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33節
“公主府里,有兩位貼身女使,叫側犯尾犯。”浮云卿踢翻腳邊盛著溫水的木盆,水洇濕了尾櫳的衣擺,尾櫳驚慌失措地起身,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假的就是假的,再精致的傀儡,再相像的女使,都是贗品。” 見此狀,兩位女使默契地起身走遠。 她們踅到韓從朗面前,把浮云卿的所言所行,一五一十地說出。 這廂浮云卿認命般地窩在床褥里。 她盯著傀儡,傀儡也盯著她。她荒唐地想,韓從朗是個心靈手巧的。要是把這功夫用到正地,說不定,他才是名滿京城的第一繡娘。噢,該改口稱作繡郎。 想必韓從朗打探到她愛極了那股干燥的草藥氣,所以凌云閣里不間斷地熏著藥香。甚至頂層家具的布局,都與她的臥寢十分相似。 藥香苦澀,其實她最愛的還是緩緩調的果香。臥寢的布局,在與敬亭頤成婚前,也不是現今的模樣。她喜歡,僅僅是因為敬亭頤。 敬亭頤的一切,她都喜歡。 今下韓從朗搞這出,她只覺是東施效顰。 不過韓從朗有句話說得對,她確實乏累。她需要歇息,哪怕身處在如此危險的地方。 想了許多事,不知不覺間就睡了過去。 再睜眼,身側褥子驟然一沉。接著,一道陌生的氣息便竄進她的鼻腔。 她僵著身不敢動,生怕韓從朗發瘋。 閣樓內漆黑一片,她只能聽到韓從朗的呼吸聲。 他好心地給她掖緊被角,接下來什么都沒做。 看來他還沒壞到極致,浮云卿想。 不過次日,她就慘遭打臉。 相安無事地睡了一夜后,韓從朗好心地解開了她手腕處的鐵鏈。 “走,看看我給你精致布置的新窩。”他笑瞇瞇地說道。 “窩”這個字,帶有侮辱人的意味。 常把動物住的地方稱作“窩”,地方狹窄,揮揮手就能將其摧毀。 韓從朗瞧起來心情異常愉悅,他走在浮云卿身前,不迭威脅她:“別想逃。” 路上,浮云卿來回張望,妄圖把寨里每一處都記在心里。 走了小半晌,韓從朗在一處幽靜的宅院前站定。 只掃一眼,浮云卿便心知肚明。這座宅院,與那座被虢國夫人搶走的宅邸的布局大體一致。 韓從朗莫名奇妙地激動起來,撳著浮云卿的手腕往院里直走。宅院里有三間平屋,他帶她去的,是最寬敞的那間。 推門進去,只見一座精致的囚籠擺在中央。囚籠自屋頂處泄下,每根桿子都渡了一層金,桿子比浮云卿的小腿還粗。這是座鳥籠,籠里擺著一張撲滿羽毛的床。而籠外,四面擺著豎鏡。 韓從朗不顧她掙扎,把她推到床上。霎時無數羽毛蕩起,輕飄飄地滑落。 他說:“你得感謝我啊。只有我會對你這么好,只有我不會乘人之危做猥褻事。” 一邊低聲安慰,一邊將更粗的鎖鏈,扣在浮云卿手腕和腳腕。 他沒有猥褻,但他在明晃晃地侮辱她。 她不正是一只受人擺弄的鳥嚜。她的掙扎,她的斥罵,都顯得微不足道。 浮云卿抬眸,瞧見韓從朗走出籠,把籠子鎖緊。 “啪嗒。” 他給籠子上了鎖。 興許是因這屋的動靜太響,驚動了待在側屋里的人。 “發生什么事了?”一道人影悄無聲息地踅進屋。 霎時,那人與浮云卿都驚在原地。 “素妝阿姊?” 浮云卿不可置信地揉了揉酸澀的眼。萬萬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熟人。 素妝裹著狐裘,清冷脫俗。她該是月下仙子,不食人間煙火。偏偏,出現在萬福寨。 韓從朗故作驚訝,“真是抱歉,本來想給你倆一個正式的見面機會呢。但既然碰上了,那就好好敘敘舊罷。” 言訖抬腳往外走,不曾想猛地被素妝推搡到墻邊。 “你怎么敢把她拉進來?”素妝利落地抽出佩劍,抵著韓從朗起伏的胸膛,“你明明答應我,會保證她安全,不會讓她知道此事。” 浮云卿從來沒見過素妝這副模樣。在她心里,素妝與緩緩一樣,都是別人家的好孩子。她們詩詞書畫樣樣精通,可在耍刀弄槍方面,可謂是一竅不通。 可現在,素妝持著劍與韓從朗對峙。 浮云卿跟著卓旸練過武。她知道,素妝這個持劍的姿勢,一看就是練家子。 素妝與韓從朗勾結在一起,意圖謀反。 這個事實,比素妝精武,更讓浮云卿感到震驚。 所以她的好姐妹,一直在騙她。 偏偏這時韓從朗又說了句戳她心肺管子的話。 “施小娘子,與其同我置氣,不如向你的好姐妹說說,榮小娘子都做過什么,說說你們兩個,都瞞著她做過什么。” 