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07節
一幫不解風情的粗心遼人,并不在意浮云卿害怕不害怕。 他們只在乎輸贏,只想抓緊時間,多獵幾頭獸,好在定朝人面前烜耀顯擺一番。 一時各自分散,射箭策馬聲,自四面八方而來,傳到浮云卿耳里。 好罷,人家不在意她,那她總得在意自己。浮云卿認命地提起弓箭,拉弦射箭。 “嗖——” 這箭射空。 “嗖——” 這箭射歪。 “嗖——” 呔,怎會有人越射越差勁!最后一箭脫弦,竟直愣愣地射在她自己腳下。 箭矢斜插在土里,她腳下是一個坑坑洼洼的土坑,濺起的砂礫反彈到她鞋面上。 她提著衣裙,連連往后退。 眼前這個丑陋的土坑,亙在前頭,像是在嘲笑她低劣的射術。 浮云卿找了顆樹,泄氣地欹著樹坐。 來的路上,耶律行香告訴她,敬亭頤騎馬往北側去了。 北側與南側中間,隔著幾座崎嶇的山坡,距離遙遠。兩側遙遙相望,誰也看不見誰。正因隱蔽性好,故而官家與蕭駙馬兩幫人射獵,選在了南北兩側,互不干擾,各憑本事。 傷感的時候,浮云卿覺得自己是這世間最有靈氣的詩人。她折來一截樹杈,胡亂在土地上劃拉幾下,將坑洼的地扽平整。 她想,她要寫出一首屬于她的詩。 然而劃拉半晌,再拽回思緒,竟見地上歪七扭八地寫了句:“萬里關山一夢成。” 某次讀書,敬亭頤給她出題,下句正是“萬里關山一夢成”,讓她對上句。 她略懂平仄對仗這方面的講究,可思來想去,怎么也對不出上半句。 那次敬亭頤格外嚴厲,她獻了幾個吻,都沒能讓這位男郎松懈半分。 沒轍,她可憐巴巴地說:“只能夢關山么,巫山成不成?” 好嚜,她這句急轉彎,把壯志難酬的情懷,直接轉到了帷幔里。 敬亭頤敲著她異想天開的腦袋瓜,一口回絕說不成。 后來下課,見她失落地欹著窗,于心不忍,踅回她身旁,輕聲道:“巫山也成。” 萬里巫山一夢成,總帶著引人遐想的深意。 倆人認真探究上句到底該對什么,說著說著,兩張嘴皮子就碾磨到一處去。 而今浮云卿欹著烏桕,身旁卻少了個人。 思念真是件玄乎的事呀,黏在一起時不想,一旦分開,就想得要死要活。 浮云卿撳緊樹杈,當勤奮的挖土工。 耳邊穿過遼人射箭拔弩的凌厲聲,時不時夾雜著幾聲低語。 浮云卿不由得嘆口氣。 這個時候,耶律行香應該在與蕭紹矩卿卿我罷。 原本她也可以,叵奈多提一嘴,非得要湊射獵的熱鬧。這下倒好,提出這個建議時,孤零零一人。如今坐在這棵樹下,仍舊孤零一人。 不知挖了多久,四周漸漸凝成死一般的岑寂。 “嘶——” 什么聲音? 浮云卿驟然發冷,脊背直往樹上貼。 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響。 浮云卿頭皮發麻。心里一陣惡寒,不禁連打哆嗦。 好像是有什么活物蠕動著身子,爬過樹葉,不斷朝前走。 “啪嗒。” 一片烏桕葉倏地從枝椏上劃落,旋轉著飄到浮云卿手里。 浮云卿扔掉樹杈,抱著膝,此刻恨不得融進樹里,祈求躲過一場未知的浩劫。 “啪嗒。” 又一片樹葉劃落。 欸,為甚會覺得這陣窸窣聲,離自己越來越近呢。 浮云卿豎起耳朵,仔細辨認聲音的方向。 一想嚇一跳。這聲音,竟是從她頭頂傳來的。 浮云卿稍稍側身,慢慢揚起脖頸,抬眼看去—— 有條三角頭,外凸眼,尖尾巴的黃金蟒蛇,正盤在她頭頂那道枝椏上面。 她打量蟒蛇,蟒蛇也伸出細長發黑的舌頭,發出“嘶嘶”的聲音,探出可怖的三角頭,從上到下地打量她。 蟒身長而粗,身有浮云卿的小腿那么粗。 它正在蛻皮,尾巴一甩一甩,不迭將樹葉甩落。 