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拾遺抱著父親的尸體一言不發(fā)。

    瀛禾蹲了下來，二指捏著陸拾遺的下巴，扯到自己身邊來，漠然道：“難道我當(dāng)不好皇帝？難道我不是明君？”

    話音一落，他便不顧鞏若掙扎，將她也提了起來，冷聲道：“你選吧，是要你母親的命，還是要留你齊人最后一口氣。”

    場面登時(shí)亂作一團(tuán)，伴隨著鞏若的尖利驚叫，燕遲的怒聲阻止，陸拾遺仿佛受了刺激般不再說一句話，只怔怔抱著父親尸身。

    瀛禾手中的匕首已抵進(jìn)鞏若的脖子，鮮血洇了出來，只要再深一分，便可將她一刀斃命。燕遲搶身上前，和瀛禾纏斗在一處，想要將鞏若搶回來，他知道為逼迫陸拾遺，瀛禾一定會下手！

    一想這人是季懷真的娘親，想到在汾州第一夜與季懷真同床共枕時(shí)這人嘴里的夢囈，季懷真說他現(xiàn)在有出息了，要鞏若回去看他一眼。

    燕遲愛屋及烏，怎可眼睜睜看著瀛禾傷害鞏若，當(dāng)即拼盡全力，勢必要保她一命。出手不遺余力，眨眼間二人已交換了幾招，一時(shí)間不相上下，誰也沒機(jī)會得手。

    就在這時(shí)，一個(gè)意想不到的聲音橫插進(jìn)來，不計(jì)前嫌，頂天立地，恨意抵不過血緣親情，假意算計(jì)抵不過骨rou本能。

    “我愿意！我愿意去做……”

    燕遲霎時(shí)間看了過來，帶著惱怒質(zhì)問道：“你可知自己在說些什么？”他濃眉擰著，已有幾分怒不可遏。

    “我來選，他不愿意，我愿意，讓我來做。”季懷真對燕遲的警告充耳不聞，站在瀛禾面前，顫聲道，“若你需要一個(gè)齊人去殺武昭帝才可達(dá)到目的，我愿意，我名聲雖不比陸拾遺，可為你背這黑鍋還是可以的。”

    瀛禾盯著季懷真看了半晌，漠然道：“季大人與我虛與委蛇這樣久，不就是知道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不愿親自動(dòng)手？怎得只是看了一場父慈子孝的戲碼，就良心發(fā)現(xiàn)了？你不想和老七長相廝守了？”

    他本能地懷疑著，仔細(xì)盯著季懷真，卻在他臉上看不出任何破綻。

    季懷真喉結(jié)滾了滾，指著發(fā)抖的鞏若，顫聲道：“你不是不知道我與她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她的命在你手里，我還能如何？”

    瀛禾不吭聲了，看向季懷真的目光中充滿審視提防，雖仍未答應(yīng)，卻放下了匕首。

    一直默不作聲，受了大刺激的陸拾遺突然有所動(dòng)作。他神經(jīng)質(zhì)地抬眼一看瀛禾，喃喃自語道：“若這是你想要的，若非要做出選擇，我愿自己去死，留我母親一命。”

    說罷，陸拾遺怔怔回頭，看了眼季懷真。

    那盡在不言中的一眼只叫季懷真心中一突，接著便眼睜睜看陸拾遺朝瀛禾手中尚在淌血的匕首直直撲了過去。

    變故突發(fā)，燕遲飛身阻止，卻和陸拾遺錯(cuò)身而過，瀛禾再想后撤也來不及，那鋒利刀鋒混著陸錚的血，直直捅進(jìn)陸拾遺小腹。

    “夠了嗎？”陸拾遺面色蒼白，盯著瀛禾，一刀捅下去當(dāng)然不夠，他死死攥住瀛禾的手腕，又控著那刀在腹中攪了幾下，厲聲道，“夠不夠？！”

    不等瀛禾回答，眼神就漸漸渙散，不住發(fā)抖。再撐不住，整個(gè)人往下滑，痛得昏死過去。

    瀛禾面色微變，松開鞏若，扶著陸拾遺將他放倒在地上，低頭檢查他的傷勢。

    陸拾遺撲過來時(shí)，他就下意識收了力道后撤些許，第一刀不致命，要命的是后面攪動(dòng)的那幾刀。鞏若看見陸拾遺的血，刺激更甚，抓著頭發(fā)大吵大鬧，在被瀛禾丟開的一瞬間就被燕遲抱住了。

