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26節
卓旸也裹緊氅衣,心里嘆鞏州的冬天真是冷得滲骨。打地鋪冷,但他不后悔。于公于私,他都得堅守底線,時刻提醒自己的身份。 他是浮云卿的先生,是教育她的長輩。哪有長輩跟年青小輩共睡一張床的道理。再說,朋友妻,不可欺。雖說他將自己視為第三者,可心里那道防線,怎么也跨不過去。 浮云卿想不想是一回事,他做不做是另一回事。 正因她天真良善,他才得起好帶頭作用。 他得展示給她看,男人就得時刻銘記男德——不曖昧,不主動,不接近。 他是見不得光的第三者,但他的愛不是。他愛得坦蕩光明,不摻帶半分霪念邪欲。 那張柔軟寬敞的床榻是一張密不透風的蜘蛛網,一旦他投身進去,就會被蜘蛛網拖到深淵里面。 那樣他的愛就不再純粹,他不愿這樣。他還是想與她保持一些該有的距離,交流攀談得體,時刻保持警惕,掃除危機。 就像今晚這般,他側躺在氅衣鋪上,闔眼假寐,聽著屋外的動靜。 “咔嚓——” 卓旸猛地坐起身,握緊劍鞘,“什么聲音?” 這廂浮云卿意識朦朧,差半步就要進入夢鄉。悠悠轉醒,見床尾有道黑魆魆的身影,一動不動。 像個索命的鬼魂一般。 浮云卿兀突突地拍著胸口,“卓先生,你是成心嚇我嗎?” “咔嚓——” 又一陣清脆的聲音,蕩在卓旸耳邊。 卓旸睡意全無,驟然站起身,快步踅到浮云卿身旁,把浮云卿嚇得半死。 她捂著悸動不安的心,大喘著氣,低聲斥卓旸:“做事前,好歹跟我說一聲?!?/br> 卓旸眸色慌亂,拿起短刃直往她手里塞,“外面有動靜。聽起來,像是人頭落地的聲音?!?/br> 這一句,驚得浮云卿沒了半條魂。 “人頭落地?”她雌懦地吞咽了下,“我怎么沒聽見?!?/br> 這會兒再睜眼,已經能看清屋內的陳設布局。 浮云卿對卓旸的話存著疑。 她與卓旸出門,死士跟在身后。就算有人頭落地,那也會是死士處理了虢國夫人派來的刺客。 她信死士,因著死士由敬亭頤親手培養。雖然跟敬亭頤鬧了別扭,但她從不質疑敬亭頤的能力。她那執拗的郎君,哪方面都出眾。他能把所有事都做到極致,尤其是與她有關的事。 浮云卿趿鞋踱到窗邊,抻出長桿,把窗欞挑開一條縫。 外面一片岑寂,側耳細聽,能聽出冰凌一點一點地化成水的窸窣聲。 啪嗒,啪嗒…… 卓旸湊到她身邊,疑惑地嘟囔:“我聽的分明不是這個聲音。” 哪怕只側開一條比頭發絲還細的縫,可凜冬的寒氣仍撲面而來。浮云卿欹著墻,揉了揉冰涼的鼻尖,回道:“那就把窗欞開展,看看外面到底發生了什么?!?/br> 言訖不顧卓旸阻攔,大膽推開窗。 “咔嚓——” 沒看見畫面前,確實像人頭落地的聲音。結果暗脧一圈,原來是厚雪壓竹枝,把一叢叢翠竹壓斷成兩截的聲音。 “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浮云卿一字一句地念道。 外面是亙古不變的月色,肅重厚實的雪霽,在風中搖曳的竹影。 蒼綠的野竹披了件雪素衣,有的不堪其重,折斷了勁瘦的腰桿。 這般詩意的畫面,其實白天看更有意境。不過半夜起來遙望,另有一番風味。 此刻是劫后余生的風味。 “你這張嘴啊,果然吐不出什么好話?!备≡魄溆脑沟刎恐繒D,“詩人寫得多美啊。結果你倒好,把折竹的‘咔嚓’聲,認做人頭落地的聲音。那人頭厚墩墩的,又不是一道竹桿,想折就能折?!?