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半夜”二字，黎青黛敏感得一個激靈，當(dāng)即不困了，“哪里有的事。我剛來建康不久，有些水土不服，睡不大好，不能適應(yīng)而已。”

    鐘萃娘笑著打圓場，“別說陳苓了，我亦是如此，夜里睡不大踏實，總掛念著阿耶阿娘，也不知他們過得好不好。”

    提及阿耶阿娘，倒是觸動了在場這些背井離鄉(xiāng)的女孩兒們，沒了先前的歡聲笑語，心中皆是一把辛酸淚。

    黎青黛感激地看了鐘萃娘一眼。

    盡管寧貴姬再怎么謹(jǐn)慎小心，但披香殿的事情還是被鄭皇后的耳目刺探到。

    如今寧貴姬誕育皇子，風(fēng)頭正盛，鄭皇后對她更是時刻關(guān)注，加之梁帝有心袒護庇佑她，鄭皇后已經(jīng)恨不得啖其骨rou。

    宮女端上一袋藥渣，藥的苦味兒縈繞不散，叫鄭皇后連忙用香帕掩鼻，她嫌棄極了，“這是從披香殿后的桃林挖出來的？”

    “回稟殿下，奴婢見披香殿的人鬼鬼祟祟在埋什么東西，像是在毀尸滅跡，便留了個心眼，不曾想還有如此發(fā)現(xiàn)。”宮女欣喜不已。

    “沒被披香殿的人察覺？”

    “殿下放心便是，奴婢取出藥渣后，將那地兒弄回原樣，不會有人發(fā)覺的。”

    鄭皇后挑了挑眉，繼續(xù)插著手中的花，“也不算蠢。”

    也不知披香殿那賤婢弄什么明堂，鄭皇后太急著拔去寧貴姬這個眼中釘、rou中刺了。她拿著金剪子毫不留情地對著花兒下手，未幾手中的嬌花便被她修剪得服服帖帖，插到那瓷瓶中，“沈鳴，你找個信得過的醫(yī)師瞧一眼，那藥是做什么的。”

    沈鳴上前一步，“謹(jǐn)遵殿下旨意。”

    作者有話說：

    從三國開始，皇后、皇太后皆可稱之為殿下。

    (1)參考《北齊書.儒林傳.馬敬德》：“ 敬德請試方略，乃策問之，所答五條，皆有文理。”

    (2)《中醫(yī)醫(yī)政史略》。

    （3）參考《北京中醫(yī)醫(yī)院皮膚科聚友會系列講稿3：損容性皮膚病中醫(yī)證治擷英》。

    （4）出自《金匱要略》。

    （5）參考《陳寶貴醫(yī)案選萃》。

    第12章 裝的還挺像

    太醫(yī)署每月一次的私考轉(zhuǎn)眼將至，考的內(nèi)容并不算簡單。又因是頭回接受考驗，包括黎青黛在內(nèi)，所有醫(yī)女都分外緊張。

    成績分為優(yōu)、平、否三等，為勸勉眾人學(xué)醫(yī)，每次私考成績最優(yōu)者還會有額外的賞銀。雖然各科考試內(nèi)容注重不同，但還是要求醫(yī)女掌握最基本的藥理知識。

    第一門考的是蒙眼辨藥，即在一刻鐘內(nèi)蒙眼識別出藥材，并寫出這位藥材的療效作用。

    古人辨識藥材自有一套章法，其一，先望、觀其形、色，藥材的顏色（赤黃青白黑）與五行、歸經(jīng)、功效緊密相連，且中藥的生長紋路也各有不同。其二，嗅、聞其味，如有芳香或辛辣燥烈之氣的藥材，多屬溫?zé)嶂裕芑钛袣猓欢鵁o氣味或清涼特異之氣的藥材，多屬寒涼之性，能滋陰潤燥。其三，可口嘗其味，亦可用手觸之，酸甘苦辣辛咸，味道不同功效也有不同，重量、柔韌、疏松等程度每位草藥亦有不同……（1）

