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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絨 第62節

    “黎婕。”封暄沉沉吐出兩個字。

    不管阿勒怎么變化多端,封暄穩若泰山,經風不動,不會被他的節奏帶跑,阿勒覺得有意思。

    他把手肘往后靠,搭在欄桿上,說:“對,你沒有查到和黎婕有關的消息吧?”

    “沒有。”封暄派過人去藍凌島,第一撥回來的探子并沒有在島上打聽出有用的消息,他們用名字查探,沒有人聽過“黎婕”二字;他們用時間查探,也沒有找到二十五年前上島且在島上闖出分量的女人。

    所以封暄傾向于黎婕隱姓埋名,或藏在某個勢力之后,把自己的過往洗干凈了。

    “那女人是個傳奇,是個硬茬,藍凌島沒人聽過‘黎婕’這兩個字正常,但十年前,大帝之名如雷貫耳,無人不知。黎婕,二十五年前上藍凌島時還是個無名氏,帶著個孩子什么苦累活都做過,二十三年前,她遇到第一個貴人,那是個富商。”

    藍凌島幾百年都沒有成立一個政權,就是因為地形復雜,勢力分散且混亂,有錢就能招兵買馬,立個山頭就敢稱大王,除了幾個屹立不倒的寡頭,其余勢力更迭換代比潮起潮落還要快。

    北昭政權是基于正統與道德性的。封家打下江山,自詡承天命,安萬民,自上而下地形成層級約束,具有倫理道德約束力。

    藍凌島截然相反,混亂的土地孕育不出循規蹈矩、安分守己的君子,那里不講血緣與正統,就是一群混蛋的聚集地。

    藍凌島的富商其實就是擁有私軍的小型勢力,在寡頭之下,在平民之上。

    “你猜怎么著,她花三年吃掉了那富商,把控他的財勢和兵馬,接著投靠了另一個男人,在合作中又翻臉吃了他。任何能讓她擴張的力量,她都抓住了,不管是要和對方虛與委蛇,還是要和對方真刀真槍,她都敢做。這是一個只要挨上,就要被她吸干凈的狠人,多少人不信這邪,覺得自己能拿捏住黎婕,最終死得皮都不剩下,而黎婕越爬越高,勢力最大時,半座藍凌島都是她的。”

    藍凌島上不少人管自己叫大帝、龍王,能在十年的時間里,獨占大帝這個名號的,只有黎婕。

    封暄面向夜海,潮浪拍打礁石,這聲音綿長動人,永不休止,像是海的脈息。

    在這規律的聲音中,他知道黎婕藏在哪兒了。

    “而你之所以找不到黎婕的消息,是因為黎婕早早把自己藏在了局后。大帝之名響徹十年,之后漸漸消散,被新起的浪潮拍倒在岸上,人人都以為大帝死了,或者離開藍凌島了,實則她退了一步,推出了自己的兒子。這人你知道,如今藍凌島三道勢力,燼三是其中一個,他是黎婕的親生兒子,你的,兄長。”

    “總之,你以為這些小規模進攻是試探,其實她或許已經從其他角度滲入了北昭,只是你沒有注意,”阿勒想到了龍可羨說過的話,轉述給了封暄,“黎婕能忍,手段隱晦,不擅猛攻,喜歡放長線,折磨對手。”

    這消息至關重要,意味著封暄要對整個東海域的戰術施策做出調整。

    封暄浸在夜風里思考,給阿勒拋了個建議:“龍可羨要吃藍凌島,我們可以里外夾攻黎婕。”

    好膽色,阿勒緩緩拉出一道笑,眼角折出的碎光在夜色下顯得幽怖:“敢拉我的人下水,我就吃掉鐵扇群島,把你的山南海岸線往里侵蝕。”

    “試一試,”封暄還他一個平淡的笑,氣場在瞬間鋪開,“讓孤進入你的領地,孤就沒有往回收的打算。”

    “太子殿下這就要翻臉?”阿勒不慌不忙,笑意更深,眼角瞇起來,他的語氣里不是怕,反而顯出某種迫不及待。

    “翻臉?不,陪你玩兒罷了。送了孤這消息,如今該提你的條件了。”封暄很平靜,阿勒今夜往自己身上累加這一個個砝碼,送出的消息都是至關重要的,說明他對封暄有所求,只要他提出要求,封暄就能在今夜的對峙中占據主動,要打壓他還是借此換取更多好處都在封暄一念之間。

    是真有意思。

    阿勒笑笑,他此前以為封暄只是手段高明些、強硬些,恐怕還是個循規蹈矩的乖太子,可他顯然錯判了這個人。

    太子或許風光霽月,循規蹈矩,但封暄絕對是個有瘋勁兒的混蛋。

    如果不是時間緊迫,他不介意和封暄多玩一玩。

    但,阿勒忽然轉了個話題,盯著封暄的側臉,說:“你就是這樣被司絨拋下的嗎?我猜……你對她用了不體面的手段,她那脾氣就是小犟貓,磕破了傷著了絕不會回頭,兄弟,你危險了。”

