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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絨 第52節

    這步子邁得太大了。

    阿悍爾和北昭才剛剛破冰,商貿上的往來要小心謹慎,至今連邊關都不敢徹底放開,就是要保穩。

    穩,這是雙方談和過程中,毋庸置疑的基調。

    軍事往來意味著什么,上半年還在拼殺得你死我活的兩邊人,如今要處在一塊兒當好兄弟,過往的仇怎么算呢?我父輩祖輩的骨頭埋在這片土地,你的長刀飲盡了我兄弟的熱血,強行要融合,只會導致已逝之人不能瞑目,幸存之人無法自處,最終釀成大亂子。

    封暄瘋了吧。

    但他竟然點了頭:“如果不想有無謂的犧牲,就要拋卻舊有成見,等到敵軍兵臨阿悍爾,那就遲了,兩軍磨合要趁早。”

    *

    子時,夜風呼嘯,窗縫間流動冷氣。

    宮里的燈和鏡園的燈不一樣,封暄擺了幾次,對光線都不滿意。

    司絨剛沐浴完,披著衣裳出來,一見封暄就說:“這事兒太大,我沒法定主意,方才已經寫了信回阿悍爾,將此事明晰都告知阿爹。”

    “嗯,”封暄把一座絹燈燈罩換成琉璃罩,“這個光線如何?”

    “都行。”司絨沒看出來區別,她的心思都在哈赤草原上。

    封暄干脆把所有絹燈都換了燈罩,才擁著她上床:“有什么顧慮,說出來。”

    “還是那句話,太急了。”司絨把外衫脫給他。

    “知道我此前為何打算攻打阿悍爾嗎?”封暄把衣裳掛好,反而岔了話題。

    “愿聞其詳。”司絨翻到床里側去。

    “疲了,”封暄放下床帳,“阿悍爾與北昭在八里廊對峙數年,膠著數年,大大小小沖突不斷,又連對方的土地都踩不上。久而久之,青云軍的疲態是四軍里面最明顯的,甚至比破云軍還嚴重,若是再不拔刀出鞘,這把刀就要銹了。”

    “阿悍爾是流動軍,沒有這個問題。”司絨若有所思。

    “所以你們能一直保持高亢的戰意,這也是青云軍屢攻不下的原因,但是司絨,”封暄從身后把她抱住,“如果能把這戰意轉向第三方,那就是化解你我敵意的最佳方式。”

    “封暄,”司絨忽然說,“我感覺你想要把阿悍爾綁住。”

    “我想綁的是你。”這才不擇手段。

    “這需要莫大的信任,我信你,阿悍爾未必。”司絨把這當作一句情話,她不知道這當中有她不能承受的因由。

    “你說什么?”封暄把她翻過來。

    “我說阿悍爾未必信任北昭軍隊。”

    “前一句。”

    司絨停了停,自然而然說:“我信你啊。作為司絨,我信你,作為阿悍爾公主,我對你還剩一個秘密,你聽不聽?”

    封暄沉默良久。

    他曾經和這個姑娘彼此算計,較量不斷,信任要跨越家國,脫離立場,所以分外難得。

    封暄今天,聽到的是不再掩飾的信任。

    偏偏在這一刻。

    信任,這兩個字把他無聲地凌遲了一遍。

    他伸出的手臂枕上了一顆腦袋,司絨把他抱著,頭往他頸間埋。

    “過時不候,殿下出神可要有個限度。”

    “與藏書室有關?”封暄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這你也能猜到。”司絨含著笑,已經不會有被猜透的微妙忌憚了,她處在一種充滿安全感的階段,心底的小觸角猶如浸在甜漿里頭搖曳,這是封暄小心灌溉和守護的結果。

    “今日遲了,明日帶你開藏書室。”

    司絨觀察力非常好,她不會放過心里的任何一點疑慮:“你不高興嗎?”

    “哪個更重要?”

    “嗯?”

    “藏書室和我不高興,”他托起她的下頜,想要把她看得更清楚,重復問道,“哪個更重要。”

    “你,”司絨答得毫不猶豫,停了一下,笑,“你不高興,我怕你把我悶死在藏書室里啊。”

    封暄沒說話,拇指指腹摩挲她的下頜。

    “真的是你。”司絨小聲地補充,近乎氣音,也不在乎對方能不能聽到。

    真的是你。

    封暄聽到了,他被這四個字擊中了,看司絨的眼神濃烈到無法忽視。

    今夜他介于溫柔和暴戾之間,在猛烈的力道中用纏綿的吻化掉了她,讓她汗淚漣漣,他們徹底沒有了距離,緊緊地抱在一起。

    他撥開了她頸后的濕發,在她戰栗的時候問:“可以不走嗎?”