    許多藥材可以直接用rou眼辨識出來，若遮擋視線再去識別藥材，其難度增加不是一點半點。

    黎青黛的眼睛被麻布結(jié)結(jié)實實地蒙住，眼前黑黢黢的。她面前擺著個荷葉紋漆盤，其中用小碟子依次擺著十種藥材，假若她能答對藥材九種以上，便能獲得優(yōu)，若是只能答對八種到六種，能獲得平，往后的只能是否。

    她手慢慢摸索，捻起第一片藥材，用指尖感受其中的溫?zé)岷疀鲋裕従從﹃浼y路，掂一掂，感受其升降沉浮，而后湊到鼻尖嗅其味，以牙咬下一小口，苦的，她的眉毛微蹙，差點忍不住吐出來。

    苦，辛，平，觸手有特殊紋路，是青風(fēng)藤。

    照著這個法子，黎青黛按部就班，慢條斯理地將剩下的草藥分辨出來。

    時辰一道，監(jiān)考的太醫(yī)博士叫醫(yī)女們摘下眼罩，在紙上默寫出方才藥材名稱。

    黎青黛在紙上寫出：青風(fēng)藤、蘇木、凌霄花、蘇合香、石菖蒲、知母、地膚子、澤瀉、白芥子，并依次寫出這些藥材的藥效。

    主考的太醫(yī)博士是幾位經(jīng)驗老到的醫(yī)者，拿起黎青黛和蘇月見的答卷，他們捋了捋長須，深感欣慰地笑了。

    針科考得的第二門，便是依照癥刺|xue。作為針科的醫(yī)女，要極為熟悉人體的各個xue道，若是替貴人針灸時出了差池，那可是要掉腦袋的。

    在眾位醫(yī)女面前擺放著一個木頭人，表面涂上一層蠟，而后醫(yī)女要根據(jù)主考官所寫的xue位，在木人相應(yīng)的位置刺xue。

    經(jīng)過諸位醫(yī)博士的評判比較，次日眾位醫(yī)女的月考成績便被張貼在太醫(yī)署的東墻上。

    鐘萃娘擠進人堆里看，赫然看見“陳苓”二字排在針科榜的最前頭，她登時就跟自己奪得魁首一般喜悅不已，“阿苓阿苓，你是榜首！”

    連黎青黛自己也沒料到自己會奪魁，臉上還有些許茫然，“你莫不是看錯了吧？”

    見她不敢相信，鐘萃娘拉著她一把擠開前頭的蘇月見等人，指著針科榜首的位置，“你看，我可沒騙你，瞧你的樣子，難不成是高興傻了？”

    受著鐘萃娘的情緒感染，黎青黛不由欣喜，這是自她有失憶以來賺的第一筆錢，說不歡喜是假的。

    蘇月見猝不及防地被鐘萃娘擠到一邊去，蹙了蹙眉頭，也沒說什么。蘇月見天資聰穎，在醫(yī)藥上的學(xué)識就沒輸過給誰，可惜昨日她大意，誤將白芥子認(rèn)作紫蘇子，以至于稍遜于“陳苓”。

    “我的阿苓當(dāng)真是厲害……”耳邊又傳來鐘萃娘的聲音，蘇月見聽得心煩，轉(zhuǎn)身走開。

    雖然黎青黛和蘇月見最后都是甲等，但蘇月見覺著自己始終矮半個頭，越想，心中不由憤憤不平。若不是這個“陳苓”，榜首的位置本應(yīng)該是她的才對。

    平時跟蘇月見玩的好的，見蘇月見一直陰沉著臉，都不大敢靠近她，只能偷偷躲在背后說些閑話。

    “技不如人，在那兒生悶氣，還得我哄著她……”