    然而瘋子力氣最大，無奈之下，燕遲一掌切在她的后頸，將人打昏過去。季懷真猛喘不止，看鞏若脖子上的刀痕切進(jìn)去不深，未傷及要害，才松了口氣，驚覺自己冷汗已出了一身，竟是不自覺地握住鞏若的手。

    他又猛地松了手，朝燕遲道：“你照顧她。”

    “殿下！”

    一人氣喘吁吁跑進(jìn)來。

    瀛禾的親兵顧不得形式前來打擾，還不知有何十萬火急的大事，站在外頭，一看屋中這死的死傷的傷，又不敢吭聲了。

    瀛禾冷靜地捂住陸拾遺的傷口，面無表情吩咐道：“說就是。”

    “啟稟殿下！探子傳來消息，臨安的李峁糾集三萬兵馬，一路急行軍向著上京來了，他們提前派特使先行，不日就要到達(dá)上京。”

    瀛禾面色冷峻，未曾說話。

    三萬齊軍，還都是未曾受訓(xùn)的新軍，領(lǐng)頭之人又是從未上過戰(zhàn)場的李峁，瀛禾本不把他們放在眼中，可眼下還有些許棘手之處讓他不得不防。

    上京才剛被他打下，根基不穩(wěn)，民心尚未順服，正因如此，他才不輕易動(dòng)手親自除掉武昭帝。若是此時(shí)和李峁開戰(zhàn)，反倒會弄巧成拙，更不提還有跟著季懷真從臨安回來的兩萬將士會隨時(shí)支援李峁。

    而燕遲的立場，他從前看得清，現(xiàn)在也看不清了。

    瀛禾面色陰沉下來，不愿在這個(gè)節(jié)骨眼上節(jié)外生枝。

    正巧季懷真也這樣想，他敏感地察覺到瀛禾在猶豫！忍不住側(cè)頭看向燕遲，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燕遲聽到這消息時(shí)并無驚訝，一定是提前得到了消息。

    季懷真心中猛地豁然開朗，猜出了燕遲的全部計(jì)劃。

    瀛禾半晌不曾說話，繼而把捅進(jìn)陸拾遺小腹的匕首往外一拔，對外面的人道：“去請個(gè)醫(yī)術(shù)好的大夫過來。”

    他拿衣服將匕首上的血擦干凈，又盯著陸拾遺沉默地看了半天，半晌過后，才平靜起身，伸手取來刀鞘。

    只聽得鏗鏘一聲，匕首合于鞘中，被瀛禾平托著送還給季懷真。

    “季大人，物歸原主。”

    季懷真這才發(fā)現(xiàn)，瀛禾用來殺陸錚的匕首，竟然是當(dāng)日他交給陸拾遺，混亂之中遺落在此的。

    他抬頭看向瀛禾，知道這一舉動(dòng)不僅僅是把匕首還給他的意思，乃是讓他物盡其用，殺該殺之人——陸拾遺這不惜命的做法，讓瀛禾對他心軟了，一旦心軟，便是直接將弱點(diǎn)交予季懷真手中。

    季懷真正要伸手接過，就在這時(shí)，斜里又伸出一只手來，將匕首接了過去。

    “我不會讓他做這樣的事。”

    自古弒君之人，難得落個(gè)好下場。

    拓跋燕遲強(qiáng)勢地?fù)踉诩緫颜嫔砬埃越^對的身高體型優(yōu)勢將其擋得密不透風(fēng)，更擋住來自大哥冷漠算計(jì)的視線，這把屬于葉紅玉的匕首竟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回到了燕遲手中。

    他的眼睛緊緊盯著大哥，口中的話卻是對季懷真說的：“去把陸夫人扶起來，我背著她，我們一起離開。”

    “誰允許你們走了。”瀛禾冷冷一笑，“當(dāng)我這里是什么地方。”

    瀛禾往前，可燕遲也不曾退后，兄弟二人劍拔弩張，互不相讓地對視著。從前燕遲總是略微弱于瀛禾，聽令于他，順服于他，和季懷真分開的那兩年也是韜光養(yǎng)晦收斂鋒芒。

    可如今有季懷真在他身后站著，燕遲再不后退了。

    不知何時(shí)，他的肩已和瀛禾的一樣寬，個(gè)子和他一樣高。不說話時(shí)，氣場與他一樣強(qiáng)勢冷硬，燕遲的眉眼甚至更有攻擊性，只有外人不在，和季懷真獨(dú)處時(shí)才稍顯溫順。