    太不道德了,他想,可不可以不道德?就這一次。

    司絨意識繚亂,熱得沒處跑,那燈火涌向她,山影壓向她,在混亂明碎的光線里,怔怔地看他。

    這每個字都像單獨拆開,一個個敲在她天靈蓋,讓她除了聲響,再不能領會到其中的意思,只能混亂地抓著他的話尾重復:“什么……不走嗎?”

    他不滿意,變得兇狠起來,蠻橫起來。

    她哼哭出聲。

    “說,”他附耳過去,哄著她,“不走。”

    “不走不走。”她學會了,說得飛快,在哼聲里連說兩遍。

    “永遠都別走。”

    他把這句話攪進了她口中。

    他好卑鄙,他想,就這一次。

    封暄用卑劣的手段騙到了一句輕飄飄的“誓言”。

    這句誓言一點分量都沒有,宛如海面上的泡沫,第二日起來她就不會記得。

    不,她在下一波浪潮里就會忘記,可他用這句誓言定住了自己不安的心,假裝它就是一句“不離不棄的海誓山盟”,這在他心里重如千鈞。

    *

    翌日司絨坐在床上,她很確定自己在夜里說了些不該說的話,但她撐著額,沉浸在在混亂的思潮里,憑借一向拿得出手的記憶力,像大海撈針一樣撈自己說過的字詞。

    撈了半日,呼吸潮濕,面頰浮紅。

    回想到的都是一些激烈的場面。

    蟒袍在跟前游過,封暄正找她的衣裳,她懶懶地抓住他衣擺,有點悶氣:“殿下以后不要哄我胡亂說話。”

    “我這兒,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

    他把食不言、寢不語六個字咬得重重的,司絨攥緊手,臉“唰”地通紅,這是她頭一回去鏡園蹭飯時故意說的。

    她拿冰涼涼的手貼著臉,把那股熱壓下去,憋出一句:“殿下記性真好。”

    八寶柜里的衣裳不多,一會兒要去藏書室,里頭陰冷,其實把外衫穿好比較重要,但他翻來挑去,找的都是小衣,因此回得漫不經心:“公主就一般般了。”

    司絨貼著貼著,把手放鼻子下聞:“你不要再學我說話。”

    封暄還在學著她的調調:“好啊。”

    司絨拔高聲線:“封暄。”

    “乖。”

    司絨奇異地被這個字安撫到了,她嗅著掌心,好像有什么畫面碎片一閃而過。

    同時。

    封暄從屏風后出來,五指張開,每根手指上都掛著件薄薄的小衣,像個漂亮極了的小掛衣架。

    他問:“哪件?”

    而司絨腦子一轟,四下頓時靜了,酥麻感貼著頭皮往下走,順著她的脊骨四散開來,她看得怔了,隨后那五指好似動了一動,驚得她倉促地收回了視線。

    封暄抿著唇,看的是她的手,是她低頭嗅手的模樣,那眸子底闃黑一片,涌著狂浪的力道,又被半斂下來的眼皮遮掩了。

    宮里檐角沒吊驚鳥鈴。

    此刻沒有什么別的聲響來打斷寢殿內的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司絨在這沉默下,感覺自己快燒成一段灰炭了,只有鼻子還在出氣兒,她用僅存的氣兒維持住了體面:“那,那件吧。”

    哪件?

    她連眼睛都沒轉過來。

    “嗯。”封暄不逗她,就自個兒挑了件蝴蝶形狀的,腰部有鏤空,吊來吊去的細繩兒很多,在榻上時他很喜歡她穿這件。

    他往前幾步,小衣落在她身邊:“自己能穿?”

    “?”司絨在靜默里找回了冷靜,她肯定地點頭,“當然。”

    封暄往屏風外走了,走到屏風邊時忽然回頭說了句:“別聞。”

    司絨攥著小衣,亂七八糟的流蘇看得她頭疼,聞言抬頭:“什么?”

    話出口便反應過來,猛地握住了自己的掌心,說:“你弄在我手上了。”

    “嗯。”

    司絨剛平下去的心潮再次泛起波瀾,她努力鎮定,抬眼問他:“擦過了嗎?”

    “沐浴時幫你洗了。”

    沐浴……那叫洗嗎!司絨掌心像攥著一團火,頭頂也要冒出煙絲兒了,抿唇說:“你出去吧,我要穿衣了。”

    “我在這等你,用完早膳帶你進藏書室。”封暄站在屏風后,背對著他,寢殿內燃著數盞宮燈,把他的背影清晰地投在屏風上。

    衣衫摩挲聲細密,寢衣已褪下了,小衣緩緩地貼上她皮膚,微微涼,司絨看著那背影,卻感受到了一種微妙的奇異的注視,明明隔著屏風,明明背身而立。

    卻好似她就在他眼前,一覽無余。

    司絨穿了這輩子,最慢的一次衣裳。

    臉頰紅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