    封暄遽然轉頭看他,兩道氣場在無形中擦碰,瞬間劍拔弩張。

    樓下的侍衛們齊刷刷地握緊了刀柄。

    這是封暄的傷口,但他如此驕傲,不允許除了司絨之外的人觸碰一絲一毫,就連提及也不可以,連他自己也不能讓傷愈合,它只能交給司絨,由她處置。

    “她回到阿悍爾的那日,下了大雪,她在雪里站了一會兒,哦,那樣子就跟你剛才站那宅子外邊兒差不多,是真可憐啊,可再回軍帳的時候,就不能再從她臉上看出些什么了,”阿勒得寸進尺,欣賞封暄這一夜唯一一次的情緒起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她把自己凍在大雪里,連同對你的感情一起封凍。”

    “她是個對傷痛很敏感的人,這來源于幼時的陰影,我們好不容易把她從八歲的陰影里拉出來,你呢,砰——又把她推回去了。”阿勒承認他說得夸張,他就是個惡趣味的壞蛋,但這夸張有必要,讓封暄在想象中嘗到剜心噬骨的痛苦,這更有必要。

    他說得爽快了,才肯拋出自己的要求:“天晚了,我來與殿下借幾條船,再借道從渝州灣出海,我要去……藍凌島。”

    “你可以往南,那是你的海域。”封暄拒絕。

    “那不成,我姑娘在藍凌島打架,東海域出去更快,再遲點她要把藍凌島的天捅下來了,這不成給你鋪路了嗎?虧死了。”阿勒理直氣壯。

    “三條中型戰船,”封暄松了口,接著提條件,“十一月之前,鐵扇群島要讓北昭商船通過。”

    “成交。哦,殿下還得給我派五千兵,綏云軍精銳尖刀就不錯,畢竟夜黑風高,浪狂潮猛。”

    阿勒沖他一笑,露出顆尖尖的虎牙:“我怕黑。”

    *

    翌日,天邊破光,一道橙紅斜打在渝州軍營。

    封暄和衣在床沿坐了一夜,和司絨不同,睡覺對他來說不是問題,但封暄覺得自己不需要睡眠,他不會疲憊,也不困,被阿勒扯出來的傷口橫亙在他胸膛,讓他沒有睡意。

    他好想司絨。

    司絨曾說要從他肩骨中長出來,她成為了他的一部分,又毫不猶豫地割裂了這部分,這傷讓兩個人都鮮血淋漓,他可以痛,他該的,可他不想司絨痛。

    這想念混雜著苦澀的情緒,在夜里蔓延,像暮色一樣從他腳底下升起來,重重疊疊地推高,淹沒他。

    九山敲門進來,報說東宮衛隊已經準備好,隨時可以出發。

    “殿下,是回翼城嗎?”

    掌心里被碎瓷割破的傷口結了厚痂,封暄坐在床沿,低頭把那硬痂扯掉。

    “去阿悍爾。”

    作者有話說:

    明天見面,你們覺得司絨會是個什么反應?

    第51章 碰

    司絨還沒有從“太子”這兩個字的包圍中走出來, 就要直面封暄。

    午后的光線暖烘烘,空氣還是清冽寒冷的,米白色的大軍帳坐落在二營中間位置,帳簾合得嚴嚴實實, 外邊游走的冷風吹不進去, 里頭肅穆詭異的氣氛也傳不出來。

    軍帳中, 陣營清晰地一分為二,左邊一溜坐著以泰達為主的阿悍爾將領,右邊一溜坐著以太子為主的北昭將領,涇渭分明。寒暄和客套走了一圈, 切入正事時, 泰達漸漸有點接不上話。

    泰達是副將,雖然資歷擺在這兒, 也確實不夠格和太子對談,從西大門接了這位久仰大名的太子殿下后, 對話不到十句,對方就已經拋了三件他沒法拿主意的事兒。

    太子不是來閑聊的,他來談的是阿悍爾和北昭的聯合陣線,從前線到后勤, 甚至時軍需物資的調配和互換,這些都需要一個主事人來拿主意,這個人首先該是赤睦大汗, 其次句桑, 再次司絨。

    前兩者都不在二營,后者……

    泰達一邊不著痕跡地往帳子看, 一邊應話:“不瞞您說, 句桑王子南下去了哈赤草原, 您若是走哈赤草原這條路,保不齊還能和句桑王子碰上,如今二營……”

    說話間,那帳子動了動,泰達余光瞥見,霎時坐直,聲線略微提高:“如今二營是我們公主在主事,您提的事兒還得聽聽我們公主的意思。”

    封暄原本搭著椅子扶手,此時如有所感,手肘慢慢地放下來,目光徐徐移向帳子處。

    對面的阿悍爾將領也都齊齊站了起來。

    十幾雙眼睛下,帳子里緩緩地泄入了一道天光,可簾子竟然不是從上邊兒掀開的,而從底下鉆出了一張白白尖尖的毛毛臉。

    “……”

