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諤的再會
踩過青石板和鵝卵石拼接的汀步,靳厘在陽光房發現了靳岸浦的身影,他掛了電話放到一旁的石桌上。 光線充足,靳厘看見他彎腰坐下去時佝僂的背,那位曾經為她撐起一片天的父親如今也歷經歲月風霜,鬢邊隱隱有了白意。 她眼睛有些疼,沖那個方向笑著喊了句,“爸,您忙完啦?” 靳岸浦聞聲又起身,不知道是不是長時間站在陽光底下,他眉尾柔和,眼睛仿佛看不真切般虛瞇著,“厘厘,等很久了吧。” 靳厘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坐在他身側,寬慰著,“沒有,我剛到不久,是孟姨說你在這兒,我就過來找找。” 靳岸浦往她身后望了望,靳厘會意,她說:“小談在外面呢,他比我先到,在門口等了我有一會兒,我和他一起進來的。” 靳厘在后院剛說上兩句話,前廳孟姨喊“夫人回來了”,靳岸浦拍了拍衣服,扶了下靳厘的胳膊,“走吧,先去吃飯。” 飯桌上,孟姨做了幾道拿手好菜,其中靳厘愛吃的紅燒排骨就放在她面前。 師聆把清蒸多寶魚往長桌中心推,“小談,孟姨去早市剛買的,很新鮮,你嘗嘗。” 靳談沒應聲,手里拿著木筷夾了魚腹,嚼完還是沒說話。 桌底,靳厘用腳踹了他,臉上微笑著,一切風平浪靜,“好吃嗎?” “嗯。”他都沒張嘴,從鼻腔里哼出一個單音節的字,可謂不情不愿的。 “你愛吃就陪我多留下來住一晚,明天午飯再給你換另一種魚。”靳厘沒看他,但jiejie屬性的壓迫似有若無地環繞著,也威逼著他。 “……” 回答她的變成沉默,靳厘理所當然地認為他這是同意了。 * 周一,久違的上班日。 周棠昨晚睡在租住的小屋里,她不認床,除了早起洗漱時感覺后腰處被硌得有些僵硬,其他的都還好,所以總體上來說她休息得還不錯。 她收拾好出門,到路口坐地鐵通勤,中途也不用換乘,在站點下車再步行幾百米就能到達LINONE分公司。 周棠沒有徑直走進去,她到前臺和工作人員說明具體來意,穿著灰色套裝工服的女生領著她往準確的樓層走。 出了電梯,周棠出聲道謝。 一轉身,她就看見再熟悉不過的門頭,正當她以為里面的裝修也會延續紐約總部的設計風格時,有人從側面推開門,她瞥見干凈整潔的一面墻壁,上方掛滿了顏色鮮艷的相框,圖案或寫實或抽象。 和她曾經工作的地方有點不同,那里更簡約直白些。 周棠還沒想好究竟要以什么樣的狀態和即將遇到的新同事介紹自己,推門送走客戶去而復返的那個人就已經用一種比較強勢的神情上下打量著她。 不算敵意,但也沒好到哪里去。 周棠選擇無視眼前染著酒紅色頭發的女人,她沒準備和這樣秉著高傲態度的人有任何交流。 擦肩而過,女人歪著頭小跑跟上周棠,先一步把她攔在門前,這回語氣里換上不滿了,“請問,你找誰?” “付總監。”周棠臉色自如。 女人聽到名字后囂張氣焰滅了不少,推門進去,向里面喊了一聲,“丹姐,有人找。” 付若丹,LINONE分公司設計部總監,憑借八面玲瓏的職場能力在還不滿四十歲的年紀穩居cao控位,成為整個設計部的中流砥柱,她的成功來源于—— 面對不同客戶,她能夠一針見血地總結對方的需求,面對下屬,也能夠在關鍵時候給出最優且最合理的建議。 在管理團隊和讓甲方滿意這兩個方面,付若丹無疑是一把好手。 辦公室,女人從電腦屏幕后探出半個身子,手中的鼠標沒停過,沖著門口的方向微點著頭,示意周棠先找個位置坐下。 不到十分鐘,付若丹處理完手中公事,推著旋轉椅走出來坐到周棠對面。 周棠知道,剛才付若丹是在觀察她,同樣,她也在了解這個人。 駝色系的穿搭,版型經典,而色彩高度統一的風格往往會讓觀察者把注意力聚集到她的臉部。 妝容精致,冷靜、自信、成熟,無論在何時都能夠向對方客戶傳達出專業感與穩重感,職業形象保持得很完美。 這是周棠初次見到付若丹的結論。 如果付若丹不用類似于打壓的方式對待她的話,周棠也許是可以與這樣事業心強的女性共事的。 但很不巧,付若丹擺出嚴肅的姿態,她說:“周棠,我知道你的名字,前幾年LINONE春夏系列發布會上,由你經手的幾件產品是挺出彩的。” 周棠若有所思,她并不認為現在還去提及以前是一種褒義。 付若丹并不接受她的突如其來。 果然,付若丹還有另外半句話,她繼續道:“但是,在這里,個人風格太強烈并不是什么非常好的優點,不過沒關系,這些都可以與大家磨合。我這個人說話比較直,希望你別介意。” 言外之意是,工作,就該按職場規則來,而不是隨隨便便,空降領了設計部A組組長的職位。 這個級別,幾乎意味著,周棠的設計方案在必要的時候可以不在乎設計總監的個人意見,由她自己全權負責,相應的后果也由她一己之力承擔。 有點打賭的意思,賭贏了,每個季度的業績曲折上升,提成囊括其中,賭輸了,扣除半年獎金也絕不會手軟。 