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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絨 第44節

    在這之前,司絨不敢想得太多。

    快建起來吧。

    到那時候,她一定勇敢地接受他,或許,或許也會熱烈地回應他,讓他知道阿悍爾的雛鷹不是浪得虛名。

    這個想法好急促,可他們身后,阿悍爾和北昭這兩座龐然大物的運轉卻很緩慢,它需要一枚枚細小的齒輪和鏈條勾連在一起,每一點點的推動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

    還需要時間。

    時間是最無情的引子。

    接下來的幾日,司絨在主院養傷,封暄也被困在書房,但他有種日破云海而出的勢頭,精力充沛,把大大小小的問題變作腳下磚,一點一點鋪出一條新的路。

    他們的路。

    現在的他不知道,這條路從開始就出了岔子,有一柄尖刀悄無聲息地潛伏在地磚下,變成了隱秘的威脅,它可能會把所有的努力從頭扯翻。

    這把尖刀,甚至是他親手埋下的。

    它正游走在阿悍爾的腹地,在草影疊翠中窺探阿悍爾的秘密。

    第39章 酒興正酣

    山河已秋。

    西北的寒流席卷京城, 洶洶南下,卻被重重山巒擋住了第一波威勢,到得山南十二城時,只染黃了幾簇草地。

    破云軍終于打了近兩年來最爽快的一場仗。

    帝弓灣一戰從開始贏面就大, 海寇先前的囂張氣焰似乎無以為繼, 如何登上帝弓灣, 便如何被緩過勁兒來的破云軍打回了海域。

    高瑜奪回帝弓灣,把帝弓灣的巡防線往外海推出十里,給全新裝備的海上巡檢司做了嚴密的巡邏安排。

    登陸的颶風散去,頭頂盤旋的黑蛟龍跟著消失, 山南十二城歡呼聲徹夜不休, 家家戶戶張燈掛彩,民間海商府宅門口撒銅板分秋糕, 比過年還要熱鬧。

    海邊的風仍然是暖濕的。

    高家三人坐在海邊一塊坑坑坎坎的礁石上,看落日被海平面一口口吞吃, 這景永遠看得人心潮澎湃。

    高遠搓著臉,他已經老了,被這夕陽一照,臉就像熟透了的皺皮紅柿子:“老子在這看了四十年落日啊, 朝局幾變,山南海的落日永遠看得人熱淚盈眶。”

    “那是你矯情。”高瑜手里一捧石子,毫不留情地拆穿。

    “小爺也看了二十幾年, 怎么沒看出什么名堂。”高達從高瑜手里偷一顆, 往海面上擲去。

    “你跟誰小爺呢?”高遠扭頭就往高達肩上扇了一掌,“你妹子是主將, 老子打叫以下犯上, 抽你個臭小子還不是手到擒來。”

    高達挨了一掌, 不服氣:“你這軍職再降,我也要爬你頭上去了,你要再抽我我就罰你二十軍棍。”

    “嘿,老子打你是家法!”

    “小爺罰你是軍規!”

    眼看又要掐起來,高瑜嘩啦啦地把石子都丟了下去:“得了,再打我又要下海撈你們了,不如兩位自個兒往下跳唄。”

    “爹,我英明的老爹!真不是我說,那夜奪回帝弓灣,你就該一塊兒上,把軍功拿了,要升回去也就是時間上的事兒。”高達點兒都不記打,這會兒又湊到高遠身旁了。

    “你懂個屁!”高遠把他肩膀一摟,拿拳頭磨著他腦袋,磨得高達嗷嗷慘叫,他才哈哈大笑兩聲,看著那落日徹底沉入海平面,說。

    “我老了,在山南當了四十年盾,銳氣都叫上邊人磨干凈了。太子殿下有雄心,我服他,但殿下要的是刀劍,不是盾,他能讓我體面退下來,沒給我來個削職查辦就是留情了。”

    高瑜和高達都沉默。

    高遠一人給了一巴掌呼在肩上,恨鐵不成鋼地說:“喪氣個什么勁兒!你們就是刀!破云軍就他媽該是刀是劍!給老子把肩挺起來!人總會老的嘛。”

    他的眼睛也被淚打渾了,又搓了把臉:“總會老的,但總有人正年輕嘛。”

    層層疊浪拍上來,撲濕了三人的袍角,驅散這點兒愁思,高遠察覺女兒今日不大高興,對小子可以兇,但對這個女兒,他總要多開解關懷,問道:“還在想軍營里那些風言風語呢?”

