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80節
比及眾人落坐,廚子蝦腰來報,一桌二十八盤珍饈佳肴,需得再等一炷香。 王太后頷首說好,“不是大事。慢工出細活,老身看重這頓飯,千萬不能出茬子。” 廚子額前冒著冷汗,這一桌都是他得罪不起的貴人。為了讓腦袋在脖頸上待得更長久,廚子當即決定,這頓膳食,必須萬無一失。 待廚子退下,王太后扯著身側浮云卿的手,意卻在敬亭頤身上,“孫婿,老身知道你叫敬亭頤。你姓敬,名亭頤,那字什么?” 浮云卿湊嘴替他說無字,“駙馬無父無母,先前在外宦游,后來得開國伯接濟,才在京城站住腳。” 王太后噢了聲,“是個可憐孩子。想是吃了無數苦,輾轉多地,才回了京。那這跟無字有甚關系?” 前面是噓寒問暖的場面話,后面才是她想說的。 浮云卿又解釋道:“無父無母,哪有閑心給自己起字?” 王太后不以為然,不依不饒追問:“有些小官人的字,是爹娘給起的。有些則是自己起的。像國朝那幫寫風花雪月的大詩人,不都愛給自己起字嗎?” 見浮云卿急著搭腔,王太后拍下她的手警告,“孫女,祖婆問駙馬,那你就讓駙馬來答。” 浮云卿搭腔未遂,只能朝敬亭頤遞去個安慰的眼神。 敬亭頤澹然回:“孫婿以為,起字實在多余。孫婿是駙馬,行事要圍繞著公主。孫婿有沒有字并不重要,有了字,公主就得記,徒給公主增加一樁煩憂事。” 王太后對他這番話甚是滿意,“說得好。駙馬之德,在潔身自好。不找妾,不逛花樓,萬事以公主為先。孫女沒挑錯人。” 話是這么說,旋即話鋒一轉,再問:“孫婿姓敬,敬這個姓氏嚜,不是高門大戶,就是市井之間,也很少見。孫婿,老身且問,你老家是何處?” “虢州。” 王太后點了點滿是珠翠的頭,“國朝的虢州,與往前數朝的虢州地處相異。國朝的虢州,在河南郡,離京城不遠。往前數朝,就說那荒yin無道的前朝罷,虢州卻是在陜西郡。不知孫婿說的虢州,是國朝的,還是……” 浮云卿撇著嘴,滿臉不悅。她拽緊王太后的翟衣寬袖,“祖婆,飯桌上別提前朝的事。您明明知道我不喜前朝,還當面提,豈不是平白招惹來晦氣?” 王太后笑她較真。若旁人敢給她甩臉,她不客氣的巴掌早就拍了上去。然而是她的心肝寶貝孫女在提,她便軟了聲音安慰,“你瞧你,祖婆跟孫婿閑聊,你倒護短得緊。” 她撮著浮云卿的手,祖孫倆相互借著暖。 敬亭頤出聲回:“孫婿的老家虢州,自然指今朝的虢州。” 前朝陜西郡虢州,彼時不稱虢州。他們稱作大都,是前朝的京城。后來新朝建立,□□避諱大都,遂令史官記:“京都為陜西虢州。” 過去的歷史,都被今朝史官改得面目全非。 今朝撰的前朝史寫,元靈帝縱情聲色,罔顧政務。如今所有人都信元靈帝昏庸。 元靈帝,實則是位勤于政務,勵精圖變的皇帝。叵奈民怨積攢得深,再勤懇的皇帝,得不了民心,就免不了被推翻的命運。 僅存的真相,大抵只有僅存的,蓄意造反的人,才了解。 王太后暗藏深意的話,敬亭頤并不在意。令他心里嗒然的,是浮云卿輕飄飄一句話。 浮云卿覷出敬亭頤深藏的難堪,當即向王太后承認護短,“好祖婆,您有什么想問的,那就問我罷。” 