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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絨 第72節

    司絨半回頭,蹙起的眉峰又冷又美,用眼尾輕輕勾著他,然后挑了一個隱晦的笑。

    壞死了。

    封暄沒討著甜頭,進了中軍帳,一頭埋入軍務中。

    風停下來了,積雪不再翻涌,雪白的顏色淺淺地挽著帳篷腳。

    *

    塔音是天亮時到達哈赤大營的。

    絮狀的灰云上浮出一輪日,晨曦敷亮大地,營地里駛入成列的糧車,車轱轆在雪地軋出深深的灰色波浪線。

    這波浪線一直從營地外向內延伸,盡頭處站著黑武。

    他養著傷,不能上前線,就給后營幫把手,做些清點裝備糧草的雜活兒,塔音從馬上翻身下來,跳落在地后彎身拍了拍裙擺,喘了口氣,道:“幸不辱命!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順利嗎?”黑武夾著冊子,命人清點數量,他手里抓著一塊餅,問完咬了一大口,塞得臉頰鼓囊囊。

    “不太順利,前日雪太大了,翻了兩車,我已經做好了標記,為防潮濕,你們需要先查驗?!彼粼诠啻鬆I里有些拘束,左右張望。

    黑武知道她在找誰,臉色拉下來:“別找了,那小子不在這,上北二線了。”

    塔音舉起手搭在額上,朝前眺望,看到了白靈的小鼻子,說:“我找司絨。”

    黑武臉更黑了,甚至別過身去,不愿意聽到這個名字似的。

    “啊,來了!”塔音朝帳篷后轉出來的人影高高揮手,緊接著迎著晨光小跑起來,一路跑到司絨跟前,一把將她抱了起來,扎扎實實地轉了好幾圈。

    “塔……”司絨剛從中軍帳過來,剛想和塔音打個招呼,一口氣便噎在了喉嚨口,眼前飛快地旋轉,眩暈之中,霧氣和曦光一起攪蕩,變成了流動的金色線條。

    “你放下她,她病著呢。”

    黑武嘴里咬著餅,一手握筆,一手捧冊子,正寫著數量,余光瞥見司絨都快被轉吐了,急得喊塔音,這一開口,嘴里的餅啪地就掉入了雪地里。

    “抱歉抱歉?!彼艉芫脹]有這樣高興過了,上回在二營兩人沒有碰上面,這回總算見著了,差點兒想把司絨拋起來,停下了旋轉,還是握著司絨的雙臂,認認真真把她打量了一遍,碧色的瞳孔里流著金色線條,亮眼極了。

    “沒什么,”司絨扶額穩了穩,她沒有想到小王女力氣這樣大,“你長高了,小王女?!?/br>
    塔音是烏祿族,烏祿族人褐發碧眼,身量稍高,體型玲瓏有致,她性子不算太外放,但在司絨跟前格外放松,眨了下眼。

    “雪天押運糧草不容易,辛苦你跑這一趟?!彼窘q和塔音轉身往中軍帳走,晨光刺破云層,白靈叼著一只灰撲撲的烙餅,歡快地跑在跟前。

    司絨想起什么,回頭望了眼。

    黑武抿唇站在原地,身上收拾妥當,沒有昨日的狼狽,是個干凈的少年模樣,有點兒傲,有點兒輕狂,可那雙眼睛紅通通。

    像雨天里,打濕了皮毛的小狗。

    第59章 大逆不道

    北二線陷入鏖戰。

    司絨到中軍帳的時候, 帳里聚了一群南線將領,正在商議北援的兵力分配。

    最遠的戰地打馬過去都要一個日夜,補糧補裝備的呈條進進出出,司絨聽了一耳朵, 沒往里進, 隨手逮了個九山問。

    “前線如何?”