    看著這樣的燕遲，瀛禾不禁捫心自問，是什么給了他底氣？

    燕遲的底氣，來自兩年來一刀一槍拼下來的軍功，來自族中舊部的支持，來自蘇合臨死前的遺愿與為他留下的兩萬忠心跟隨的精兵，更不提這兩年來燕遲自己發(fā)展的勢力——事到如今，燕遲與他平起平坐，甚至有隱隱超過的勢頭，不用等到他這個(gè)做大哥的“允許”、“命令”他去做什么了。

    燕遲看著瀛禾，沉聲道：“陸拾遺是你的人，我不管，可今日我要帶陸夫人和季懷真走，誰若攔想我，便盡管來試試。”

    此話威脅意味十足，瀛禾的視線又冷上幾分，在他壓迫感十足的注視下，燕遲直接背著鞏若，帶著季懷真離開此地。

    回府后安頓好鞏若，抓了許大夫來為她醫(yī)治，燕遲便拉著季懷真出了房門。

    他將人往廊柱上一按，盯著看了許久，一字一句道：“這種事情，你想都不要想。”

    季懷真裝傻道：“什么事情？”

    燕遲不吭聲，明顯是動(dòng)了真怒。他濃眉擰著，眼神冷硬，沒給季懷真三言兩語就蒙混過關(guān)，季懷真想溜，燕遲又把他抓回來按著。

    季懷真雙手一舉，討?zhàn)埖溃骸拔曳讲拍菢哟饝?yīng)他，只是緩兵之計(jì)而已，若知道陸拾遺愿以死明志，我絕不會開這個(gè)口。”他將燕遲一抱，又哄道：“弒君這種事，我怎么會做，除非是不要命了，我再恨武昭帝，當(dāng)初發(fā)動(dòng)政變之后不也只是軟禁他。我若想殺武昭帝，何必繞這么大一個(gè)圈子去嫁禍給陸錚，那夜在你大哥府上，直接動(dòng)手就是，又何必叫來烏蘭暗中保護(hù)。”

    就知燕遲吃這套，神色果然緩和了些許，可擰著的濃眉依舊沒松開。

    “是嗎？那我問你……”燕遲審視地看著季懷真，質(zhì)問道，“若我大哥不愿揭露你二人互換身份一事，是為了事發(fā)之后用夷戎王妃的身份保陸拾遺一命，可為何我先前在芳菲盡閣說要揭露此事時(shí)，你也百般推托，你又是為了什么？”

    第126章

    季懷真胡攪蠻纏道：“什么為什么，哪里有為什么，你要說，現(xiàn)在就去說，我巴不得讓別人都知道去敕勒川與你成親的是我，省的一群人天天把你同陸拾遺扯在一起，你去吧，我絕不攔你。”

    他松開燕遲，一副隨他的模樣。

    燕遲疑慮未消，只瞥眉看著季懷真，又聽對方道：“好殿下，與其在這種關(guān)頭盤問我，還不如想想如何對付李峁，陸拾遺在瀛禾面前不要命，李峁此時(shí)傾其國力舉兵前來，更是不要命。”

    李峁雖糾集三萬兵馬，可都是毫無對戰(zhàn)經(jīng)驗(yàn)的新兵，敵不住瀛禾的鐵騎。季懷真斂來的錢財(cái)私下往他那邊送，可大軍開拔往上京來一事根本就沒聽李峁提過。

    ……除非李峁此次前來，本就做好了有去無回的打算。

    果然，見燕遲神色不自在起來，季懷真只覺好笑，忍不住道：“方才在你哥面前氣勢那么強(qiáng)硬，怎得我問你一句，你就先心虛了。”

    燕遲沉默了一陣，又道：“從前我爹就這樣，去憑欄村看我們時(shí)會帶著衛(wèi)兵，他命衛(wèi)兵駐扎在離村口幾里外的地方，不叫他們來打擾。他對著衛(wèi)兵總是威嚴(yán)無比，對著我娘就不是這樣，我爹說，這種事情就如同拿刀，拿刀時(shí)刀口向外，把背留給自己人。”

    他上前抱住季懷真，把頭埋在他頸間里，悶聲道：“你說了要跟我回憑欄村的，你說了好些次，可一次都沒有算數(shù)過。”

    季懷真只輕輕一笑，小聲道：“我保證，這次保證算數(shù)，不止算數(shù)，還讓你來掌控大局，屆時(shí)要不要帶我回憑欄村，是殿下說的算。”