心里卻盼著廚子早點把膳食端來,好堵住祖婆這張問東問西的嘴。 王太后說不急,吩咐敬亭頤:“聽官家說,孫婿無所不能。不僅書讀得多,琴棋書畫方面,也是樣樣精通。欸,孫婿會點茶罷。來,給老身耍一套,讓老身見見世面。” 這下浮云卿倒不再勸。 點茶是門技巧活兒,非一兩日能練成。人呢,有了中意的郎君或夫人,都想烜耀一番。 何況她得了敬亭頤這般好的郎君。正愁沒機遇烜耀這塊和氏璧,機不可失,怎么不得好好烜耀顯擺? 她與旁人一樣,沒看過敬亭頤點茶模樣,一時激動不堪,眼眸發亮地盯著敬亭頤的動作。 敬亭頤并不露怯,見女使將一套茶具擺在身前,只是淡淡地笑,胸有成竹。 然而默聲點茶可討好不了挑剔的王太后,她再吩咐道:“孫婿一面點茶,一面跟老身解釋罷。這高雅事,老身雖做不來,但卻喜歡看。你講著,老身邊聽著邊看著。” 一心兩用,更是考驗點茶者的技藝。 敬亭頤系好攀膊,按王太后說的話做。 “先朝先人煎茶,講究蒸青制茶。今人制茶,講究去鹽點茶。《大觀茶論》里如是講道:‘盞惟熱則茶發立耐久。’首要的一步,是用山泉沸水燙熱茶盞。繼而取來碾好的茶餅,過羅篩,將茶葉篩入茶碗。注半盞沸水,堪堪淹過茶葉。再持茶筅飛快攪動,注水七次,攪出粥狀茶末。茶末上浮,需呈雪沫乳白且久而不散狀,方算點好。” 燙建盞,篩羅茶,注沸水,茶筅攪,一套接一套,中間不曾間斷。 他說得巧妙。 許多先朝,許多先人,浮云卿怎知他指哪個先朝。 然而蒸青制茶加鹽,卻僅僅是前朝技藝。 浮云卿不通前朝史,自然聽不出敬亭頤指稱前朝。 把“雅”追求到極致的文人墨客,點完茶后,往往還要挑根細茶桿,蘸著少許茶膏在沫餑上畫茶百戲。若志趣相投的友人多,還會相聚斗茶,看誰的點茶技藝高。 王太后摸不清茶里面的門道,只拍著巴掌夸贊敬亭頤手藝好。 劉呈將敬亭頤點好的一盞茶,捧著端到王太后面前。 “欸,這茶水點得跟乳酪飲子一般。”她建盞道,“哼哧哼哧”地將快要溢出來的雪沫子刮掉,就著盞邊,淺淺飲了一口,隨即夸贊味道不錯。 浮云卿翹著嘴角,“祖婆,我早就跟您夸過,駙馬是哪哪都好。” 王太后本還想再想點刁難法,試試敬亭頤。叵奈心思還沒想好,便見廚子倒吆喝著小廝,一盤接一盤地把熱騰騰的膳食端了上來。 王太后將糖醋魚的魚頭轉向浮云卿,熱絡地說:“孫女,這里你最大。這條鯽魚是祖婆親自動手宰的,里面有祖婆的心意。快嘗嘗合不合口。” 自然美味。浮云卿偎著王太后撒嬌,把她的注意力都吸到自己身上。 這樣她就不會分心為難敬亭頤與顧婉音。 大魚大rou滿口葷腥后,吃吃果酒,飲飲清茶,最是合適不過。 再飲罷一盞茶時,孫輩都已告辭歸家。 王太后揉著圓鼓鼓的肚皮,“小六的駙馬,不簡單吶。” 她一介賣魚婦,能從腥臭的賣魚鋪走到禁中,靠的可不只殺魚賣魚的好本領與一身蠻力。 還有一顆隱藏在俗相下的七竅玲瓏心。 當晚悄摸踱將禁中,請見官家。 這頭官家正伏案批閱著劄子,聽及通嘉報太后請見,趕忙起身迎接。 他是太后的親兒子,知子莫若母。太后搬出禁中,是因不堪朝官其擾。搬入福圣園時,她約好,此后若非遇上大事,否則不會輕易入禁中。 眼下匆忙到訪,想是有什么要緊事同他商議。 