    九山跟著太子忙了一夜, 這會兒剛歇下來喝兩口熱奶,聞言差點兒嗆,把碗往身后一藏,說:“公主, 北二線于后半夜突遇重步兵強攻, 防線再度回縮?!?/br>
    北二線回縮,就說明北一和北三也要受侵蝕, 整條北線都難打。

    “你吃吧,戰時別拘著?!彼窘q邊說, 邊透過攢動的人頭往里看了眼。

    今日天晴,斜鋪進去的晨曦與帳篷里的燭光重疊。

    最靠里處,封暄的身形在人群里尤其招人,雙手撐在沙盤桌沿, 背肌流暢如斜山坡,護腕箍出小臂的冷硬線條,正在側頭聽戰報, 時而往沙盤里插一枚鐵旗子, 沉靜專注,舉手投足里一股冷然的秩序感, 讓軍營里的糙漢子們都不敢造次。

    像是察覺到什么, 他半回頭看了眼。

    司絨站的位置不太顯眼, 半道身子被擋風簾遮著,他回了頭,第一眼沒瞧準,很快別了回去,手里一枚鐵旗子捻了兩下,倏地又回頭,這回側了身,頭稍后仰,準準地在擋風簾外看到了司絨。

    他抬手叫停,朝司絨微抬眉,作了個詢問的意思。

    司絨怔了怔,擺手,讓他忙自個兒的。

    里面的交談聲停了一瞬,復又低低密密地響起,這會兒功夫,九山已經把餅塞完了,猶豫了一下,說:“殿下昨兒一夜沒睡,天不亮便見了幾位將軍,剛接了唐羊關戰報,這一忙便要到晌午。”

    “……”司絨沒接這句話,“等人走了,報他說糧草已達,雙騎還有兩日路程?!?/br>
    “是?!本派桨底园脨?,怪自個兒多話。

    “句?;貋砹藛??”司絨該走了,但她沒邁開步子,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句桑王子在北二線?!本派叫牡榔婀?,北二線鏖戰,句桑王子定然回不來,公主應該更清楚才對,怎么會問這一句。

    沒等他多想,公主走出幾步,又回頭伸出手來:“唐羊關戰況如何?”

    九山掏出戰報遞過去,在鏡園時,司絨就熟悉山南和唐羊關海域,唐羊關布防她閉著眼睛都能畫出來,九山沒什么好瞞的,在她看時,自然地說:“老樣子,小波巡船試探?!?/br>
    這是摸底呢。

    司絨把戰報遞回去:“上了早膳再把戰報呈上去?!?/br>
    “是。”九山松一口氣,他就是這么個意思,殿下忙起來寢食皆廢,別管這戰報是急是緩,他要敢擅自作主晚呈一刻,就得等著被扒皮。

    這大逆不道的主張,還得公主提。

    *

    塔音在哈赤大營的局促顯而易見。

    司絨在中軍帳外和九山說話時,她就站在二十步開外,把自己藏進帳篷和帳篷間的陰影里,躲避著淡金色的晨曦,也躲避往來的北昭戰士。

    這是摧毀烏祿,摧毀她家園的人。

    烏祿國的滅亡是咎由自取,他們數次踏過邊境線,試圖跨出沙漠,染指北昭的邊境陶城,巴掌蓋到了北昭臉上,皇帝才從談和的幻想中抽出來,發令回攻,蒼云軍勢如破竹,鐵蹄踏遍烏祿全境,把烏祿國收入囊中。

    但烏祿王族已降,王族的慘死是二皇子為圖軍功,殘忍激進導致。

    塔音深恨二皇子,幽懼北昭大軍。

    然而這恨到如今,烏祿已經沒有人能切身體會,當她孤零零地站在沙漠里,發現四周都是陌生的臉,他們不明白她的恨,只看到她身后保駕護航的阿悍爾雄鷹。

    “我曾經以為沙海里能重筑起城墻,可是當我回到沙漠深處,發現烏尾蛇龜縮,他們懼怕北昭鐵蹄,不要說奪回烏祿,就連踏入烏城也不敢。在那時,我才真正明白,奪回家園是大夢一場,事實上,我已經沒有國,也沒有家了。”

