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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絨 第38節

    “可以,”封暄提筆,把兩邊的分界線重新勾了一遍,而后說,“榷場初設事關重大,需遞折提交各部,擬出方案,御筆朱批了才可提上日程。然而如今的八里廊寸草不生,荒僻頹敗,不如遣匠人與勞工先行,筑起城隍,完葺溝壕?!?/br>
    “嗯……”司絨仔細地看卷軸,手指頭在柔軟的紙面上輕輕滑,“就按這圖紙,是哪位大師畫的,當賞?!?/br>
    “賞什么?”封暄靠在了桌沿,扭頭問。

    “黃金百兩。”司絨還在專注地看圖紙,隨口一答。

    “不夠?!狈怅褤u頭。

    “嗯?”司絨把卷軸卷起來,“這賞都不夠,貪心了?!?/br>
    “是貪心。”封暄承認。

    “啊,”司絨直起身來,“不會是國手紀從心吧,聽說紀從心一幅畫值得千金呢。”

    “不是,”封暄慢悠悠應,“他姓封?!?/br>
    司絨手一頓,側過頭來,稀薄的日光就籠在她的半邊臉上,把那動人的麗色籠成了令人微醺的神采:“那,黃金百兩,確實是委屈了?!?/br>
    封暄千杯不醉,也要為這神采感到心旌搖蕩了,他合住了司絨的雙頰:“賞孤一個阿悍爾公主吧。”

    *

    九山把書卷圖紙撤下去,重新上了茶。

    司絨轉回了之前的話題:“山南的戰報傳來了?”

    封暄嘗了甜頭,也嘗了她嘴里的藥茶味兒,自覺地剝松子兒,頷首說:“消息昨日半夜到了,兵部和樞密院都主張增派兵力,把??芤慌e打退到外海,山南十二城總領錢謙還提議填海造陸,以眾星拱月之勢拱衛陸地?!?/br>
    填海造陸。司絨一驚,這可是項大工程,填進去的人力物力龐大,或許要數十年、上百年才能看到回報。

    她看封暄說起此事語氣淡漠,試探地說:“但?”

    封暄說:“父皇病中聽政,聞言直道此做法逆天而行,將給北昭國祚帶來重創,把錢謙批得狗血淋頭,滿朝的人顧及圣體,不敢再言?!?/br>
    “山南戰事也沒商議出個結果?”

    “調兵需虎符?!?/br>
    這就明白了,誰也不敢逼重病的皇帝交出虎符,若是因此把皇帝氣出個好歹,一頂戕害帝王的帽子扣下來,誰也擔不起。

    話又繞回去,司絨淡聲說:“殿下受虎符之困久矣,‘尖刀’在手,調兵不是問題,只要把‘尖刀’配在破云軍手里,同樣能發揮它的作用?!?/br>
    所以他昨夜連夜派了五千綏云軍精銳往南,這事除了朱垓與九山,誰也不知道。

    封暄側額看她:“公主步步深入,把孤摸得這樣透徹,孤更不敢放你走了?!?/br>
    她對上封暄幽沉的目光,溫聲說:“殿下有一天也會把尖刀捅進司絨心口嗎?”

    “不會,”他回應的速度和語氣一樣篤定,“你會是孤的太子妃。”

    司絨半笑不笑地說:“還不是呢,殿下別給我套身份,司絨是阿悍爾公主,殿下往阿悍爾用這把尖刀,和捅在我心口沒有區別。”

    封暄唇線抿著:“孤有分寸。”

    隨后說道:“你對山南的消息收得比朝廷專用的信馬道還要快,了不起?!?/br>
    司絨笑:“山南有消息傳來,我會第一時間告知殿下。”

    “你們書信往來頻繁?!?/br>
    “殿下既然說我站得高,看得遠,不頻繁也跟不上局勢變化。”

    封暄視線移開,這兩句話顯得他沉不住氣,悶聲道:“你們用什么傳信,能將消息傳得這樣快?”