    高瑜搖頭。

    高瑜帝弓灣這仗不管打得容易還是難,都算得上漂亮,又花了心血扎扎實實把沿海的布控重新調整了一遍,但她還是沒能坐穩破云軍主將這個位置,世間對女子要求苛刻,在軍營里更甚,她受人尊敬不假,但更多人看的卻是她頭頂上的姓氏。

    高瑜不恨自己的姓氏,相反,高家是一棵蒼天大樹,她是大樹上化出的一根枝條,她愿意為高家成為鋒利的刀劍,也愿意為高家化作堅不可摧的盾牌,她生根于此,又渴望隨風直上青云。

    高遠想了想,問:“你擔心阿勒卷土重來?”

    高瑜確實愁,她前幾日打回了帝弓灣,怎么說呢,輸了憋屈,贏了也他媽的憋屈,她對軍情的敏銳度很高,在這幾個月的來回拉扯里,隱隱地感覺到,壓根不像是打仗,像天頂上兩只手在博弈交鋒。

    帝弓灣一戰,阿勒退得太容易,太子的軍令也沒要她乘勝追擊,雙方更像是在……展示自己的力量,以達到互相試探深淺的目的。

    高瑜撐著下巴,說:“前些日子他還在航道邊沿試探,夜巡的船逮到了好幾回,都讓人跑了,這幾日安分得詭異,總覺得苗頭不太對,壓根不像打仗。”

    高遠已經退到了后線,有些事感知得沒有高瑜清晰,這事兒他插不進口,只說。

    “太子殿下派來的五千人,你要謹慎著用。我看殿下是要借著戰敗的軍士缺口,把這五千人融進破云軍的意思。六月戰敗,咱們原本就欠著殿下一份情,此次收復帝弓灣驅逐海寇也離不開這五千人,如今真是要把人往外趕都沒臉開這口了啊。既然趕不走,你就要好好用起來。”

    高瑜點頭:“知道。這些人跟破云軍比,路子太野也太兇,夜巡是最合適的。”

    高達滿不在意地說:“皇上連青云軍虎符都給殿下了,破云軍那就是遲早的事,我看不如跟殿下走得近點兒,說不定往后咱們高家還能先撈個心腹的位置呢。”

    “混小子!你當心腹是這么好當的!”高遠一看這兒子手就癢,“怪不得不是當主將的料,跟你妹子好生學學。”

    “太子真正的心腹是那五千人,四軍都只要各司其職,苡糀維持原狀,彼此牽制,就是殿下最想看到的,他不希望天平傾斜。”高瑜說。

    “正是,”高遠突然一拍腦袋,“日頭都落了,你娘說了今日要回府吃飯呢!”

    高瑜高達蹭地站起來,齊聲喊:“你不早說!”

    三人嘻嘻哈哈地跳下了礁石,往那炊煙處去了。

    身后海平面早已將落日吞吃殆盡,再張口一吐,散作漫天星光,倒垂入海里,粼粼閃閃,天地全是星芒。

    …………

    數千里外的京城。

    星星都被盛在了一只扁扁小小的瓷缸里,里頭飄著幾片萍錢,底下藏著一尾紅色的小魚,就指頭那么長,安安靜靜地藏在萍錢下。

    偶爾動一動,就蕩碎了一缸的星子。

    “太漂亮了,”司絨在庭院里看魚,聽到身后的腳步聲,說,“我在阿悍爾就想養這樣一條魚,刨了無數的水澤,都沒有找到紅色的。”

    “好好養著,這魚容易死。”兩人今夜要赴一場宴,封暄給她罩上披風,不緊不慢地吐一句。

    “真的嗎?”司絨回頭問他,那雙眼里都是真誠的發問。

    “真的,橫豎我不會幫你養,你自個兒看緊點。”封暄說得正經。

    司絨偏頭瞧她,半張臉被毛領簇擁著,只露點兒隱約的笑意,在夜色下迎光,晃出來的漣漪勾住了封暄的眼睛。

    我得看緊我的魚,所以最好一步也別離開北昭,你不就這個意思。司絨沒說出口,但那意思都盛在眼睛里了,顯得意猶未盡,遠比話語的殺傷力要大。

    封暄捏住她的后頸往前走:“徐大人的宴席在京里堪稱一絕,今年還未曾親手cao辦過,今日沾了公主的光,還是快走吧。”

