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52節
生前籍籍無名,死后投胎轉世,這平庸的一輩子就過去了。立一塊碑,興許還會被人看到,被人記住。 可這座墳頭前只坐著一具白骨,只有雜草與落葉。 浮云卿大膽地繞著墳頭走來走去,那頭卓旸卻盯著墳前的白骨出神。 白骨盤腿而坐,兩手放在腿上。脊柱與頭骨之間,用一根杉木抵著。頭骨保存完整,沒有撞擊的痕跡,倒真像是辟谷逝世的。 “怎么樣,找出有用的信息了么?”浮云卿問道。 卓旸搖搖頭,說沒有,心底卻默默記著這處的景觀。 一面將浮云卿拉到自己身邊,“走罷,別看了。看人的骨頭人的墳,當心睡覺做噩夢。” 浮云卿嘁了聲,乖巧地跟在卓旸身旁,找路折回。 倘若瞧見的是只死雞死鳥,她并不會感到害怕。大抵同類間講求避諱,乍然與尸骨墳墓相遇,多少還是有些后怕。 這一怕,路上便心不在焉。只顧低著頭走,也不知腳下的路穩不穩,不知是上坡還是下坡。 倏地腳一滑,人就順著矮坡滾了下去。 “啊!” 摔得這一跤實在措不及防,卓旸甚至沒反應過來。他站在坡上俯視一眼,見浮云卿滾在了泥盤盤的地里。幸而那泥地里沒什么尖銳的物件,沒有堅硬的石子,只是淤泥多,把她干凈的赭羅褙子,染成了黑不溜秋的臟色。 卓旸哭笑不得,忙下坡扶起她。 “跟在我身后,我沒摔,你倒是摔了。”卓旸數落道。 浮云卿又是氣惱又是無奈,偏偏手足無措時,眼里飛進一個小飛蟲。她伸出沾泥的手,本能地要揉眼,卻被卓旸及時按住。 卓旸扒著她的眼,使出這輩子最輕的力道,輕揉慢按,朝那泛起紅絲的眼里吹氣。 飛蟲扎眼實在難受,何況被卓旸無情地掀起眼皮,兩人離得這么近,怎么都覺著別扭。 “你說說你,摔成這樣,要我怎么向敬亭頤交差?” 卓旸拍落她身上幾處大塊淤泥,剩下的泥點子擦也擦不凈,只能等回去浣洗。 瞧她白凈的臉蛋此刻臟得跟花貓一般,卓旸從蹀躞帶上取下囊袋,掏出袋里的帕,沾水打濕半面,仔細地給浮云卿擦臉。 浮云卿抬眸望著他。從她這個角度看,能清晰地看出卓旸下頜處淺淡的胡茬印,想是今早剛刮下來的。 破天荒的,她竟然覺得卓旸這張臉,越看越順眼。 她出聲調侃道:“你一個大男人,出門還帶著手帕呢。” 卓旸難得露出個羞澀的笑。不一會兒擦好了,又卸下蹀躞帶上垂著的一個圓盤狀物件。 他將那片圓盤展開,原來是個小鏡! “照照鏡,看看我擦拭的手藝怎么樣,給你擦干凈沒有。” 下一刻,鏡片里便冒出一顆毛絨絨的腦袋,正好奇地朝鏡片張望。 小娘子家愛美,出門在外,要是被人指出臉上有臟東西,不得羞赧地哭出聲來。 想及是自己堅持要把浮云卿帶出去爬山,惹哭她,還得自己屁顛屁顛地去哄。 卓旸將那精致的圓鏡塞到浮云卿手里,“走罷,剩下的路都是平地,稍稍注意點就行。總不能平地摔個底朝天罷。” 浮云卿心想,還真是一語成讖。端午家宴上,她不就是差點平地摔倒么。 那時敬亭頤眼疾手快地扶起她,要不然她得在一園人面前丟臉。 窺浮云卿興致不高,卓旸又捉來幾條好看的魚,扔到她腰間的竹籃里。 “回去叫敬亭頤給你做糖醋魚。別不開心囖。” 他腦里使勁想著安慰人的話,可想來想去也只會笨拙地安慰一句“別不開心”。 人家哭,你安慰說別哭。人家疼,你安慰說別疼。這分明是最無效的安慰方式。可他也只能說出這些,當即暗自決定,回去后得悄摸問問敬亭頤,問他是怎么安慰浮云卿的。 委屈時,哪怕碰上一句頗顯笨拙的安慰,也會掉淚珠子。