    褐發碧眼的小王女看著西面的萬里雪原,聲音空渺又彷徨。

    “但是你還是從沙漠里殺了出來?!?/br>
    司絨在派人送塔音回沙漠時,就知道她需要面對回不去的國土,她避不過,一定要走這一遭。

    北昭派了一整支蒼云軍駐在烏祿,不是為了好看,而是為了守秩歸順。

    烏祿王性喜奢華享受,稅賦苛重,北昭在攻下烏祿后,頒下的第一道政令便是免除三年徭役稅賦,派軍開荒屯田、栽樹植草,以養民生息。

    是要吃飽穿暖、安穩平靜的生活,還是追隨僅僅十五歲的王女反抗強大的北昭軍?烏祿百姓做出了選擇。

    人之常情。

    曾經的小王女,是被故土放逐了,被舊民拒絕了。

    “沙漠是一片荒蕪,我想出來看看。”塔音想走出沙漠,可是她不知道該去哪兒,漂亮的碧色眼眸淺淡,仿佛三月里的一捧柳煙。

    經冬的風一吹,便要散了。

    碧色轉了過來,塔音輕輕地挽住司絨手臂,下巴靠在司絨肩膀上。

    她們坐在雨東河畔的沙袋墻上,雙腿懸空著,腳下就是丁零當啷的雨東河,河水反射出皺巴巴的光線。

    司絨指著雨東河:“這條河叫雨東河,它從高山而來,瀉下雪水,裹挾泥沙,湍流不息,最終在橫鋪在東方盡頭的千里平原,連接萬里無垠的海域,是阿悍爾境內少有的終年不凍河。”

    塔音若有所思。

    “你看到阿悍爾有堅定的信仰,北昭有上下貫通的秩序,”司絨依次伸出兩只掌心,“信仰的基礎是我們足下的土地,秩序的根源是無可超越的道德歸依,這兩條路你走不了?!?/br>
    塔音走出沙漠,就是想要帶這八百個族人找一條路,荒蕪的沙漠不是她的歸屬,阿悍爾與北昭雄踞南北,她既走不進北昭,也不想一味依附阿悍爾。

    這話說出了塔音的迷茫來源,她苦笑,而后從懷里掏出一只鴿子蛋大的銅球,貼著司絨的耳朵搖一搖,里頭傳來沙沙響,塔音說:“我把烏祿的沙帶在身上,搖一搖,能聽到沙漠的風聲?!?/br>
    “丟掉它,塔音?!彼窘q側過額頭,半道臉頰流淌陽光,有讓人心定的溫暖,她說丟掉它,像在說一句稀松平常的話。

    “我……”塔音手里躺著銅球,里面的沙粒靜止不動,擦著耳畔過的,是南北交互的朔風。

    “黃沙不再庇護你,任何人都無法成為你的最終依靠。”司絨把小銅球拿起來,拇指和食指捏著它,抬高手,把它嵌在東北處阿蒙山的山巔。

    簇簇雪峰在陽光下迸發金光,山頂鑲嵌一只黯淡的銅日。

    司絨在這時問:“你想要家嗎?”

    塔音看著銅日,像明白了什么,但這簡直匪夷所思,她愣愣的:“那里不是……我從未去過?!?/br>
    “就是因為你沒去過,”司絨扭頭,把銅球放到塔音的掌心,“在陌生混亂的地域,建立自己的國度。散沙有散沙的好處,你們的適應力無可比擬,能在寸草不生的沙漠里生存,也能跟隨阿悍爾雙騎,為什么不能在山林里殺出新的天地?!?/br>
    司絨不僅讓她依賴,還總在推她往前走。

    塔音啞口無言,她在此刻陷入比迷茫更糟糕的情緒,那是膽怯,她已經走到末路,竟然怯于邁出開天辟地的第一步。

    司絨知道她的顧慮,不是光靠嘴皮子動動,就能在一片混亂地域構建藍圖。塔音要走的路比北昭、阿悍爾還要難,她連剛剛聽到這個想法,都需要一個接受和消化的過程。

    但野心的種子,總得種下。

    寬廣的河床對面,阿悍爾的荒草隨風飄拂,待到來年春日,它又會煥發蓬勃生機,一星點的綠色往往從河畔開始,漸漸往內陸染透,直至把荒原變成一片綠色的潮浪。

    該走了,司絨旋身跳下沙袋,拍了拍裙子,迎著清爽的光線說。

    “小王女?!?/br>
    “你想當王嗎?”

    日頭越升越高,雨東河湍急激蕩,銅球落入水面,頃刻就被水流卷走,它終年不凍,將承載一顆微弱的種子,駛向那山林,駛向那平野,駛向那浩瀚無垠的海域。

    *

    時辰掐得剛剛好。

    司絨到中軍帳時,九山剛從里頭出來,朝她拱了個手。

    “來得正好,有兩份軍需調配需要你用印,”封暄把扶椅上的大氅掛起來,讓她坐,“一早去了哪兒?”

    “糧草已經到了,和塔音去了一趟后備營。早上聽你們說,南線要往北支援?”司絨翻開冊子看,不禁就咬住了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