    “殿下猜啊?!?/br>
    “走陸路逃不了朝廷的眼睛。山南的水道交錯復雜,往北是逆流,也無法走。所以,你們應有傳信的獵隼,或者……走外海海道再由港口快馬送入京城?!?/br>
    “殿下聰明?!?/br>
    話音剛落,稚山與易星一前一后地進亭子來,他帶來了鷹禮國書,封暄打開看過一眼后又裝回了匣子里,兩人一商議,此事不能由太子在拙政堂提起,由大伽正出面以國禮呈交最為正式。

    小崽便抱著匣子又回了云頂山莊。

    司絨看著那高個兒的木訥青年,說:“殿下不用撥人給我。”

    “孤送你的是一把可以認主的刀,他比不上稚山鋒利,勝在速度夠快,且熟記京里京外明暗哨點,”封暄抬手止住她開口的勢頭,用一句話堵住了她,“李迷笛沒死,你身邊多個人就是多重保障?!?/br>
    “沒死?”

    司絨手里的茶盞一晃,水面頃刻波蕩動搖,熱茶從杯里蕩出來,潑上了她的手指。

    “拿冰來。”封暄朝外吩咐,迅速地取了杯子,拿帕子吸干茶水,把她的手指頭放在唇邊吹氣。

    司絨懵怔著,要抽回手:“就一點兒燙?!?/br>
    九山取了一碗冰來,封暄一言不發,拿帕子包了冰敷在她燙紅的地方。

    冰塊兒被帕子裹著,堅硬的觸感帶來跨越一整個春夏的冰寒,貼在她左手食指上,帕子被封暄握在手里,在燙紅的地方來回滾動,司絨看著他手背浮起的青筋,指頭薄薄地沾了一層濕。

    他很專注,在上一刻可以在正事上和她唇槍舌戰,下一刻也可以為了她燙手而妥帖照料。

    他已經不再掩飾這種時而張戾,時而柔軟的情意,在角色的轉變里他更加果決而堅定,并且可以從中挖掘無限樂趣。

    司絨不知為何,顯得很茫然。

    她看著封暄熬紅的雙眼,那張榷場圖紙十分細致,顯然下足了功夫,一筆一畫都是心血,她又想起了碎在他掌心里的花和他那時已經明顯落寞的神情。

    或許,或許,她也要對他好一些。

    封暄邊滾著冰,邊吹氣,司絨的手一點也不疼。

    她無意識地動了一下手指,封暄抬眼,一個迷茫,一個關切,兩道眼神極近地碰在一起。

    他的呼吸就在咫尺之間,她忽然往前傾了身,貼上他的唇。

    就親這一下。司絨想。

    帕子跌落在了地上,里頭剔透的冰塊砸得四分五裂,封暄的心也被砸得四分五裂,再被她輕柔的一個吻粘合起來,碎掉的每一道裂痕里都是她的痕跡,重新粘合起來的心臟更有力,每一次跳動都鼓著前所未有的力道。

    封暄不舍得在這時候闔上眼睛,他看到她深邃眼窩鼓起的弧度,濃密的睫毛在輕輕抖。

    看,她也很緊張。

    這抖動每一下都準確無誤地搔在了他心頭。

    這個吻太短,蜻蜓點水,可回味一直綿綿不滅地燒著他的魂。

    跌落在地的帕子和冰塊無人理會,在地上化開了,倒映漸朗的天光,還有一道冒死靠近的身影。

    九山頂著一腦門汗,背著身在外邊通傳:“殿下,山南十二城總領錢謙請見?!?/br>
    “請到書房去。”

    “是。”

    司絨的臉微微紅。

    山風勢大,蕩開了遮蔽在頭頂的濃云,把她的發吹得亂舞,封暄抬手給別到了耳后,露出了一彎小小的耳廓,上邊綴著單顆的珍珠耳環。

    早在皇后那兒時,他就想把天上的懸月、湖里的白珠都給她,為此他開了私庫,挑了成色最好的打了幾十對,最終能入他眼的,不過這一對罷了。

    他想給她最好的。

    他要給她最好的。

    他揉了揉她耳朵,想起一事,說:“塔塔爾部和仇山部的事,北昭保持中立,只要阿悍爾的兵不踏入北昭國土,青云軍就不會跨過八里廊,今日之后,我們腳下走的才是一條新的路。”

    司絨忽然拉住他的一角衣擺:“可以信你嗎?”