浮云卿眼眶一酸,幾滴淚就“啪嗒啪嗒” 地順著臉蛋,淌到了衣襟里。 摔得倒不是太疼,只是想來丟人。站起來是一長條,躺下也是一長條,居然無時無刻不在摔倒。 趁著卓旸在前專心捉魚,她趕緊掖干淚,漾漾衣袖,假裝無事發生。 倆人在溪邊洗把手,看時候不早,便趕緊趕慢地拐至公主府。 一路咽下去的委屈,在遙遙脧見敬亭頤的那一刻,全都涌了上來。 禪婆子麥婆子與側犯尾犯跟在敬亭頤身后,見浮云卿滿身狼狽,一個接一個地哎唷。 “老天爺,這是往泥地里滾了一晌么?走的時候衣裳干干凈凈的,回來了,人也憔悴,衣裳也臟。”麥婆子耷拉著眉,絞帕子說道。 禪婆子想的多,“瞧這樣子,該是不小心摔倒了罷。老天爺,公主又摔了!” 側犯猜著,“公主與卓先生是去什么兇險地方耍了一圈么,平白無故地怎么會摔倒?” 尾犯湊嘴說在理,“半晌沒瞧見公主,心里兀突突的。眼下終于瞧見人影,結果還不如不瞧,瞧見心里更是難受得緊!” 幾人小聲地點點搠搠,那頭浮云卿淚眼朦朧地下車,腰間裝著魚的竹籃也忘了摘,直直撲向敬亭頤。 她把頭埋在敬亭頤寬闊的胸膛,淚珠不要錢地往外涌,不多會兒便沾濕了他的衣襟。 敬亭頤眨著僝僽的眸,輕撫著浮云卿畏畏縮縮的脊背。 “遇上什么事了,是不是卓旸欺負你了?” 說著瞪卓旸一眼,見卓旸滿臉無辜地朝自己攤攤手。 浮云卿止不住地去想山上那座詭異的墳頭與駭人的尸骨,想她滑到泥地里,與一灘淤泥做著親密接觸,心情嗒然到谷底。抽抽噎噎,一時說不出個完整的話。 哭到滿臉通紅,清淚打濕臉頰,她才堪堪止住,回了聲沒事。 “沒事?”麥婆子扒著頭,滿臉不信,“沒事您會哭得那么傷心?” 壞心情去得快,浮云卿吸吸鼻子,從敬亭頤懷里竄出來。 “當真沒事。” 然而觀她那欲說未說,扭扭捏捏的模樣,婆子心里便知,這是藏著事不肯同她們幾位說呢。也罷,成了婚的姑娘,有什么糟心事要跟駙馬單獨說,實在正常。 兩位婆子帶著女使,接過卓旸手里的鯽魚,尋著要去找周廚炊火的借口,一溜煙地竄走。 現下大椿堂只剩下三人。 浮云卿調整一番心態,呼了口氣,從竹籃里拿起一條魚,捧到敬亭頤面前。 旋即揚起一個烜耀的笑容,“看,這是我捉的魚,絕對新鮮。” 她哭得像沒草吃的白兔,眼眸與鼻頭泛著淺淡的紅,臉頰也浮著紅意,不知是哭的還是羞的。 眼前這條魚又瘦又癟,泛著刺鼻的魚腥味。老道的農夫會知道,大眼一看,就知道這是市場里最次的魚。品相不好,rou質量不佳,吃著塞牙。 敬亭頤勾起唇角,低聲夸贊道:“確實新鮮,一看就知道是rou質肥美的好魚。” 偏偏浮云卿最受用他的好話,低迷的心驀地雀躍起來,任由敬亭頤梳整她松散的頭發,整理她凌亂的衣襟。 后來將浮云卿送至內院,自己則拐進卓旸那進院。 甫一進去,正碰上卓旸耍著劍花。 卓旸心里憋著一股氣,劍花耍得飛快,旋成一股細小的氣流直沖翠竹。搖曳的翠竹不敵強勁的風,破下一片片竹葉,葉未落地,便被長劍挑起,灑落四方。 敬亭頤欹著廊柱觀摩半刻,轉身提起武器架上擺著的一道木劍,長劍出鞘,朝卓旸說道:“來,我陪你練。” 說是練,不如說成是互斗互毆,兩人都下著死手,緊緊咬著對方,好似非得把對方打傷才肯停手。 一番斡旋,最終敬亭頤持著的那把木劍,停在了卓旸的脖頸。 “你在氣什么?”敬亭頤蔑聲問。 卓旸挑開木劍劍柄,“這話不應該由我問你么?你在氣什么?剛來就要對練,練的時候卻下死手。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得罪你的仇人呢。” 