    “甭理她。沒貴女的命，偏學(xué)貴女的傲氣。”那人嗤笑。

    聽到這些風(fēng)涼話，蘇月見暗暗攥緊了拳頭。

    *

    帝王欲月后圍獵解悶，太醫(yī)署、尚藥局、藥藏局解皆忙忙碌碌，準(zhǔn)備隨行的藥物，眾醫(yī)女身上的任務(wù)便繁重起來。

    太醫(yī)署仙人博士練出丹丸，因人手不足，令黎青黛、蘇月見等人將丹丸送去尚藥局和藥藏局。

    東掖門的宮道是前往內(nèi)宮尚藥局的必經(jīng)之路，亦是諸位大臣去往尚書省的大道。

    眼前穿著朝服的大臣從東掖門進出，身份低下的醫(yī)女自然要避讓。

    黎青黛微屈膝，微低頭，準(zhǔn)備隨著眾人一起行禮，孰料好像有誰在她身后用巧勁推了她一下，一個沒站穩(wěn)，黎青黛猛地朝前撲去。

    剎那間，黎青黛雙手抬高，撲通一聲，膝蓋碰地，才不至手上端著的丹丸摔落在地，否則她就真的要大禍臨頭。

    還沒等她松口氣，映入眼簾的是深紅的絳紗袍，輕柔從她的面頰擦過去。她一臉芒乎地抬頭望去，驟不及防地對上莊檀靜幽深的雙目，只聽四周的人倒吸一口涼氣。

    曾有不少心懷不軌的女子，欲對莊檀靜投懷送抱，怎奈尚未近身，不是血濺當(dāng)場，便是當(dāng)作刺客嚴(yán)加鞫訊，下場凄慘。

    蘇月見嘴角微彎，冷漠地看著眼前這一切。

    就在眾人以為黎青黛在劫難逃之時，莊檀靜眼神淡漠，竟然繞過她徑自走了。

    領(lǐng)頭的內(nèi)侍心有余悸，擦了把冷汗，他可一點都不想惹麻煩，尤其是風(fēng)頭正盛的莊檀靜。同莊檀靜不期而遇，黎青黛不由怔住，內(nèi)侍見她還傻愣在原地，不禁催促，“傻愣著作甚，還不快起來。”

    黎青黛才從思緒中回神，忍不住回頭望了眼莊檀靜挺拔頎長的背影，他行走在諸位王公大臣中，蕭蕭肅肅，爽朗清舉。而她只能混跡在蕓蕓眾生之中，他和她的距離好似隔著一道天塹。

    不過，黎青黛內(nèi)心并無多少傷感，更在意的確是另一件事：他裝作不認(rèn)識她的樣子，裝的還挺像。

    等做完手中的活，醫(yī)女們終于能歇息片刻，幾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閑聊。

    黎青黛的膝蓋磕著后隱隱作痛，她慢慢走到回到住宿的下房，拉開褲腿一瞧，不出所料，果真一片淤青。

    鐘萃娘都替她覺著疼，提起今上午發(fā)生的事，不由感嘆：“你的命真大，我都替你捏把汗。”

    “為何？”黎青黛顯然對自己這位“情郎”有重大誤解，于她心中，莊檀靜面冷心善，并非什么暴戾之徒。

    “你沖撞的這位散騎常侍，可是有名的心狠手毒。但凡有人對他不敬，悉數(shù)被——”鐘萃娘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提起莊檀靜，鐘萃娘又想起些關(guān)于他的傳聞，“最引人好奇的是，眾人只知他是承平侯的養(yǎng)子，出身江陰莊家，其余的經(jīng)歷仿佛有人刻意抹去一般，無人知曉。”

    黎青黛這是第一次了解他過去的經(jīng)歷。

    話鋒一轉(zhuǎn)，鐘萃娘回過味兒來，“不過，你當(dāng)時好端端的，怎就忽然站不穩(wěn)重，趕巧的是，還差點冒犯了那位煞神。”

    黎青黛仔細(xì)回想那時，“只隱約感覺有人從后頭推了我一把。”

    “有人推你？”鐘萃娘也仔細(xì)回顧，“若沒記錯，你身后那位可不就是蘇月見。難道就是她黑了心肝想害你？！”