    “當然,”封暄握住她雙肩,“你還可以愛我?!?/br>
    “我……”司絨被他的眼神燙得想往后縮,偏偏動彈不得,她被這目光緊緊地網住了。

    封暄短促地笑一聲,是他想看的反應,又不是最好的反應,捕獲阿悍爾公主的心,比與阿悍爾握手言和更難。

    他很少笑,這一笑,眉眼間常年凝著的冰霜消散,在秋風里,把春山的鮮活都帶出來了,濃顏淡緒的一個人,五官生動起來時,真是如畫中仙。

    畫中仙與她碰了個吻,去書房了。

    …………

    書房里壓的都是要事。

    錢謙中年發了福,膚色黝黑,乍一看不像掌管軍馬錢糧,還提領措置屯田的官兒,更像從哪塊田埂里卸下鋤頭的農夫。

    他從前也是個青衫端雅的少年郎,一口海味兒十足的山南腔,說話慢悠悠,性子很和善,剛進京時不少京官就愛拿他的口音說笑,常常說他一口“咸魚味兒”。

    封暄把他放在山南十二城總領這個位置上,掌“天下糧倉”,是因為他乃是口舌拙,形貌敦,心思細的這么個人物。

    錢謙在書房里用了兩碗茶,才把渴勁兒給緩了。

    早上他那句“填海造陸”差點把自己先填進海里去,惹得皇上動怒,損了龍體,早朝散后便在皇上行宮里跪了兩個時辰請罪,一滴水都未進。

    封暄進來時,錢謙忙起身行禮,他是來呈報山南要事的。

    封暄頷首,帶著人直接進了暗室,里頭點著燭火,桌上正攤著一張山南軍事圖。

    錢謙此次來談的正是填海造陸一事,也顧不得鋪陳拽文,急忙便說:“殿下,臣早朝時所提議的填海造陸并非良策!”

    封暄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孤明白,坐吧?!?/br>
    錢謙坐下來,心也穩了些:“填海造陸勞民傷財的!須得非戰時、國力充盈、山南人口劇增土地不足,方有可行性,可山南十二城土地充裕,尚且未到這個地步。臣今早莽急,才有這荒唐言,依臣看,阿勒意不在攻陸?!?/br>
    這想法和封暄不謀而合,封暄遠坐京城,是縱觀全局揣摩出來的。錢謙不一樣,他的根在山南,心血也在山南,是實打實做了不少調查,這幾年關于山南十二城及沿海的消息,不少都出自他手。

    封暄抬手指地圖,九山把地圖掛到了墻上,將燈盞都點起來,兩臂長的地圖上,是山南海域的地形、海岸線及布防,下邊三條朱筆標出的航道直通外海。

    錢謙先從軍事領域切入:“??苣睦锸氐米⊥恋?,他們搶一波,跑一波,得了便宜就要跑,就像……像海老鼠。前幾年海寇零散,高將軍的打法是化整為零,如今??芏急话⒗帐盏谨庀铝?,乍然要化零為整肯定需要一段時間的嘛。”

    早上山南海域的戰敗消息傳入京中,掀起了軒然大波。

    山南破云軍一敗再敗,這對士氣是一大打擊,破云軍這些年本來就憋屈,他們被這些海老鼠東一口、西一口地亂咬,偏偏被朝廷扯住了后腿,不能痛快地迎戰,這是天家父子相斗的無奈結果,承擔的除了前線的戰士,拖累的還有沿海的百姓和經濟。

    “阿勒出現后,這些海老鼠變成了碧藍海面上的一股黑潮,配有強悍的武器,甚至懂兵法。臣四年前便與此人打過交道,那時他的地盤在烏溟海。”錢謙伸出手指,在三條航道下方極遠處,圈了一片海。

    然后又在藍凌島下方圈了一大片:“如今他的地盤擴大到了藍凌島下方的赤海,再往西擴展,便到了山南海域?!?/br>
    這所有地盤加起來,比整個北昭國要大三倍,盡管海上的地盤與陸地地盤不能相提并論,但仍然是可怕的存在。

    錢謙又從懷里摸出來張皺巴巴的紙:“此是能查到的有關阿勒的所有資料,細細碎碎,多是臣從出海的海商口中打聽來的。他從前沒沾過陸地,只在海上行,起家時就敢在烏溟海自稱為王?!?/br>
    封暄看著零散的句子,拼湊不出什么完整的形象來,只覺如濃霧籠罩,后頭是一頭蠻戾擺尾的黑蛟龍。

    錢謙報事要一股氣報完,這是殿下的規矩,他繼續說道:“所謂王不見王,阿勒雖是海上王,卻不敢碰陸上王,他不是訓練有素的海陸雙軍,他的人只擅海戰,攻占陸地得不償失,此間必有深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