野花,沖她高興地介紹起來。 順著手勢望去,只見瀝青縫隙處生長著一簇簇的紅花,花盞大而輕盈,透露出未經雕琢的繁茂姿態,伴隨一陣風過,紛紛為之顫動,仿佛一團旺盛的、燃燒的綺麗火焰,轟轟烈烈似要燎到街道以外,讓這股紅意吞沒整座城市。 “它是冬春花卉,花期很長,能夠陸陸續續開滿半年,我mama之前想種幾盆來著。” 說話間,陸昀松開手掌,俯身擷下其中幾朵較為冶艷的,轉而朝她遞去。 顧瑤下意識伸手接過,可惜指尖沒能觸到對方,便匆匆移開了——似乎有種無形力道正推擠著自己,迫使她的身體不由自主調轉方向。 變故來得突然,兩人猝不及防,只得任由顧瑤抬步遠離。不過越是行走,力道越是巨大,以近乎拉扯的勢頭強行分開兩人,無數裂隙自她腳尖向后延伸,蛛網般細密擴散,頃刻碾軋地面,碎成遮天蔽日的齏粉。 “瑤瑤!” 身后的陸昀終于反應過來,大喊一聲,驚慌失措地朝她奔去,卻又不慎摔滾在地,紅色花瓣從他懷里散落翻飛。 見狀,顧瑤試圖伸手將他拉起,奈何雙腿不受控制,無法奔向對方,給予擁抱亦或親吻來安撫彼此。只這一瞬的耽擱,距離陡然加速擴大,她感到一股無可抗拒的洪流席卷而來,壓倒鮮花、墻垣以及遠方高樓,新的時代正在奔涌不息,裹挾著她向前行進。 盡管視線劇烈顛簸,她仍艱難回首,在天崩地陷之前,依稀瞥見了那道單薄身影,孤伶伶的,佇立在汪洋盡頭的孤島上。 ……實在可憐。 夢境至此迎來終結,再度睜眼之時,入目竟是一派黯然光景,顧瑤腦中猶在渾噩,以為時間還早,可等余光落在墻上掛鐘,這才錯愕發現已近中午了。 掀開窗簾,陰郁濃重的云團懸在樓宇頂端,將日光掩得密不透風,她的眉頭不由蹙起。 怎么又要下雨了。 顧瑤反手合上窗戶,原本煩擾的心情愈發低迷,趿著拖鞋,從臥室里慢吞吞晃蕩出來。 廚房門口散發昏黃暖光,白霧裊裊騰升,給這潮潤空氣增添幾分油脂香氣,她因此恍惚了下,以為是陸昀在烹調午餐,走近一看,原是顧知嵐立于灶前,正在煨煮清火鴨湯,一邊低頭品嘗咸淡,一邊增添食材,場面朦朧且又溫馨。 望著眼前的熟悉背影,顧瑤下意識靠近幾步,倚向mama肩膀,想要從這親近舉動中汲取一點溫暖,撫慰自起床就開始波動不安的情緒。 “小懶豬起來啦。”顧知嵐輕笑起來,揉了揉女兒腦袋,隨即吩咐道:“菜都炒好了,你快去洗漱下換件衣服,把小昀喊過來一起吃飯。” 說罷,似是想到什么,又補充說:“對了,瑤瑤,你再去我的錢包里取兩千塊,直接交給他吧,就當這段時間照顧你的報酬。” “……他又不會收。” “你放他屋子里就行了,總之,我們不能占人便宜。” 不占便宜的背后含義便是不欠人情,顧知嵐表達的意思相當明確,她們要和這舊世界里的一切做出分割。 顧瑤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心湖再次受到外力攪蕩。 她深知陸昀的黏人程度,同樣了解對方多半會為此難過,誠然,她是不愿看見那張哭泣面孔,但也不知應當如何袒露此刻郁結,整個人陷入罕有的擰巴狀態,只覺呼吸逼仄,那股無形之力再度擠壓胸口,身體因此不得不依從了指令,順應它的趨勢,乖巧來到陸昀家門之前。 該怎么開口才好呢? 