    眾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白靈的眼睛骨溜溜一轉,驕傲地擺著尾巴,輕巧地鉆開了簾子中間的縫隙,咬著那帳簾,邁著小碎步往邊上一扯,外邊兒緊接著出現道湖藍色的裙擺。

    風把燭火帶得輕輕晃,封暄松弛的手掌緩緩合緊,目光追著那道裙擺不放。

    司絨伸手搭了一下帳簾,從天光雪影里走入肅殺的氣氛中。

    左側的阿悍爾將領朝她問好,司絨略一頷首,接著目不斜視往最上頭的主座走,她的步子從容而鎮定,明亮的燭火照著她,熱奶茶的香味環繞她,細碎的衣飾磨動聲滑過她耳朵,一道如有實質的注視鎖定著她,都無法讓她有半絲停頓。

    這個過程有多久呢?封暄說不清楚。

    她瘦了,只要一眼,他就能看出來。

    封暄的目光無法離開她,從她進入軍帳的那一瞬,他手心的疤痕就仿佛在灼燒,而不論封暄的眼神里藏有多少渴望和想念,司絨的余光始終不曾向他傾上一傾。

    她走動間帶動裙擺輕蕩,不作聲地攪散了軍帳里由封暄主導的氣氛。

    從正中的地毯穿過,踏上正中的主座后,才一旋身,居高臨下地看向太子。

    封暄沒有起身,他只要坐在那,就是一道山岳一樣的壓迫力,泰達這些副將剛才就是被這樣的氣勢死死地壓了一頭,那是一種無需出鞘也具有震懾力的威壓。

    兩道眼神一高一低地碰在一起。

    封暄迎著這道目光,無聲地轉了一圈扳指,這是他心心念念想要見的人,是他布下道道羅網想要捕獲的心,他以為那眼神里面會有恨,會有怨,會有怒,然而什么都沒有。

    她那么平靜。

    就像燃燒過后的火堆,余燼已經熄了,在風雪里顯得尤為寒冷。

    這對視也很短暫,只有當事人能明白里頭試探和拒絕的味道,封暄率先朝她點頭致意:“司絨公主。”

    司絨在朝他施壓,要他擺出一個讓她滿意的態度,他只能是來談正事的,否則她連這場談話都會拒絕,他知道的。

    司絨這才朝他露出一道晦澀不明的笑:“太子殿下。”

    隨后氣場一斂,朝阿悍爾將領們說:“諸位坐吧,泰達,把軍事沙盤擺出來,稚山,把奶茶撤了,上一壺青茶來,太子殿下那壺要濃一點兒。”

    濃茶,封暄剛收回來的眼神又一次被這句話煽動,他看向司絨,司絨對他和善地說:“既然要談事,還是得吊著精神,對吧,太子殿下。”

    話里都是客套,眼里沒有半絲溫度。

    *

    二營是后備營,這里儲存物資與糧草,養著大量軍匠,可以接收前線傷兵,大軍帳里也有一臺依照真實地形做出來的沙盤。

    營地上空風卷長云,日頭西墜,大軍帳里同樣有風暴聚集。

    軍帳里點著火盆,兩邊的椅子都撤下去了,正中擺一張長桌,上邊用褐土堆成山脈,用細白沙平鋪成覆雪的草野模樣,四塊石頭從北至南地擺放,這是邦察旗的四個營地。

    “太子殿下的意思是,阿悍爾大軍壓后,糧草未達,四營兵力薄弱,北昭能往三營、四營調派四萬步兵作前鋒。”泰達言簡意賅,心里有些唏噓。

    前面都是雙方早就知道的事實,最后一句才是關鍵。

    阿悍爾的地形以平原為主,一馬平川的草野養出了所向披靡的輕騎和重騎,他們都是馬背上的雄鷹,是無敵的弓騎,沖鋒號角一響就能快速地平地推進,掃蕩戰域。

    但是他們的打法太受地形限制了,一旦放到山林、水域上,這份兇悍猛攻的優勢就會消失,反之陷入被動。

    而此時此刻,戰爭的前線在阿悍爾與阿蒙山的交界,這意味著阿悍爾的力量要受到約束,只能被動防守,若是追敵或是進攻,就要進入到阿蒙山地界,那連綿復雜的山嶺會把阿悍爾騎兵的優勢對半砍。

    說對半砍都是客氣,如果對方在山林里耍戰術,他們會被當狗遛也說不定。

    如果有北昭的步兵加入,那就是彌補了阿悍爾兵種的短處,形成進可攻、退可守的完整戰術,所以太子這是一針見血,直指阿悍爾要害。

    泰達想,這事兒大啊,讓北昭進軍邦察旗營地,和雙軍共駐哈赤草原不一樣,這是要對北昭軍隊敞開阿悍爾的懷抱。

    他就是個副將,擔不起這個責任,萬一,就說萬一,這四萬人掉頭對準阿悍爾,前線就要淪為內外夾擊的修羅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