蛇在蛻皮,表明這是它食量最大的時候。 白花花的蛇衣,一部分繞成圓圈,在枝椏上面留著。另一部分,像條能勒死人的白綾,緩緩下落。 未幾,蛇衣精確地落到浮云卿頭頂。 蟒蛇尾巴翹起,繼而拍落,壓住了蛇衣。因此指甲般大的蛇衣,正好卡在浮云卿的鬢發里。 浮云卿臉上肌rou顫抖,她緊捂著自己的嘴,千萬不能尖叫出聲。 敬亭頤教過她,遇蛇不要動,不要跑,什么都不要做,不要發出一絲聲響。 蛇的眼,狹小丑陋,眼力不好。不發出聲響,它只當周遭空無一物。 越艷的蛇毒性越大。艷麗的身加之三角頭與尖尾巴,是毒中之毒。 浮云卿竭盡全力凝神屏氣,她抬頭與蟒蛇面面相覷。 她不怕蜘蛛蜾蠃,就怕這般蠕動的,吐著粘液的,陰冷的丑陋東西。 曠野里的風靜悄悄的,騎馬射箭的聲頃刻消散,再也傳不到浮云卿這處。 靜默半晌,蟒蛇沒看見活物,無聊地甩甩尾巴,扭著長身欲走,然而卻乍然聽見—— “唔……” 浮云卿清淚流了滿臉。本來是默聲抽噎,不曾想哭得太兇,不小心委屈出聲。 霎時,那條蟒蛇張大尖嘴,飛快向樹下探身。 那張大嘴,幾乎要把浮云卿整個人給生吞進去! “啊!” 浮云卿再難捱驚恐,尖叫地爬起身,奮力向后方跑去。 奔跑的聲音傳到蟒蛇這里,它辨清傳聲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爬向浮云卿身邊。 腌臜惡心的蟒蛇將浮云卿絆倒在地。浮云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絕望地往外爬。 蛇纏得愈來愈緊,浮云卿隱隱感到窒息。 老天,難道她要命絕于此!她不想做國朝第一個被蛇吃的公主! 干燥的蛇身纏上她的小臂,猙獰的蛇舌時而滑過她的脊背,時而擦過她的指間。 浮云卿絕望地闔眸,她心里默念一句遺言:十八年后又是…… 欸,不對?她腰間明明別著一把匕首,是今早出發前,敬亭頤遞來的。 浮云卿佯作臣服,趁蟒蛇探身打量她,趕緊拔出鋒利的匕首。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刺向這條惡蛇的七寸。 “不可!” 霎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傳到浮云卿耳里。 凝眸遠睞,竟見敬亭頤飛快從遠處跑來。 一貫澹然矜貴的他,現下滿臉擔憂,直直朝她奔來。 他故意喊得大聲,“此蛇瘋性大,刺七寸殺不死。” 浮云卿看得癡。 他換了一件她從沒見過的衣裳。月白袍素宮絳,將他勁瘦結實的身材,淋漓盡致地烘托出來。他沒有再戴中規中矩的幞頭,頭發僅用一根白束帶挽著。 即便淚眼朦朧,可在浮云卿眼里,敬亭頤義無反顧的身影,無比清晰。 她清楚地睞見,清冷的謫仙,蕩起規整干凈的衣擺,下了三十三重天,義無反顧地,不要命地朝她奔來。 她已經沒有力氣以同樣大的聲音,去回應他了。 她喃喃地說他是傻瓜。語氣平淡落寞,可淚珠斷了線,凄慘地往外淌。 傻瓜。 傻瓜。 傻瓜。 …… 那條蟒蛇比他還壯,可他卻把蟒蛇引到了身邊。 蛇身一擊脫離,浮云卿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活命機會。她得趁此良機,拼了命地往外跑。 不能回頭,不顧一切地往外跑。她得先活下來,來得及的話,再去搬救兵。當然,很有可能,等她搬來救兵,敬亭頤已經被蟒蛇吞吃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