    越想越覺得有可能，鐘萃娘是個急性子，立刻就要去找蘇月見理論。

    黎青黛趕緊攔下她，“現(xiàn)下沒有確鑿的證據(jù)，我們也不過是口說無憑，沒有人會信我們的。若是被蘇月見反咬一口，說我們誣陷她，又該如何是好？”沒別的法子，只能選擇息事寧人。

    恍若一盆冷水兜頭潑下，她說的不無道理，人不能逞一時意氣，鐘萃娘冷靜下來，仍是不忿，“難不成我們只能忍氣吞聲？當(dāng)我們軟柿子呢。”

    “而今也只能提防著點她了。你想為我討公道，這份心意我領(lǐng)了。倘若因那人氣壞了身子可得不償失，別氣了，成不成。”黎青黛牽著她的袖子晃了晃。

    鐘萃娘見她撒嬌的模樣，全然沒了脾氣，捏了捏她的鼻尖，“你呀你，就是性情太好，將來是要吃大虧的。”

    “有你在，吃不了虧的。”黎青黛笑盈盈道。

    鐘萃娘無奈一笑。

    *

    作為皇后身邊的得力內(nèi)侍，沈鳴的能力毋庸置疑，很快就查出了披香殿偷埋的藥渣乃再尋常不過的補血益腎藥材而已。

    寧貴姬剛剛誕育皇子，身子虛一些，需要服用補藥再正常不過。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為何用藥也要藏著掖著，不欲引人注目，難道其中還有貓膩？

    沈鳴上前，原先替皇后揉按肩頭的宮女自覺地退下，讓出位置給他。他的力道大小適宜，讓皇后舒服得瞇起眼，“寧貴姬已經(jīng)服藥至少一月有余，恐怕她的身子虧空得厲害。”

    鄭皇后譏諷一笑，“小賤人定然有事瞞著。按照往常她那副德行，生個小病就得攪得后宮皆知，好博取陛下的憐愛，如今反而臥病不出，若沒有事我可不信。”

    “殿下果真料事如神。您猜小臣還打聽到什么？”沈鳴自顧自地說，“有耳目注意到披香殿那位的寢殿里，間或掃出一大把頭發(fā)，叫人私底下處理。且每到夜闌人靜時，就會有一人悄悄潛入披香殿……”他點到即止。

    將那些補藥和頭發(fā)聯(lián)系在一塊兒，本就不算愚鈍的鄭皇后琢磨出味兒了，不由暢然大笑，“好啊好啊，寧煙嵐，你也有今日。”寧煙嵐之所以能俘獲圣心，便是仗著自己年輕貌美，若沒了頭發(fā)，再好看的臉，梁帝都不一定能看得下去。

    “等著瞧，看她日后還怎么囂張。”鄭皇后說話間就已經(jīng)心生一計。

    作者有話說：

    （1）蒙眼辨藥這部分的內(nèi)容參考《中藥望聞問切》。大家不能自己亂吃中藥哇，許多中藥都是有毒的。

    第13章 化險為夷

    皓月當(dāng)空，夜涼如水。

    房舍內(nèi)響著眾人熟睡的呼吸聲。到了給寧貴姬針灸的時候，黎青黛毫無睡意，如從前一般，準(zhǔn)備輕手輕腳溜出房門。

    倏然，有人動了一下，黎青黛登時僵在原地，卻見那人磨了磨牙，轉(zhuǎn)了個身，又繼續(xù)呼呼大睡。

    黎青黛提起的心又落回實處，她都做越發(fā)輕緩，把門闔上。

    殊不知，蘇月見在她離開沒多久之后就睜開了眼 。

    披香殿內(nèi)依舊燈火通明，黎青黛見寧貴姬頭發(fā)脫落減少，頭皮已經(jīng)慢慢冒出新的發(fā)茬，癥狀明顯得到改善，欣然一笑，“如今可停止針灸。接下來，在下會給您更換藥方，佐以藥膳調(diào)理，相信很快貴姬您的秀發(fā)就會恢復(fù)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