/br> 卓旸尷尬地四處亂看,“沒有倒挺好?!?/br> 這算是機警過頭的錯罷。 倆人趴在窗邊,靜靜看了半晌夜景。 浮云卿重新提起先前的話頭,“卓先生,你還是睡到床上罷。你想,我睡得好好的,偶爾睜眼,見一個黑團豎在床尾,太瘆人了!” 她推著卓旸往案幾旁走,“把這些小動物兵捎帶上。床上千軍萬馬的,誰來都不怕。” 卓旸當然不愿。 一番拉扯,最終勉強定下:卓旸將地鋪拉到床邊,那是浮云卿伸腳就能夠到的地方。浮云卿呢,掀開床褥,分給卓旸幾張厚實的褥毯。卓旸過意不去,將小動物兵都擺在浮云卿身旁,整裝列隊,倒真像一群訓練有素的環衛官。 睡不著,浮云卿借著月色,撳起一只草兔,輕聲說:“卓先生,咱們倆說說話罷?!?/br> 卓旸上下眼皮打架,嘟囔著回:“行啊,說什么。” 浮云卿沉吟半晌,她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她知道卓旸很累,還硬拉著他說話,忒不厚道。 “卓先生,你想睡就睡罷。其實你不用搭我的話,我只是想找個伴傾訴一番。這些話,積攢在心里不好受,干脆說出來?!?/br> 卓旸自然說好。 他以為,浮云卿又開始說她那套天馬行空的想象了。不曾想,她接下來說的話,每句都會提到敬亭頤。 “從京城走水路到鞏州,花了半月時間。每一日,我都在重新審視我與敬先生的關系。實話說,這次出行,是為了氣他。我是喜歡出去撒歡,可從沒想過去京城以外的地方撒歡。我賭氣來鞏州,是想逼敬先生來這里尋我。他尋我,我立馬回去。他不來,我就在這里待到天荒地老。當然了,天荒地老是夸張說法。他不來,那我就說玩膩了,想回去。” “坐船的日子過得暈暈乎乎。每次扒著欄桿看大運河,心里都有無限感慨。越向西北處走,天越來越灰蒙。臨行前,藍天白云。走到鞏州,看見的是陌生的景象。其實在茶館時,我就隱隱感覺,自己來錯了地方。到寶奴兒巷,與虢國夫人對峙,更覺懊悔。我對敬先生的怨念,已經消散在波瀾壯闊的運河上面了。剩下的,是無窮盡的想念?!?/br> 她說:“卓先生你對我很好。你我不是家人,勝似家人。我很榮幸能做你的家人,也很慶幸,帶你出門的這個決定做得很對。沒有你陪同,這一路要出多少狼狽,受多少委屈,實在不敢想。你很好,但我想,倘若那時不賭氣,同意敬先生隨行,我們會更好?!?/br> 所以這就是浮云卿的殘忍之處。 家人,稍有逾越,便是亂.倫。這算是徹底斷絕了卓旸的念想。 他在浮云卿心里,是保護她溫暖她的家人,是平時拌嘴關鍵時候一心的好友。敬亭頤亦是,只不過比他多了層最重要的身份——相知相守的愛人。 他闔眸,想的是浮云卿。而浮云卿闔眸,想的是遠在天邊的敬亭頤。 聽罷浮云卿這番話,卓旸睡意全無。 他側過身,直視浮云卿,“您想回去,對嗎?” 浮云卿毫不猶豫地點頭說是,“來了鞏州才發現,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我們有爹爹批下的關引,能自由出入鞏州??删聪壬埐粊黻P引,除非能長出鳥翅膀,否則進不去鞏州。就算能來,他不知其中內情,定會直奔寶奴兒巷,定會碰上虢國夫人。我是國朝的公主,大家都給我面子。敬先生呢,他說是我的駙馬,誰會信。一路舟車勞頓,到地方還受盡欺辱,當真不劃算。” 她還記得,敬亭頤孤寂地站在府門口,一臉落寞的樣子。