    燕遲還未來得及說些什么，長廊那端，許大夫擦著額頭冷汗急匆匆趕來，沖燕遲道：“你帶回的那位夫人醒過來了，瘋瘋癲癲的，嘴里喊著見她家老爺，要見她兒子。”

    燕遲沒敢吭聲，抬眼往季懷真那邊一瞧，見他聽見鞏若的消息，神情便冷下，略一思索后，方對許大夫道：“我過去看看。”

    “我同你一起。”季懷真不容拒絕地跟了上來。

    還未靠近，就從屋中傳來一陣陣東西碎裂的聲音，估計(jì)是鞏若在里頭發(fā)瘋，抓到什么砸什么。走近了，還能聽見她口齒不清地叫喊，一會兒喊老爺，一會兒喊陸拾遺。她后知后覺，似是終于明白過來那兩刀意味著什么，嘴里胡言亂語地大喊著：“救命，救命啊，救一救他們！”

    季懷真站在門前，并不進(jìn)去，默不作聲地聽著里頭的動(dòng)靜。

    一個(gè)花瓶隔著門砸來，砰的一聲在二人面前炸開，連燕遲都嚇了一跳，季懷真卻毫無反應(yīng)，甚至還平靜道：“就讓她喊，等她喊累了，就會自己停下來。”他一頓，又補(bǔ)充道：“她很久之前就這樣了。”

    他沒有對燕遲解釋自己是如何得知的。

    不過燕遲也能猜到，季懷真雖從不和母親生活，嘴上也不提及想念怨恨，但私下必定是多方打聽過鞏若的消息，才會對這等秘辛都如數(shù)家珍。

    屋里的動(dòng)靜愈演愈烈，季懷真面無表情地聽著，看著鞏若在屋中發(fā)瘋的影子投到窗紙上，臉上一陣明明暗暗，聽著鞏若叫喊陸拾遺，叫喊陸錚，唯獨(dú)不提自己。

    一只手從旁邊伸了過來，牢牢握住季懷真再難抓握的右手。那手溫暖、干燥，握住了便再不分開。

    燕遲的話語險(xiǎn)些被鞏若聲嘶力竭的叫喊所掩蓋，可季懷真卻聽得一清二楚。

    “回去以后，我們可以把娘的屋子再整修一番，把隔壁也給買下來，中間打通，這樣屋子就會大些，更亮堂……還是算了，別打通了，冬天太冷了，生火太麻煩，燒上半天屋子里頭還是冷冰冰的。”

    “那間廟也要修一修，若一時(shí)間找不來合適的工匠，我便自己動(dòng)手。”

    “也把阿全接來，他若要讀書，就送他去汶陽的私塾，若不愿去私塾，我來教他認(rèn)字，正好連你一起教。”

    季懷真笑了笑，小聲道：“那你可得脾氣好些，我們?nèi)魧W(xué)不會，你也不許打罵。”

    屋內(nèi)，鞏若終于精疲力竭，停下叫喊，伏在榻上無助啼哭。燕遲又將季懷真的手一握，輕聲道：“你進(jìn)去吧，我在外頭等你。”

    季懷真的手放在門上，頓了頓，方推門進(jìn)去。

    屋中的女人披頭散發(fā)，美目腫似桃核，見有人來了，無助抬起頭，外面太陽太過刺眼，她只能瞇著眼去瞧，只覺來人熟悉，卻看不清面貌，瞬息過后，突然驚喜地喊了聲：“拾遺！”

    鞏若跌跌撞撞地?fù)淞诉^去，緊緊握住對方的雙臂，欣喜地將他一瞧，又茫然地盯著他的臉。她的記憶發(fā)生了錯(cuò)亂，回到了兩年前被季懷真抄家的那個(gè)晚上，當(dāng)時(shí)陸拾遺被帶走時(shí)，臉上干干凈凈，就是眼前這人的模樣。

    可當(dāng)著自己面向著刀撲去的人又是誰？

    鞏若茫然無助起來，徹底分不清兩個(gè)人，將季懷真緊緊摟住。

    季懷真一怔，想要推開，可全身卻僵在原地，還從未被母親這樣珍重地抱過。

    八歲那年被陸錚帶回陸家，鞏若見到他以后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對他又打又罵，叫他快走。那不可忽視的力道推著他的背，推著他的肩膀，鞏若留給季懷真的印象便是個(gè)瘋女人。

    半晌過后，季懷真指了指桌案，沉聲道：“去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