又嗤笑一聲,“噢,我就是得罪你了。” 敬亭頤將那柄木劍甩進武器架里,用帕子擦了擦手,轉身進屋。 卓旸無奈地嘆聲氣,跟著他進屋。 敬亭頤給他倆各自淪了一盞茶,暴躁地撇著茶沫子。力道控制得精準,那茶沫子都彈到了卓旸的衣袍里。 卓旸白他一眼,“行了,幼稚不幼稚?噢,怎么的,公主摔倒你心疼了?她衣裳臟了,你咽不下這口氣,得讓我的衣裳也臟臟?” “我有提是為公主出氣而來么?”敬亭頤咽了一口熱茶,說道,“先前你提過許多次,要帶公主出去,看看風景,畢竟紙上得來終覺淺。我不同意,說外面危險。皇家人不敢輕易出行,要出去走,起碼也得讓環衛官跟著。今日你說要出去,我原是不愿放人。看在公主興致高的份上,破例讓你帶她出去。結果呢,你倒好,把她帶成這般狼狽樣子。” 卓旸心里那陣忿忿不平的氣再也憋不住,搬來杌子坐到敬亭頤對面,翹起二郎腿,悶了口解渴的熱茶,回道:“你什么意思?是我有意讓公主摔倒的么?是我有意讓她去看山上的墳頭和尸骨么?我要是提前知道青云山有泥路,有墳墓,當然不會把她帶到山里!” 敬亭頤眉頭一皺,“公主她看見了墳頭和尸骨?” 卓旸說是,“青云山風景與十六年前無異,唯獨多了一座沒墓碑的墳,墳前還有具被木桿撐起的尸骨。噢,公主還踩到了幾根手骨。這場面把她嚇得不輕,走路渾渾噩噩,一個沒注意,就從坡上滑了下去。幸而那坡低,沒摔傷筋骨。” 又推心置腹地說道:“我知道你想讓公主好,想讓她一直平安順遂。但人活一輩子,總不能老是待在院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罷!外面是危險,但難道能因著危險,就勸她不要出去么?我也想讓她好好的,可不能借著為她好的緣由,就限制她的出行啊。你這番作為不是為她好,是溺愛!” 敬亭頤覺著他夸大其詞,斥了聲荒謬,“我何時限制公主的出行了?我又何時溺愛她了?是你了解她,還是我了解她?你說我溺愛,哼,我告訴你,我能做到駙馬的位置,就是憑借你口中的‘溺愛’。” “你提駙馬作甚?我發現你真是越來越草木皆兵了。我在你面前,在外人面前,提過半句心悅公主的事么?眼下任何一個男的從公主面前走過,你是不是就得顧影自憐,想著人家對公主有意,要同你爭搶?我實話說,我還真就對公主無意!” 卓旸拍桌而起,指著敬亭頤的臉罵道:“我告訴你,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般,眼里心里只有兒女情長一事!” 不知哪個字眼戳到了敬亭頤的痛處,他也拍案而起,甚至把茶盞摔得稀碎。 “記住你今日說過的話。”敬亭頤冷聲道,“記住你說要公主好,記住你說對公主無意。” 卓旸朗聲說好,“那你也給我記住,說一萬遍,講一萬句,你這也是溺愛。天底下沒有一個像你這樣帶孩子的。你比公主年長八歲,你比她更清楚,什么路才是她該走的。” 他勸誡道:“不要小看皇家的身份。切記物極必反。你這么溺愛她,到最后,傷的是你自己的身心。” “我與公主之間的事,輪不到你來指點。” 話落,便跨步踱將出去。走出院前,又補充一句,“茶盞的錢,算在你頭上。” 卓旸深深地嘆了口氣,頗感心累。 * 是夜。 敬亭頤洗漱后,在是去側屋睡,還是去正屋睡之間猶豫。 新婚第二夜,他就在猶豫。一面渴求與浮云卿同寢,一面擔憂他得嬭她。每夜她睡著后,總有一段時間翻滾哼唧,非得噙住他才能消停。 每晚都要噙至少半個時辰。他那處漸漸起了奇異的感覺。