那時要是不顧一切地下車,放肆擁抱他就好了。 “敬先生說有不能言的苦衷,我卻像聽不懂話一樣,執拗地追問他苦衷。他說,到時會跟我說,到時我會懂。我該信他。我明明知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沒有,不代表別人沒有。不能因為我沒有,就得讓別人失去保守秘密的權力。” 看看罷,她成長得多快多好。驕矜如她,如今也學會設身處地為旁人著想了。 卓旸想,若他是敬亭頤,此刻聽了浮云卿這話,定會熱淚盈眶地夸贊她。 就算他不是敬亭頤,此刻也真心地夸贊:“敬亭頤他教會您許多事?!?/br> 浮云卿笑得甜蜜,說是呀,“仔細想來,敬亭頤沒一處對不住我的地方。小難大災,他救我許多次。我不能再任性下去了……” 枯白的月色入戶,灑在卓旸僵硬的身上,也灑進了浮云卿亮晶晶的眸里。 她開始規劃回程的事。 雖然鞏州跟她想的不同,但來都來了,還是得好好游玩一番。玩個三五天罷,收拾行囊坐船回京。折回已是十一月初,跟敬亭頤好好聊聊,不覺間就該過新年了。一年又一年,甜甜蜜蜜。 她想得越是美好,卓旸的心便越沉。 他心里清楚,暨至鞏州,想走沒那么容易??偟玫鹊侥菆鲎兙忠u來,總得再經歷一些事…… 在浮云卿絮叨的聲里,卓旸也起了些不該有的幻想。 浮云卿暢想與敬亭頤的未來,他也卑微地暢想,將來與浮云卿一起討要利市錢的歡樂日子。 闔緊眸,眼前是逼人的黑暗。此刻,雙耳便異常機警。 時而聽到“咔嚓咔嚓”的折竹聲,竹身斷,積雪落。天氣漸漸變得冰冷徹骨,無數雪沫子壓實成巨大的雪團,一個接一個地往地上落。雪團笨拙地滾向四方,遇上撲簌簌的風,能滾得更迅疾。 時而聽到蟄伏的野獸刨雪地,踩碎冰凌的窸窣聲,時而聽到半人高的荒草被來人掰弄得歪七八扭的聲音。 漸漸的,零亂的聲音遠去,耳邊只剩下箭弦繃緊的摩擦聲。 箭在弦上,亟待射出,不過眼下還不是射箭的最好時候。 漫天荒野,遍地積雪,邁步十分艱難。然而劉岑還是三步并兩步地走了過來。 “莊主,你來虢州,怎么也不派人給我說一聲?”劉岑站在敬亭頤身側,掖手問。 敬亭頤睜開眼,抽離長箭。鏃尖碰到繃緊的弦,嗡聲不絕。 “公主走后,公主府里的人,對我并不上心。因此在我提出北上鞏州尋公主時,闔府并未多想,也并未阻攔。他們并不知我趁機踅及虢州。” 敬亭頤神色淡漠,站在荒草叢里,像個沒有生氣的活死人。 劉岑說那就好。他打量著虢州莊的新莊主,他唯一的兒子,那個支撐他忍辱負重存活的支柱。 他對敬亭頤很滿意。 原先還怕敬亭頤在浮云卿身旁待久了會失去狼性,今晚約見,見他狠戾更甚,劉岑總算松了口氣。 他問道:“下一步,作何打算?” 敬亭頤舉起弓弩,抬箭搭弦,直沖夜空中那顆明亮耀眼的北落師門星。 “兵變?!彼氐?。 旋即射出長箭,正中那頭隱匿在林里的野狼心腹。 秋日的北落師門星最亮。彼時司天監會日夜不停地記錄北落師門的軌跡,以求四方境地穩定,軍馬強盛。 秋日兵變,惹人注目。不如移到冬日里,這時大家都在置買年貨,哪有心思關照這些雜事。 野狼悶聲倒地的聲音,穿過林木荒草,傳進敬亭頤耳里。 他又重復一遍:“兵變,先攻鞏州?!?/br> 他不敢再等。他怕鞏州多生變故,他怕浮云卿會陷在鞏州那處危險地,再也走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