    九山在身后捧祖宗似的把這尾小紅魚捧進了屋里。

    *

    司絨額頭上的傷早就好了。

    在這段日子里,阿悍爾的戰事接近尾聲,只余一小股流兵,司絨心里懸的石頭落下了一塊。

    她在給阿爹的信中,闡述了談和及榷場兩件事,封暄和各部也草擬了條約和款項,派人送往阿悍爾,遞交給赤睦大汗。

    這是一個給司絨的信號。封暄選了第二條路,他在搭建讓司絨妥善安放感情的堡壘。

    這是一個北昭和阿悍爾交好的信號。這些條約和款項代表著兩方正式破冰,等赤睦大汗的回信到京城,就是兩方友好往來的開始。

    榷場一事雖才見雛形,地點定在邊境八里廊,在條約款項定下之前,封暄已經派了工匠和軍隊前往整飭,修屋建舍,建起墻垣。

    京里漸漸聞到風向,不論前邊兒阿悍爾的戰事怎么在京里攪得流言漫天,但此刻都被這點兒風向壓沒了。

    一時之間,京城內有門路的都動起來了。

    阿悍爾是什么地方?在八里廊開設榷場意味著什么?

    撇開那些朝廷管制的銅礦金礦、馬匹、軍用物資,就是阿悍爾的牛羊皮貨、藥材珠玉,北昭的茶葉布帛、瓷器糧食,這些買賣能沾一手那就是數不盡的榮華富貴。

    第一口紅利誰不想吃。

    連司絨都收了兩筐拜帖。

    “他們要上哪兒拜訪我?鏡園嗎?嚇死他們。”馬車已經快要駛達徐府,司絨撩著車簾往外頭看。

    今晚的宴席就是因為八里廊榷場工事進入收尾,由禮部徐清弦牽頭,幾位參與阿悍爾談和之事的核心重臣都收到了帖子。阿悍爾這邊,本是請了司絨與大伽正,大伽正自來不愛出席這類宴會,帶著小崽和易星往京外采風去了,還沒回云頂山莊。

    “你這兩日出門叫人堵了?”封暄理了理袍角。

    “那倒沒有,正經人,去的都是正經地兒,”司絨回頭笑,“殿下該下車了,叫人看了我們從一輛馬車上下來,這多不合適。”

    “哪里不合適?”封暄把扳指套好了,偏頭睨她。

    “怕……”司絨挨近他,“壞了殿下清譽。”

    好,調戲他。封暄凌空指她一記,那意思是秋后算賬。

    兩人一前一后地下了馬車。

    徐府坐落在虹襄河畔,梅花塢中。

    屋宅脫離豪奢,清幽雅致,徐夫人愛花善談,宴開之前引著司絨賞花。

    花園里懸著柿子燈,西溪梅還未開,遒勁古樸的枝條盤旋往上,萬壽芙蓉疏密擺放,間以秋菊輔之,寶相花密密疊疊,宛如一捧粉紫煙霞。

    而寶相花旁,是……

    “司絨。”

    她不知不覺走近,那花盆里種的確實是阿悍爾的司絨花,花瓣火紅瑰麗,花蕊處點點碎金色,花瓣的顏色由淺至深向外漸變,最外沿呈現暈紫,是還未盛放的司絨花。

    “正是,”徐夫人知道司絨公主的名字由此花而來,她不直呼這花的名字,指著這碩大的花盆,道,“此花根莖細長,尋常花盆養不下它。”

    “在阿悍爾也沒有人試過在花盆里養這花,”司絨拿手背碰了碰那花盞,“倒是在野外生得好些。”

    司絨說得委婉,事實是這花兒只能生在野外,凡是屈在花盆里養的,都活不長。

    徐夫人莞爾,還要說點什么,那邊丫鬟來傳,宴將開了,二人沿著花廊往設宴的院子走。

    司絨到時,還未見封暄身影,屋里站了七八來人,男男女女都有。

    北昭沒有女子不得入朝為官的陳條,前有高瑜領兵為將,后有師紅璇入朝為官,位同副相,都相當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