浮云卿氣得渾身發顫,她不敢眨眼,死死盯著門外。 難道緩緩也待在院里嗎? 只是她沒等來緩緩,反倒等來了榮常尹。 他與素妝一樣,睞見她那刻,氣急敗壞地堵著韓從朗。 “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挾持公主!” 接著進來的是楊太妃與清河縣主,她們倆大喊大叫,大抵是被浮云卿這般憔悴模樣嚇住了罷。 屋里熱鬧到了令人覺得聒噪的程度。 他們互相指責,甚至動了手,瞧起來不像一起蓄謀造反的同伴,反倒像互看不順眼的仇敵。 浮云卿靜靜地注視著他們。最初是心痛,后來痛得麻木,甚至荒謬地期待,到底還有誰沒出場。 原來傷害她,傷害這個國度的,都是她眼熟,甚至推心置腹的人。 她該笑,還是該哭。 最終還是默默流著淚,冷眼遍觀。 有過一瞬,她在想她是不是瘋了,所以才會看見這么多荒謬的人事。 恍惚間,她突然想起,半年前,她扯著傀儡線,心想日子過得太過安逸,她要尋樂。 原來不是世間本就平和安逸,而是她被裹挾在假象里,一步步迷失自我。 時局早就波濤洶涌,偏偏她遲鈍地絲毫不曾察覺。 他們都在騙她,從相遇初始,騙到現在。 那么,敬亭頤呢? 他也在騙她嗎? 第96章 九十六:鬧劇 ◎她催得緊,卓旸甚至沒吃上熱飯。◎ 這趟荒唐的西北游行, 越往西北走,天氣越是冷冽。 離了京才知,為甚京城會被稱作溫香軟玉地。京城四季分明, 懶洋洋的春日,躁動灼熱的夏日, 涼爽豐收的秋日,瑞雪庇佑的冬日,每個季節都有足夠多的魅力,讓人沉醉其中。 北地則不同。隴西北地, 過了十一月, 才算入了冬。原先幾場大雪像是鬧著玩一樣,今日落的雪才算北地的朔雪。 一群人爭吵時, 浮云卿就窩在飄滿羽毛的床幾里,挺直腰桿,冷漠著注視這場鬧劇。 若非她手腕與腳腕處都戴著沉重的鎖鏈, 恐怕大家會以為, 她才是游刃有余的主家。 無聊時,她艱難地抬起手腕,垂眸睞著敬亭頤強制給她戴上的紅珠手串。 這個她使勁全身力氣都沒能摧毀的手串,曾經遭她嫌棄,今下卻成了逃出去的念想。 恍惚間想起,那時她問敬亭頤為甚要欺騙她,他只稱自己有不能說的苦衷。 方才她問素妝與榮常尹為甚要助紂為虐,這倆人的臉頓時臊得像豬肝, 支支吾吾地說有苦衷。 倆人的苦衷很好猜。人為財死, 鳥為食亡。無非是撈的油水少了, 受的委屈多了, 不想再繼續受苦。 浮云卿撥弄著手串,臉色澹然,全似置身事外。 聽及倆人回話的那一瞬,浮云卿本能地想質問:“官家給你們兩家的功名利祿,還不夠多嗎?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你們當真想顛覆這個盛世嗎?” 再轉念一想,這些質問,頗有何不食rou糜的滋味。 她天天待在四方院墻里,出行有死士和環衛官保護,俸祿高,亂花也不會破產。這十六年,她想要什么,就算不伸手,也有人遞到眼前。 她遭受的非議謾罵,在旁人遭遇的苦難面前,不值一提。 她待在空中樓閣里,看不清人間疾苦。就算看清了,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次與敬亭頤騎馬到渡口,她看清了一些不公平的現象。百姓辛勞,可賦稅重,掙的辛苦錢大半都用于交稅,錢根本花不到自己身上。這次在鞏州,當地百姓聽聞她是京城來的貴人,一個勁地朝她抱怨變法變得偏激,再變下去,他們的命就折進去囖。 她真誠地安慰:“大家放心,我一定傳達給朝廷。” 可她再受捧,也只是一個女人。太.祖定下女人不能涉政的規矩,圣人尚不能議論朝政,何況她一介公主。 從前日思夜想,一定得把百姓的苦稟給官家。好不容易去趟禁中,官家顧左而言他。九五之尊是她的爹爹,她怎能讀不懂他話里的深意。他其實想說:“你一個公主,待在府邸里安逸享樂就好,不該管的不要管,不該說的話就不要多嘴。” 她畏懼長輩的訓斥,所以經官家提醒后,只能逼著自己忘記百姓的苦。 人是得裝傻充愣的,否則她會像郁郁不得志的詩人一樣,含恨而死。 及至鞏州,就算她不愿聽,不愿想,也親眼見證了百姓流離失所,莊稼顆粒無收的凄慘景象。 她要把這些苦告知衙門,逼著知州判官作為。可卓旸攔下了她,“根不在地方衙門,在上面的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