少女兀自呆立原地,苦惱伴隨愁慮一并發酵,于是沉默著反復醞釀腹稿,直至腳跟隱約開始發麻,終于下定決心準備開門見山——只是搬家而已,又不是跑到天涯海角去,最多減少見面次數,反正往后還有新的周末與假期,沒什么大不了的。 誰知推開門,房中一片幽暗靜謐,她連喚了數聲,不見陸昀回應,唯獨角落處不斷發出窸窸窣窣的細微響動,在這沉寂空間里格外清晰。 顧瑤打開吊燈,循聲細瞧,發現貓碗附近散落了幾個小型布偶玩具,而小柑橘正銜著其中一只來回撕扯玩耍,將布料下的棉絮團悉數掏出,遍地零碎狼藉,至于它的主人,始終未曾出面清理。 奇怪,人去哪里了? 經過簡單搜尋以后,顧瑤終于確認對方不在家中,好在書桌處另有所獲,她發現墨水瓶下壓了張便簽,拾起細看,只見一行流麗工整的字體徐徐呈現:「今天有事出門一趟,晚上回來。」 雖沒交代清楚具體緣由以及去向,但她猜測或許與他的母親有關,畢竟昨晚對話中曾經提及了此事,不過陸昀居然同意見面,這點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他現在想開了? 顧瑤感到困惑不解,可是縱使心底翻涌再多的疑問,作為外人,亦不好過多深究。 待到折返回家,她將這件事情告知mama,到底沒能忍住埋怨:“不用準備叁副碗筷啦,陸昀出門了,晚上才回來……真是的,也不說清楚去哪里了。” 對此,顧知嵐的反應格外平淡,眉頭微微挑起,聲音在蒸汽熏陶下無波無瀾:“他mama最近有事找他,估計商量去了。” “什么事呀?” 雙方母親本是高中同學,關系自然親厚,因此能夠知曉許多辛秘,顧瑤不由好奇地支起小耳朵,追尋與他相關的線索。 顧知嵐一邊解下圍裙,一邊吩咐:“拿個碗來,我來盛湯……還不是因為她前段時間結婚了,新任丈夫是個華僑,估計要跟著出國移居,就想把陸昀也帶上。” 話音落下,顧瑤遞碗的動作一頓,神情一黯,話音似有不滿:“他mama不是早就不要他了嗎,干嘛還要帶上。” “瑤瑤。”顧知嵐正了正色,“大人也有大人的難處,你不是當事人,別太苛責了。” 說罷,她回過身來,認真端詳女兒的惆悵面容,隨后輕拍對方肩膀,以示鼓勵與寬解:“大方點!天下無不散筵席,瑤瑤,你不是小孩子了,該懂得這個道理。” 這話說的在理,顧瑤無可辯駁,可是胸口愈發憋悶,幾欲窒息。直至此刻,她才恍然意識到成人世界的一角真相:那股洪流正無差別地推動所有人向前行進,并不僅限于她。 然而……然而她仍不可避免地深陷憂郁,體內不知何時生長了一顆微潮的芽,經由他的淚珠澆灌后,扎根于濕熱血rou里,一點一點發酵著思念。 她討厭這樣的感覺,以至于稍微聯想到那雙清潤眼眸,心頭便似揪起,泛起隱約而不明顯的酸與癢。 說到底,她舍不得,同樣不大甘心,不愿讓那沖動的、朦朧的、曖昧的情愫未及得到彼此確認,就沖淡在夏季的暴雨中了。 前所未有的失落覆蓋周身,顧瑤有生以來第一次強烈預感到了,自己即將失去些什么重要之物,于是她緩緩擱下盛滿熱燙的圓碗,任由胸腔迅速積郁出一團濃重濁氣,須臾后,悉數化為了一聲堅定話音: “我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