官家開門見山問道:“娘娘遇上了什么事?” 太后冷哼一聲,揪著官家的耳朵往殿里走。 官家又如何,不過是她的兒子。她可不在乎這禮那禮的。 “說,你是不是瞞著我什么事?”她問。 官家咧著嘴捂耳朵賠笑,“娘娘,兒子哪敢存著事瞞您?” 太后欹著榻,直言問:“小六的駙馬,是不是前朝人?” 話音甫落,官家的臉色rou眼可見地陰沉下來。 見他此態,太后便知,她的猜想,是八九不離十了。 “前朝國姓陸,不姓敬。然而末代一位嬪妃,姓敬。咱們今朝人,談論起前朝,毫不避諱。想夸就夸,想罵就罵,這是今朝風度。這世上,只有前朝余孽,才有所避諱,才會把前朝稱作‘先朝’,欲蓋彌彰。” 太后敲著案桌面,“敬亭頤。哼,不僅是前朝人,還是“前朝皇子”。我大定朝建朝五十二年,彼時他的母妃,是元靈帝的嬪妃,不錯罷?隔了這么久,敬亭頤才二十來歲。老身猜,敬亭頤這個皇子身份,不算正經,但好歹能算個皇子。你說,前朝皇子尚當朝公主,是有意還是無意?小六只聽我提及前朝,便急得不得了。她還不知駙馬的身份罷!你是有意瞞她?” 官家聽及太后一番有理有據的分析,滿心欽佩。 “小六不知。”他回道,“總之,這是兒子的謀劃,娘娘不要插手。” 王太后覷官家一眼,“我還不想插手呢!但我告訴你,不能讓小六傷心。要不然,我扒了你的皮!” 老娘面前,官家只能不迭點頭說是。 太后說完就走,絕不逗留。 越暨北落門,她擺擺手,叫車夫往慈元殿拐一趟。 她的兒子,她了解。說是一套,做是另一套。 恐怕風雨欲來囖,她得先給李賢妃打個招呼。 作者有話說: 泰|祖是口口詞。 第61章 六十一:廚房 ◎好孩子,真乖。◎ 戌末, 公主府群頭春院。 卓旸搬來蔑絲箱兒,放到浮云卿面前。 浮云卿揉著吃撐的肚皮,懊然地脧眼卓旸, “大半夜的,難道我還得跑圈?” 卓旸嗤她不忌口, “該。該吃到幾分飽心里沒數?不是撐到快要脹破肚皮才算飽,你這用膳習慣,往后得改改。” 說著掀開蔑絲箱兒,挑起一把麻索, 塞到浮云卿手里。 “不跑圈, 跳索1。” 浮云卿垂眸打量著這把細麻索。 卓旸解釋道:“先前跳索,用的是一根粗麻索。兩頭麻索各有一人拽著, 上搖下擺,跳索的人看準時機從麻索內跳過,這叫跳大索。你手里的, 是容一人在原地蹦跳的麻索, 這叫跳小索。闔府跟你一樣,都用過了膳。人家沒吃撐,自然不用陪你一起跳。” 言訖,再眄視一圈,冷清的院里,沒見敬亭頤的身影。 方才他在信天游院一棵香椿樹下,認真地編著狗尾巴草。驀地被麥婆子請去群頭春一趟,他還當是浮云卿與敬亭頤倆人又鬧了什么矛盾, 想著把編成小兔的狗尾巴草獻給浮云卿, 討她歡心。來了才知, 浮云卿是吃撐了, 請他來督促她減減肥。 本就清瘦的小娘子,哪里用減肥。然而吃撐可不是好習慣,卓旸想,干脆與敬亭頤商量商量,怎么勸浮云卿動起來。 一路上想了好多話,結果遐暨群頭春半晌,與浮云卿搭了數句話,卻仍未見敬亭頤踱來。 因問:“駙馬去哪兒了?” 浮云卿聽人勸,這晌乖巧地跳索。編好的蝎尾辮隨著跳索的動作,胡亂蹦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