LINONE的風格向來如此,不然也不會在時尚行業盤踞多年,入職的這些時日,周棠早就體會過。 周棠覺得自己給LINONE帶來的作品有讓她驕傲甚至是自大的資本,但不代表這些會成為她目中無人的助推力。 有些事情她只是不愿意那樣做,不是她不懂職場潛規則和方方面面的人情世故。 她看著付若丹,語氣不卑不亢地說:“付總監,您應該知道這些是人事部說了算的,如果您對我有任何不滿意,可以隨時向總部發送崗位郵件。” 說完,周棠沒給付若丹喘息的機會,“其他的要是沒什么事兒,付總監,我需要知道我的辦公室在哪里,麻煩您告知一下。” “哦,對了,付總監,關于為人處世這一點,我喜歡直抒胸臆,要是哪里有冒犯到的地方,您多多擔待。”周棠還沒走,等要出去之前又佯裝剛想起來這件事的模樣。 付若丹沒想到周棠的性格是這樣,像是狂妄到口無遮攔的地步,但恰好,每一個不那么禮貌的點又都被她最后那句話堵得死死的,難能找得到發泄的由頭。 一上午,周棠坐在辦公桌前無所事事,她有些不爽。 五天,是申易承給她敲定合作項目的時間,那么這七天,周棠沒來上班就是給他們緩沖的時間,也是給自己緩沖的時間。 不管是利益交織,還是同事感情程度,周棠不認為這些原因需要對她抱有輕蔑的態度。 總部的決定,誰不樂意誰忍著,放肆到她面前,那就硬碰硬,還有更難聽的話她也能說。 沒有更在乎的事情,所以職位還是什么鬼規則,她并不放在心上。 也無懼失去。 周棠百無聊賴,面前平板上的稿圖畫了一半,她停筆。 紐約雖然比國內更冷血一些,但相應的,事情也沒有那么雜,起碼不需要違背她的意愿去應付看起來無關緊要的瑣事。 十點一刻,紀江言敲門,得到允許的信號后推門而入。 周棠盯著他,在他不自然的表情中發現端倪,她把配套的筆吸到平板一側,放好,抬眉等待,“說吧,付總監又給你安排了什么事?” “或者,是給我安排了什么事?” 紀江言當然知道什么小動作也瞞不住她,他的工位在辦公區域的外面,早上打完卡正好與周棠進入辦公室的時間錯開,所以他們倆到現在剛上碰面。 “不是付總監,她還在開周一晨會,是B組王組長,她讓我把上周修改完的樣圖和樣品拿給你,說是要送去錦園,來回車費公司報銷。” “這不在我的工作范疇之內。”周棠無語,然后一語中的。 “王組長說,他們每個人都有事情,只有……只有我和周棠姐暫時是空閑的,就拜托你幫忙送過去。”紀江言顯然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推脫的說辭。 周棠感覺自己要壓不住脖子以上的火氣,眺著眸問了句:“哪個王組長?剛才那個紅頭發的?” 她隨口猜的,還真讓她猜對了。 紀江言說話是比較謹慎的,畢竟現在身處公司,他點點頭,“王可菱組長,前不久染的發色。” 還真是她,周棠沒有半點驚訝,對著那個表情都知道她說話時是什么態度。 “不可以同城急送嗎?晨會已經開始了嗎?我過去找她。” “已經開始了,王組長說客戶年齡比較大,目前還是一個人住,所以收快遞可能不太方便。”紀江言原話傳遞。 周棠悲哀地閉了閉眼,她妥協,算了,上班第一天,也別鬧得太不愉快了。 一個小時后,上嶺區錦園別墅。 周棠眼巴巴地看著門口的小亭子,物業工作人員是外國籍,她已經上前用流利的英文交涉過,但對方表示如果不能證明是里面的住戶,他們不予放行,還有一個辦法是她所說的客戶給他們打電話,確認過安全才可以進去。 行吧,周棠理解他們這是職責所在。 她拿出手機向紀江言詢問具體信息,但半個小時過去,他說王可菱依舊沒有給他回信。 周棠站在門前,垂下腦袋,嘆出一口氣,做好了今天白跑一趟的準備。 她有些苦惱,把事情攬到自己身上還是做的太草率了。 周棠點擊手機屏幕,找到打車軟件,剛要定位目前的地址打道回府—— “I know her, we go in now?” 周棠還在滑動頁面的指尖一頓。 身后響起清冽低沉的嗓音,是很正宗的口語,尾調緩慢,裹挾著幾分低柔慵懶,就像森林植被在微風中輕輕搖曳,陽光照耀時閃過的那一束光般讓人平靜治愈。 外國籍男人注視著他,聞言抬手cao作電動門放行,還禮貌地回應了一句:“OK。” 周棠轉身,她沒想到她許愿的不再會現在變成了反向,她看著他。 靳談坐在駕駛座,車窗隨之下降,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完完全全呈現在她面前。 他散漫地支起胳膊肘,搭在窗框上,對著不遠距離站著的周棠掀開眸子,很淡然,“不是要進去嗎?不走?” 周棠啞然,她沒想到自己有些窘態的場面會被他撞見,更沒想到他會好心到幫她的忙。 沒上演什么舊情人再度相逢,其中一位兩眼淚汪汪的狗血場景,周棠腦補的那些尷尬情節都沒發生。 因為—— 靳談說完話就極快速收回目光,升上車窗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